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黑刀衛辦事很是迅捷,次日天色未明,穆明珠便已經得知孟非白下榻之處。
“竟是居于大明寺中。”穆明珠想到昨日那素衣公子手持佛珠的模樣,便覺此乃情理之中,她望一眼太陽升起前古銅色與青色調和的天空,道:“本殿原也要再探一探這大明寺,如此倒是一舉兩得。”
金玉園中的林管事睡夢中得知公主滴殿下離園的消息,來不及穿戴齊整,趿拉着鞋子、提着燈籠追出來,卻只望見公主殿下絕塵而去的馬車,只得折返回來問內院的宮人。
院內開窗的小侍女正是翠鴿,她得了櫻紅的囑咐,此時口齒清楚交待道:“殿下往大明寺去禮佛了。上頭姐姐傳話,說若是林管事您來問,就說不勞您費心。若是焦家三郎君來時,便問他,昨日所說的十倍銀錢幾時送來?殿下謝他不盡。”
林管事仔細記下來,不禁為焦家三郎君擔心。
待到天明時分,焦成俊果然來了金玉園,得知公主殿下去了大明寺,又有這等話留下來,不禁面露苦笑。一來是伯父那裏不好再支錢出來敷衍公主殿下,二是下午還要去迎謝鈞先生,他便暫且把穆明珠這邊放了一放,對林管事交待道:“既然如此,若殿下回來問起,便只說我今晨過來,見殿下已經離園,便也去了,不曾知曉殿下要你們傳的話。”
林管事辦事兒老成,面不改色應下來。
穆明珠的車駕一離開金玉園,在原本随行的扈從與黑刀衛之外,又有揚州城的一隊府兵前後保護。待到穆明珠的車駕抵達大明寺山下,揚州都督孟羽已經得了消息也趕來相見。
穆明珠下了馬車,見孟羽一頭汗水從馬上下來,不禁微微一笑,道:“孟都督雖是大家出身,倒是沒有時下大家子弟的習氣。”便當作笑話講道:“孟都督可知道謝家謝瓊?執掌西府軍馬匹,卻連有多少匹馬都不清楚,若他處在都督的位置上,今晨必然是趕不來的。”
孟羽年近不惑,此時擦着汗,因為疏于鍛
煉略有些狼狽,聞言卻是一愣,笑道:“殿下擡舉了,臣算得什麽大家出身?自然不能與謝家郎君相比。”
穆明珠笑道:“都督祖上有從龍之功。吳郡孟家,富可敵國,如何算不得大家?非是本殿擡舉,實是都督過謙了。”
孟羽又是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卻見公主殿下早已拾級而上,尋路往寺中去了。
穆明珠今日突然駕臨大明寺,寺中不像上次一樣早有準備,山門涼亭中也沒有如靜玉、靜念一般眉清目秀的“僧人”,只有兩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和尚,見了公主,忙都見禮,又飛奔寺中報給主持知曉。
大明寺主持淨空忙出來相迎,笑道:“阿彌陀佛,貧僧未能遠迎,實在失禮。”
穆明珠上次來時,舟車勞頓,心神大半放在與揚州刺史別家崔塵周旋上,不曾仔細打量這位主持,此時打眼一看,卻見這淨空白胖圓潤,說不好是三十多歲還是五十多歲,面皮是一絲褶皺都沒有,天生一張笑臉,若不在佛寺中,換到酒樓裏做個老板倒是也生財。
穆明珠信口胡謅,道:“本殿昨夜夢佛傍身,心有所感,今晨便乘興而來了。”
淨空笑道:“可見殿下與佛有緣。不知殿下夢中見的是怎樣情形?貧僧雖然不才,願為殿下試解。”
穆明珠一本正經道:“本殿記不清爽了,只記得夢中金光萬丈,有佛落于本殿身旁,告訴本殿大明寺的牡丹開得好,只要本殿來看一眼,便可延年益壽;看兩眼,便百病全消;看三眼……”
淨空很願意給本寺中的牡丹再添一段神話色彩,忙問道:“看三眼便如何?”
“看三眼,本殿便醒過來了。”
淨空:……
穆明珠哪有功夫編故事哄他玩,之所以提起大明寺的牡丹,乃是因為寺中牡丹園之側便是客舍。她說到這裏,忽然诘問道:“大明寺中牡丹既有這等妙處,本殿上次來時,主持怎得不帶本殿去觀賞?”
黑刀衛不但查明了孟非白下榻于大明寺客舍,而且還确定了孟非白于大明寺客舍中已經滞留一個多月。
牡丹園乃是大明寺中最出名的一景,陳倫密信中也有提及。
大明寺主持不曾引她去看牡丹,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又或者是不想要她與客舍中的人相見呢?
淨空笑道:“阿彌陀佛。殿下明鑒,非是小僧藏寶,而是園中牡丹才謝了一批,新花尚未盛放,小僧原想待殿下回建業之前,再請您一觀的。”
“原來如此。”穆明珠點點頭,出其不意問道:“鳳閣侍郎陳倫看過的可是上一批牡丹?”
