第55章 傷情
“小堯,一大早的,你在收拾什麽?”
李姐頂着一窩亂糟糟的頭發,往堯青房門口一站,她的腳邊,堆滿了大小不一的紙盒。
堯青蹲身收理着地上的盒子和衣服,表情平淡:“這些都是朋友送的,我想統一打包好,還回去。”
“朋友?就是那個天天開着跑車來接你的那個人?”李姐拿起手邊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盒,打開來看,是一只做工極精細的男表。
“是啊,就是他,姓章。”堯青看着地上七七八八的禮盒,擦了擦汗,“還有你手上這表,也是他送的,三十多萬呢。”
“三十多萬?!”李姐忙将那表小心擱了回去,“就這麽個小玩意兒,值.....值三十多萬?”
“是啊。”堯青接過那小盒子,将它與其他耳飾、項鏈、領帶等歸納到了一起。
“那這個章先生對你可真是大方哦。”李姐由衷感嘆了句,砸吧砸吧嘴道:“我要有個三十萬的表,肯定會折現出去,三十萬做點啥不好......就買一只表,戴在手上也不抵吃也不抵穿的。”
“所以啊,太貴重了,我不敢要。”堯青笑了笑,捧起堆成小山的盒子,沖女人道:“麻煩李姐幫我把那些也拿上。”
兩人到樓下時,章先生已如約候在路邊。堯青捧着高高一疊的盒子,走到他跟前,将它們一股腦地放在後座上。
“章先生,”堯青小小彎了彎腰,将李姐手上那幾盒一起放到了車上,不失風度道:“我考慮過了,拉斯維加斯沒有我,一樣很繁華。所以章先生要我考慮的事,我想我有答案了。”
“你真的不再考慮考慮嗎?”男人撇下嘴上的雪茄,看了旁邊女人一眼。
李姐識趣退到遠處。
堯青說:“首先很感謝您對我的器重,只是......我有我自己的追求和考量,這些禮物,我都原封不動地整理好了,我覺得,錢還是花自己掙來的更心安理得。”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男人難掩失落地瞅了瞅他,将目光聚向後面的低矮樓房,音色沙啞,“你本可以輕松擺脫現在這樣的生活,和過去的自己徹底說再見,我希望你明白,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這樣大方過。”
“謝謝。”堯青又微鞠一躬,一臉義正言辭,“我心意已決,章先生也沒必要再拿投訴來威脅我,最差的結局,無非是離開長陽,航空公司那麽多,也不是只有這一家。就算不投飛,我也總能找到其他的工作,這就是我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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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死網破的态度。
“你會後悔的。”章先生回到車上,重新戴上墨鏡,“我見過太多像你這樣,自認為很堅強、很有原則的小男孩兒。以為單憑一身硬骨頭,咬牙強撐,就可以忽略現實的殘忍。我以比你年長十多歲的閱歷提醒你,你錯過了,就再也遇不到像我這樣對你好的人了。”
“既然你知道自己是長輩,那肯定也知道,為老不尊四個字。”男人恬淡一笑,眉眼間滋出幾分罕見的鋒利,“我拒絕你,不是想顯得自己有多脫俗有多特別,單純只是覺得,你太老了。”
章先生的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年輕幾歲,或許我還可以玩一玩。”堯青毫無畏懼地看着他,站在風裏,像只羽翼大開的鶴,“老就是老,老了就該服老。一個空巢缺愛的中年男子,在年輕男人身上尋找存在感,你不覺得,這件事本身就很諷刺嗎?”
“你.......”
“我?”堯青哼嘆一聲,“我什麽我?我的确沒你有錢,但是,我也只是比你稍微......稍微年輕十幾歲罷了。”
車上人已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出小區記得補交停車費,”堯青指了指腳下這塊地,眉尖一挑,笑容完美,“這是私人停車位。”
.......
“你真的不打算再吃一點?”鄒志輝将剛呈上桌的水煮肉片推到男人面前,“吃啊,你最喜歡的大魚大肉,今天敞開了吃。”
男人了無興致地扒拉着身前一道清炒大白菜,夾起一片,放到嘴邊,想了想,又放回了碗裏。
“怎麽了?”鄒志輝給他沏酒,不忘扭頭吩咐廚房再來半盤熟牛肉。
老鄒終究不大放心獨自待在荊川的某人,在沒有提前通知的情況下,來了次突然襲擊。
果不其然爾,一進門就發現劉景浩爛醉在一堆空酒瓶裏,身上散發着好幾天沒洗澡的異味,鄒志輝扯着他,逼他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現下正跟他在小區門口的小飯店裏喝酒吃宵夜。
某人如舊一副快要一命嗚呼的死相,哥倆你一杯我一杯,酒多話少。
大部分都是鄒志輝在說。
“我就說吧,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鄒志輝難得文绉绉了一回,他高中語文常年倒數,到現在都分不大清李白和杜甫。
劉景浩虛若無骨似的提着杯子,口吻慵懶,“他不要我了......”
