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殿下,薛醫官來了。”櫻紅輕輕走入院內,低聲傳報。
穆明珠從浩瀚星空中收回視線,撫定心神,道:“有請。”
她在決意渡江入揚州城後,便命人邀請了醫官薛昭同行,打着的幌子乃是她還需要薛昭調理身體。其實是因為她知道前世揚州水患之後,爆發了疫病,疫病傳入建業城中,引得皇宮中也一陣恐慌。前世這場疫病,雖然在建業城中還能夠控制,但是在城外的廣大揚州土地上,卻導致了十室九空的可怖局面。水災疫病之下,揚州這處大周的糧倉重鎮就此垮了,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仰賴世家豪族之力,籌措糧饷。
薛昭緩步走入院中,在穆明珠身前三步處停下來,拱手道:“回殿下,臣已經給那鮮卑奴看過了,只是力竭暈厥。若殿下要見他,臣可以給他施針喚醒。否則還是待他恢複後自然醒來好些,屆時再給他用些順氣補養的湯劑便是了。”
今日自地下拍賣場帶回來的那鮮卑奴,不等穆明珠問話,便已經暈過去了。
穆明珠便命薛昭去給他看過。
“不必。”穆明珠并不着急見那鮮卑奴,轉而問道:“依薛醫官入揚州城後之所見,可有疫病之虞?”
薛昭嘆了一聲,道:“水災過後,饑民遍野,疫病叢生也是難免。”
“那這疫病可會傳到建業城中?”
薛昭微微一愣,思量着道:“這就取決于揚州城附近疫病的嚴重程度了。若此地疫病爆發,那麽與江對岸往來的商船力夫,攜帶的米面布帛,都可能會致使建業城中也爆發疫病。”
穆明珠蹙眉,然而心中稍微松了口氣——若果真是自然傳播的,倒也罷了。
至少背後奪權之人,還沒有喪心病狂到故意傳播疫病入建業城。
薛昭又道:“只要揚州城立時采取措施,控制疫病,收容災民。臣看不至有大疫爆發。”
穆明珠點點頭,道:“可是你入城這兩日來,可看到揚州官員有防疫的舉措?”前世疫病爆發嚴重
,人為的疏忽在其中究竟占到了幾成?而當地官員的疏忽,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薛昭道:“臣可以配制防治疫病的湯藥,只是恐怕藥物不足用……”
“你只管去做。”穆明珠溫和道:“藥材的事情,由本殿來調度。”
“是。”薛昭應了一聲,忍不住擡眸看了穆明珠一眼。
他與這位小公主殿下算不得熟識,但卻聽過她許多故事。大部分都是這位殿下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候建業城中流傳着這位小殿下天縱英才、當代甘羅的美名,他那位還是鳳閣侍郎的好友蕭負雪也時不時提起這位聰慧過人的學生、并很是引以為傲。只是可惜這位小殿下到了豆蔻之年,忽然性情一變,不修課業,不思政務,專司風月,甚至荒誕到要以昔日的老師蕭負雪為面首……
蕭負雪自此閉口不提這唯一的學生。
饒是如此,上個月東郊道觀,溶溶梨花之下,蕭負雪仍是懇請他為這位小殿下診脈,只是不要透露是他所求。
這于薛昭不過舉手之勞。
後來大約因為藥苦難入喉,蕭負雪又要他改之為蜜丸。
若說只是放不下從前師生之誼,那要他為小殿下診脈便盡夠了。
可這改湯藥為蜜丸,卻透着一分逾越了師生之情的疼寵之意。
薛昭品出其中不尋常的滋味,只是不曾對好友道破。
小公主這次來揚州城,會點了他同行,原也不在薛昭意料之中。
此時他見了穆明珠行事,只覺這位小殿下又與他傳聞中所知不盡相同,非但不荒唐,甚至有幾分超越了年齡的沉穩與自信,其胸懷廣大、便是尋常皇子都不能與之相比。
天家水深,薛昭乃崇道之人,也不願牽涉其中,便低聲應着退下去,自忖他只管配藥救人便是。
薛昭才退下,齊雲便至。
穆明珠聽了通報,倒是略有些詫異,知齊雲深夜前來必有要事,玩笑道:“長夜漫漫,齊都督也無心睡眠嗎?”