淨空一愣,遲疑道:“這……小僧前面數月都在閉關修行,直到殿下入揚州城,小僧才出關相迎,從前事并不清楚。”又道:“殿下若要探問時,小僧召寺中弟子來問過。”
他說這話時,神色未變。
穆明珠目光在他面上一轉,笑道:“本殿不過随口一問,何須如此興師動衆?”淨空不敢給出一個明确的回答,已經很能說明問題。就算真如淨空所言,召寺中子弟詢問,不過會得到一個編得像樣或不像樣答案,而她窮究下去,反倒暴露自身。
淨空這才嘆了一口,道:“生死有命,陳侍郎之事,真叫人痛心。小僧在寺中也為陳侍郎供了一盞明燈。”
“主持有心了。”穆明珠随口敷衍,腳下不停,穿過宏大的正殿,徑直向後山而去,沿途可見坍塌的藏經閣紋絲未動,那日崔別駕獻上的新藏經閣圖紙,所謂的木料石材、佛家七寶,不過是給她向皇帝交差的工具罷了。至于這寺中的藏經閣究竟何日修繕,幾時修成,本不在他們考慮範圍內。這等對上負責的制度下,她又收了揚州大戶焦家的財物,若是知情識趣,便不該再來寺中撞破實情,日後縱然有禦史上奏,她也好規避責任,大不了只是一個失察的小罪過。
淨空垂着眼皮跟在一旁,也不提修繕藏經閣之事。
待到了牡丹園處,卻見姹紫嫣紅開得正好,原來山上氣溫略低,是以雖至夏日,牡丹猶盛開。
牡丹園旁的客舍中,卻都門扉緊閉,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樣。
穆明珠微覺疑惑。
齊雲上前一步,俯首向她,似有話要說
,卻避忌主持淨空在側。
穆明珠會意,主動貼進一步,以耳相就。
齊雲在她耳邊低聲道:“殿下往上看。”
穆明珠不動聲色,待他退開,假作看四周景色,随意往上一瞥,卻見這牡丹園前方上面半丈高之處,有一處矮牆圈出來的小院落,灰瓦白牆,足以容人。她信步而去,口中道:“這處院落倒有意思……”不待淨空阻止,繞行上去,卻已至于能俯瞰這處小院的高臺上,卻見小院中的牡丹開得更盛。
百花叢中,有位素衣公子盤膝坐于青石上,原是背對衆人,此時聽得動靜,緩緩回首看來,眸光清湛、手持佛珠,正是昨日拍賣場中的孟非白。
“孟檀越,對不住……”主持淨空在他與穆明珠之間,竟是先同孟非白賠罪。
孟非白已然起身,衣衫落拓,緩步至于小院牆內,與穆明珠隔了一堵爬滿野花的矮牆,仰頭溫和道:“無妨。”
穆明珠笑道:“昨日見過,今日又見。本殿與郎君倒是有緣。”
孟非白修長手指輕撥佛珠,溫聲道:“緣起業生。”
穆明珠笑道:“昨日承郎君相讓,今日既然遇上了,本殿備一席素膳答謝,便算消了此業。來日本殿往生極樂,便有郎君今日的功德。”
孟非白微微一笑,道:“殿下如此道來,非白只好敬受。”
齊雲在旁聽着,睫毛輕眨,公主殿下若是誠心求肯時,自有千般手段,叫誰都拒絕不得。
當下于小院中布了一桌素膳,于天光雲影之下、陣陣花香之中,穆明珠與孟非白相對而坐。
穆明珠笑道:“孟郎君已然曉得本殿身份,本殿卻還不知你的。”
孟非白淺淡一笑,道:“在下不過一介布衣商賈,做些瓷器布帛生意罷了。”
穆明珠又笑道:“是何等樣的瓷器布帛生意?昨日郎君為那鮮卑奴,險些一擲四萬金,豈是尋常商賈?”
孟非白擡眸往她身上一看,溫和解釋道:“譬如殿下身上裙裾所用的孔雀羅,多半便是在下家中從泰山郡販來,一寸一金。一趟走貨,從江夏郡運翠碧瓷至于泰山郡,價值十倍;再運孔雀
羅回來,又是盈利十倍。如此往來一趟,設若自江夏郡出發時購貨以黃金百兩,待到歸來時便可得黃金萬兩。”
物離鄉貴,奢侈用品往返有百倍之利,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聽得數字,只輕輕挑眉,卻是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之處,道:“泰山郡?自先帝時,兖州、青州便盡為鮮卑所得,郎君能與鮮卑人做得生意,也非尋常商賈了。”
孟非白淡聲道:“做生意只論金銀。在下雖是大周子民,金銀卻是列國通行的。”
穆明珠目光落在他面上,聲音輕柔,卻仿佛藏了一點寒芒,“郎君不惜黃金數萬兩,要買那鮮卑奴,想來是家中常設大宴,要以之娛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