“對他不要你了。”鄒志輝重複着他的話。
“他果然不要我了.......”劉景浩悶口一杯,喃喃自語地說:“你們都不喜歡我......喜歡他......”
“你看你那點出息。”男人恨鐵不成鋼地剜了他一眼,拿筷子似木魚一般敲着碗,“他媽的整天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你有想過你現在這樣,人家沒準潇灑到不行呢。”
“可不是......他那麽受歡迎,沒了我,照樣一大堆人捧他追他......”男人歪了歪頭,揀起盤子裏最後幾顆花生米,拿在手裏,一顆一顆往嘴裏塞着。
鄒志輝說:“真沒餘地了?”
“沒有餘地了。”劉景浩扯了扯笑,“我已經跟上面申請,調回北京了。”
“你要回北京?”鄒志輝險地一怔,“你之前鐵了心跟上頭提從北京調到荊川,連其他幾個哥兒們都笑你傻逼,從一線自請降級到二線,現在苦海回頭,想回去了?”
“嗯。”男人嚼着花生米,看向結着霜花的窗,屋外細雨濛濛,恰如此刻自己陰沉低頹的心境。
自打上回堯青與自己挑明再無可能之後,他就再也沒出過家門。
劉景浩覺得自己就像一把快要被碾碎的粉,爛在沙發裏,爛在地裏,永無恢複人形的可能。
鄒志輝陪他喝到淩晨才回去。
男人吐了一路。
出門前剛換的衣服,不到半天又沾滿了嘔吐物。
鄒志輝拿來垃圾桶,要他吐在桶裏,不想劉景浩跟聾子一樣,哇哇哇地全吐在了地板上。
威士忌恐懼地縮在籠子裏,不敢正眼看他們。鄒志輝撓着頭,到處找拖把。
門鈴适時響了起來。
是堯青。
他來還東西。
章先生的東西他一并交還了,現在來還劉先生的。
堯青從小學起就有記手帳的習慣,他習慣于将每一筆受恩受惠的記錄寫在紙上。
小到一支圓珠筆,一塊橡皮擦,大到一輛保時捷,甚至一套房,他都要記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堯青看來,人生就是一場收支平衡的游戲。所有事物必須遵從平衡之道,某個方面得到了,就一定要在某個方面去補償。
劉景浩也是這場收支游戲裏的一部分,他的表,他的手機,他贈予的從一歲到二十七歲的生日禮物,堯青必須要全都交回給他,不然他會一輩子都寝食難安。
“你怎麽來了?”鄒志輝顯然比堯青本人還意外,意外他的到來。
男人放下手上六七大袋東西,眺了眼沙發,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屋子裏飄蕩着嘔吐物的氣味,并不好聞。
劉景浩躺在沙發上,半睡不睡地聳拉着眼皮,不停吧唧着嘴。
堯青冷着臉說:“我來還東西。”
說完又看了沙發一眼。
“他喝醉了.......”鄒志輝一臉尴尬地看着地上的嘔吐物,手足無措道:“你看,他現在就是這個狀态......我不知道該怎麽勸。”
“沒關系,東西送到了,我也該走了。”堯青收回目光,頓了頓,正想轉身,卻又聽見沙發上的人輕輕喚了聲自己的名字。
“不然麻煩你幫我看着他,我去......我去洗拖把.....”鄒志輝沒給男人考慮的機會,扭頭去了洗手間。
堯青望了望籠子裏的威士忌,可憐巴巴的,又望了望某人,唉了口氣,終于還是坐了下來。
男人翻了個身,半趴式地癱在沙發上,沒過半分鐘,打起了呼嚕。
多日不見,他又消瘦了不少,估計也不大健身,再無從前生龍活虎的朝氣。
鬓也不修,胡子也不刮,就這樣任毛發如瘋草般長着,恨不得将潦倒二字寫在臉上。
堯青靜靜地看着他,默想了會,還是将那只伸出的手縮了回來。
威士忌低嗚了一聲,暖氣片吧嗒吧嗒滴着水,這個冬天像是過不完一樣。
太漫長了。
鄒志輝洗完拖把出來,正要問堯青兩人分手的事,乍地發覺人已不知所去。
男人睡在沙發上,身上完好蓋着一件淺青色的過膝外套。
那樣素練的顏色和版型,明顯不是劉景浩自己的。
窗外風雪更盛。
堯青站在樓道口,有風吹進,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真絲軟襯。
他掏出煙,學做某人的樣子,打火點煙,卻總是被風吹滅。
他又打,又滅,再打,再滅,一遍一遍嘗試着點燃那根煙。
可老天就像是故意要和他做對一樣,偏不讓他把煙點着。
男人只好将整包煙全塞進了垃圾桶,再回頭聽某間屋子裏,似有一陣斷斷續續的嘔吐聲。
堯青站了會,等風把自己吹清醒了,重新舉起手上最後一支快要被揉彎的香煙。
這一次,火舌旺盛,煙輕而易舉地被點着了。
男人放在嘴邊,猛吸了一口,便旋即掐滅,摁撲在了掌心。
他沒有逗留,頭也不回地邁進雪裏。
白掩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