齊雲不答,雙手呈上那冊子來。
穆明珠接過來看時,冊子上寫的乃是一個叫孟非白的人,旁有畫像,頭
戴抹額,手撥佛珠,正是今日拍賣場中與她競價的那位年輕公子。底下詳細寫了此人的來歷身世。
穆明珠尚未看底下詳細文字,只見了“孟非白”這個名字,便低聲一笑,道:“原來是他。”
太祖昭烈皇帝起家之時,尚未能聯合世家之力,很是倚仗了幾位大商賈之資財。
其中便有孟非白的祖父孟漆。雖然自漢代之後,鹽鐵收歸國有,歷代而下,鮮有私營。但其中監管疏漏之處,舞弊也甚多,尤其是中央式微之時,亂世之中,地方豪強大賈勾結鹽鐵官、打通地方兵馬勢力,得以壟斷鹽池礦山,進而私下買賣,與私營也就無異了。孟漆便是如此起家,豪富一方,資助太祖,押中了寶後,又懂急流勇退之道,不待太祖敲打,便告老還鄉,倒是壽終而亡。孟漆只有一位嫡子早亡,留下來的孫子便是孟非白。
孟非白生逢其時,恰是皇帝穆桢為抵禦鮮卑,向世家妥協,放開鹽鐵之營的時候。孟非白運作之下,使孟家盡得會稽郡三處鐵礦經營之權,又有祖上丹砂之營、累世巨富,如今不只是礦上的出産,在豐城有青瓷之營,在江夏郡有翠碧瓷之營,其買入賣出,北至柔然,南下番禺出海,做得不只是大周一國的生意。
孟非白作為孟家家主,也難怪今日會有豪擲萬金的氣魄。
冊子上有一筆是穆明珠此前不知的,原來那揚州都督孟羽,乃是孟非白的族叔。孟羽并無軍功,看模樣也不像是軍營中真吃過苦的,能一級一級升上來,做了大周十四州之一的最高武官,自然少不了背後本家以重金運作。
穆明珠微微垂眸,看到冊子後頁右下角的黑色戳記,雖是抄本,卻也是黑刀衛不傳于外的內部文書。
她合攏了密冊,若有所思看了齊雲一眼,沒有提孟非白的事情,反倒是半真半假道:“這本冊子傳出去,齊都督官職便不保了。”
齊雲并不懼怕,垂眸輕聲道:“殿下會傳出去嗎?”
穆明珠一笑,将那密冊遞還給他,正色道:“再去探孟非白在揚州城內的動向,看他接下
來會去哪裏。本殿倒是要會一會他。”
當初孟非白祖父的好眼光,不知在孟非白身上還剩了幾分。
“是。”齊雲低聲應下來。
穆明珠見他便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随我來。”說着當先推門入了書房,從書桌上撿起一封寫好的書信來,對齊雲道:“勞煩你的人送去建業城。”
陳倫遇害,除了通過黑刀衛送呈皇帝的密信,再沒有旁的書信。
如果揚州城中的人攔截了陳倫的書信,那至少黑刀衛這一個環節他們還沒有打通。
齊雲雙手接了那信,見信口已經封好,但不見任何文字,便問道:“不知送往建業城何人處?”
“蕭府。”穆明珠平淡道。
齊雲垂着的黑眸猛地一縮,盡了全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只問他能為眼前人做什麽,他再度提醒自己。
“送到蕭府,給蕭淵。”穆明珠補充道。
齊雲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更煎熬了,收下那信,輕聲應了。
這是穆明珠與蕭淵之間的約定,她入揚州城後,每日都會去信給蕭淵。若是某一日這信斷了,必然是她出了事。每日送去給蕭淵的信,是穆明珠給自己上的另一道安全鎖。
穆明珠又道:“明日謝鈞到後,你便可以着手去查陳倫一案。只是要仔細,查案固然重要,也要小心自身處境。”她提到謝鈞,目光落在書房窗下作為擺設的古琴上,忽然微微一愣,不期然想起齊雲贈她的焦尾琴來。她原本答應了齊雲,追回轉贈了謝鈞的焦尾琴。只是陰差陽錯,這焦尾琴又給母皇的侍君楊虎讨去了。雖然她不是成心的,但到底是送走了齊雲給她的禮物,便是尋常友人相交,如此也頗為失禮了。
齊雲順着穆明珠的視線望去,目光也凝在了窗下古琴上。
穆明珠無奈一笑,道:“焦尾琴之事,對不住。那日本殿自謝鈞處讨回焦尾琴來,偏生給楊虎撞見了。我欠了楊虎一個大人情,他既然開了口,我便不好回絕。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可經不起他在母皇枕邊吹耳邊風。只是答應你的事,看似做到了,
又還是欠了些。”
齊雲萬沒料到她會有這樣一番話講出來,喉頭微動,低聲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釋。”
欠了麽?欠着吧。
他是甘願的。
穆明珠踱步至于案幾旁,方才夜宴開始前櫻紅送上來的佳釀還存于壺中。她自斟了一杯,舉到鼻子底下輕輕一嗅,乃是不醉人的果酒,便笑道:“縱然齊都督寬宏大量,本殿心中卻過意不去。如此,本殿便自罰一杯,算是賠罪了。”她仰頭緩緩飲盡杯中酒。
齊雲望着女孩柔膩仰起的脖頸,黑眸中仿佛亮起兩簇暗幽幽的火。
穆明珠一杯入喉,将酒杯倒扣過來,向仍守在書桌邊的齊雲遙遙示意,巧笑道:“此事翻篇,都督再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