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随着穆明珠話音落下,室內氛圍如墜冰窟。
齊雲那雙盯着穆明珠的黑眸,沁出寒意來,如冰封大地,唯有如此才能隐下所有情緒。他來得匆忙,官帽上猶在往下滴水,大約是滅火時打濕了衣帽;側身披風上有幾道狼狽的白色痕跡,大約是蹭上了牆灰——他全然不知,手緊緊按着刀柄,用盡全身氣力,才能維持住不動聲色的表面。
一語“臣若果真礙着殿下的路,便又如何”已經到了齊雲嘴邊,只要吐出去,他清楚又會是一場大争吵,可卻忍不住要沖出口去——哪怕是激怒她,至少也是沖他而來的情緒。
穆明珠将他的情狀盡收眼底,心中輕輕一嘆,隔窗吩咐道:“櫻紅,去取一套幹淨衣裳來給齊郎君。”
齊雲微微一愣。
穆明珠回眸看他,問道:“你要不要沐浴更衣?”聲氣和緩,宛如好友敘話,仿佛方才疾言厲色的人并不是她。
齊雲怔怔望着她。
穆明珠也不指望他說出什麽來,便安排道:“你跟着櫻紅去換身幹淨衣裳,再回來說話。”
齊雲似是終于回過神來,依言轉身向門外行去,至于門外,卻于窗下又擡首,低聲問道:“殿下不生臣的氣了嗎?”
“你倒是也知道我生氣了。”穆明珠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從今以後少惹我生氣多好。”
齊雲立在窗外,黑帽遮面,身後是一輪升起于墨色夜空中的明月。
“快去換了衣裳。”穆明珠擺手道:“若認真同你生氣,我早氣死了。”
若在前世,今夜注定是要不歡而散的。但如今穆明珠看齊雲,總記得前世他以死報信的情意,自帶了一層美化濾鏡,況且做了三年幽靈又重生,本身的性情也比從前深沉了許多。
齊雲深深望她一眼,跟着櫻紅去往偏殿。他其實并沒有感到換衣裳的必要性,但不願再觸怒穆明珠,況且被她那一句“再回來說話”勾住了心神,仍是照着穆明珠的安排去做了。
一時齊雲換了衣裳回來,卻見正殿內支起了案桌,上面擺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面,穆明珠坐在對面的桌邊,仰頭同他笑道:“坐下吃點東西吧。”
齊雲怎麽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他本以為穆明珠要繼續同他争論今夜之事。
穆明珠此時也徹底走了困,溫和道:“我看你在寶華大長公主府上也沒進多少吃食,又奔波了一夜,應當也餓了。我這府上還未完備,深夜倉促,便叫他們做了兩碗湯面上來。你這一碗夠嗎?”見齊雲愣愣立在一旁,便一點下巴示意他在對面坐下來,笑道:“若是不夠,我再叫他們做。你還想吃什麽?我叫底下人去做。”
明月高懸的深夜,淡金色衣衫的女孩坐在飯桌一側,歪頭同他閑閑低語,溫馨關切。
這是在他最荒唐的夢中,都不曾出現過的場景。
齊雲不知道自己如何還能發出聲音,“不必。”他不知該作何反應,自覺像個傻子一樣,有些僵硬得在女孩對面坐下來,笨拙得握起筷子,就像是初學持筷的人那樣。
“也好。”穆明珠一笑道:“夜裏吃得雜了容易積食。”
于是齊雲吃面,穆明珠隔着長長的桌案,托腮看着他。
不過半盞茶時分,齊雲已是一海碗熱湯面下了肚,臉上冒了汗,透出紅來,不知是熱的,還是因為旁的什麽。
櫻紅腳步輕輕入內,低聲道:“殿下,外面城防上的校尉來了,說是外面朱雀右街走了水,特來公主府賠罪問安的。”
“讓他進來。”穆明珠瞥了齊雲一眼,笑道:“看來倒的确是有火情。”
一時那城防校尉入內,伏地請罪,道:“臣失職,今夜朱雀右街走了水,險些殃及公主府。幸而托天之幸,在臣等之前,已經有義士掘土灑水,阻斷了火勢往公主府這邊蔓延。”
穆明珠點頭,道:“如今火勢可控制住了?受災的百姓如何安置了?”
城防校尉道:“殿下安心,火勢已控住。右相蕭大人已親自前去安置受災百姓。”
穆明珠聽到驚動了蕭負雪,便知此事斷然不是齊雲故意縱火,方才倒是猜測得太壞了,當真是事有湊巧了,“好,本殿知道了,府中不必費心。你們協理右相,安置災民才是正事。”又勉勵了兩句,便叫櫻紅好好送那校尉出去。
她轉過臉來,對齊雲道:“折騰了一夜,我也乏了,明日還要陪母皇去禮佛。宮門早已關了,外面又有火情,你若是願意,便在府中客房睡下。”
齊雲猶豫一瞬,起身道:“不叨擾殿下了。外面起火正是用人之時,臣便出府去了。”
穆明珠也沒攔着他。
誰知齊雲走到殿門口,像是難以忍耐,又回身道:“那位林小郎君,孔武有力,正可當滅火義士之用……”
穆明珠被他逗笑了,道:“你還想帶林然走?”
齊雲想到她最初的那通脾氣,垂首低聲道:“臣不敢。”他靜了一息,沒有等到穆明珠的回話,湯面的溫熱在腹中還沒有散去,她那句冷酷的“可你不要礙着本殿的路”也還在他耳邊回響——他其實已經明白了。
她可以是溫情柔和的,也可以是冷漠決絕的,端看他是否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這次他沒有再問,壓着滿腔的酸楚與妒意,将置于腰側的官帽重新壓在發頂,深深一揖,倒退數步,轉身出了殿門。
穆明珠在櫻紅服侍中睡下,入夢前還叮囑了一聲,“記得明日派人去問宮中新來的那批協律郎,可有願意往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做事的……”
手握北府軍三分之一虎符的寶華大長公主,在當今時局下,仍具有不可代替的象征意義,是極有重量的砝碼。
上一世謝鈞把這枚砝碼收入了囊中,這一世她要趕在謝鈞之前,有所斬獲。
次晨穆明珠被櫻紅喚醒之時,天色還未完全明亮。
“殿下,忍耐些,等從濟慈寺回來了再補眠。”櫻紅見她醒來,便招呼身後四五位侍女上前,又道:“小殿下,千萬打起精神,打扮齊整,陪着陛下禮佛,疏忽不得。”
穆明珠昨日忙了一日,睡下又晚,今晨起得卻早,半閉着眼睛任由宮人打扮起來,坐在辘辘的馬車裏,似夢非夢中到了濟慈寺。她臨下車前拿涼帕子擦了臉,好歹忍住呵欠,露出笑臉,跟在母皇身後,爬至山頂,入了頂上寫着“寶相莊嚴”的佛寺,排在穆武之後,給佛前上了三柱香。
需知皇帝穆桢,穩固權力便是靠着佛家,命許多學者高僧,撰寫了一部《祥雲經》出來,給她自己安排成了某位大佛的化身。能得到皇帝授意,跟随她來禮佛的人,都是簡在帝心、前途無量之人。
與皇帝有親緣之人中,今日只有穆明珠與穆武有此殊榮,便是穆明珠的三哥都沒有這份臉面恩典。
齊雲也獲準跟随前來禮佛——他名字便是十一歲入宮那年皇帝給改的,直接取了《祥雲經》中的“雲”字,足見皇帝對其重視。
穆武見了穆明珠,面上猶有憤恨之色,只跟在皇帝身側,又是佛前,不好說什麽。
穆明珠卻沒空理會他,只覺呵欠要忍不住了,瞅着母皇與濟慈寺大和尚說話的空兒,一貓腰從正殿溜了出來,因為嫌人多動靜大,便要櫻紅等人避到一旁,自己尋了一處花木扶蘇處的僻靜禪房,推門而入,見裏面沒人,便習慣性得往供桌下而去——這是她做幽靈時養成的習慣了,待要在供桌下躺下時,覺出不對來,便伸手将外面的兩個蒲團拖進來墊在了身下。
明黃色的桌布垂下去,隔絕了光線,在袅袅檀香,與隐約的誦經聲中,穆明珠偷得浮生半日閑,飽飽睡了一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于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有人對談的聲音。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當初鹽鐵放出去容易,要收回來卻難。”這道成熟卻仍舊和婉的女聲,來自她再熟悉不過的母皇。
穆明珠手指一動,醒了過來,躺在供桌之下,小心得不發出聲音。
“阿彌陀佛。”念佛號的,乃是濟慈寺大和尚。
“江左養着百萬北府軍,人吃馬嚼,幾日便費掉一郡一歲所出,然而為防着鮮卑南下,又不得不養這些兵。近些年來,黃冊上的丁戶越來越少,比之先帝年間,竟少了足有三成,人少了,賦稅如何還能足數?可看底下的奏報,這些年朕勉勵維持着太平局面,生民分明是增多的,只是都給地方豪族、世家大族籠絡了去,成了私家的奴仆。”皇帝穆桢一聲長嘆,“朕一再退讓,這些豪族仍不足意,撺掇了瞻兒去……”她的聲音中透出悲涼來。
這說的乃是穆明珠的二哥,如今已淪為階下囚的廢太子周瞻。
濟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長久的沉默,而後皇帝穆桢似乎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冷靜道:“朕身邊這幾個孩子,你看哪個好?”
供桌明黃色的桌布下,穆明珠側耳細聽,至此輕輕咬住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