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華寺後院,碧藍的天空流雲漫卷。
清風軟軟的吹拂過一排稀疏的竹林,翠竹微晃,夏蟬聒噪初鳴,聲聲催人困乏。
雪玉堆成的手握着玉杵,輕輕搗着香料。
漸漸的,那手越來越慢,力度也越來越軟。
虞袅困倦的想要睜開眼睛,卻無法抵擋的沉入了睡眠之中。
一縷縷輕薄煙霧從青釉蘭紋香爐裏飄出,猶如夏日長風入松林,掀起清冽淡香鑽入肺腑,消暑納涼,讓人通體舒适沁爽。
虞袅睡得更熟了。
心神恍惚間,她好像離開了自己的身體,不知不覺飄飄蕩蕩的到了別的地方。
她突然穿了一身大紅嫁衣,端坐在床邊。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拿起金秤杆,挑起了大紅色的蓋頭,露出自己螓首蛾眉,朱唇明眸的臉來。
那喜氣沖淡了些眉間輕愁,虞袅看着眼前身長玉立,面容清俊的男人,彎彎紅唇,竟略帶羞意道:“夫君。”
清俊的男子像是被驚到了,他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虞袅有些不解,卻見他渙散的眼神立即冷了下來,像是化不開的寒冰。
她的夫君沒有答應這個稱呼,只用眼睛逡巡着虞袅的五官,聲音也冷極了:“你有些像她,但你不是她。”
半晌,他嘴唇翕動,卻沒有半點聲音。
但虞袅已經從他的口型,解讀出,他正在無聲叫着她繼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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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阮。
無數畫面從腦海中閃過,從她那位穿着新郎衣裳的夫君,名喚李明博的男人,獨自離開了洞房後,羞辱感讓她的小臉被大紅的嫁衣襯得越發蒼白。
渾渾噩噩的夢裏,虞袅發現這還不是最難熬的。
最難熬的是,她嫁到李家後,她妹妹虞阮經常到夫家玩樂。
虞阮是她的繼妹,母親才去世半年不到,她父親就迎娶了填房,還帶來了只比她小三個月的,同父異母的妹妹。
虞阮眉目有三分像她,她活潑開朗,圓圓的杏眼含着可人的笑意,一張小嘴總能吐出甜美悅耳的話,哄得虞袅的婆母眉開眼笑。
她眉眼含情的同夫君李明博對視時,神情總是帶着純稚明亮的喜悅,讓夫君的眼神根本挪不開半分。
虞阮身體強健,不像虞袅患有心疾。更兼她活潑開朗,虞袅也不如她會說話讨巧。漸漸的,李家人越發喜歡她這個妹妹,越發冷待她了。
虞袅看來看去,發現幾乎沒有人能拒絕得了虞阮的魅力。
每當虞袅受了委屈,虞阮還會替她抱不平,還會當着人的面,好心規勸李明博:“姐夫,我姐姐性格蕙質蘭心,你們有了矛盾一定要好好談談,她會理解你的。夫妻本是一體,你們可要好好過日子。”
李明博壓抑着心情聽完這些話後,對虞袅卻越發冷淡了。
有時候,他眼裏甚至有些恨意。
虞袅一瞬間明悟。
原是他的夫君竟愛上了自己的妹妹,因為她是阻礙他情意的絆腳石,他竟恨上了她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子。
那時虞袅還有些執念,不理解自己才是李明博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若是不喜,自可不娶,娶了卻如此對待她,當真過分至極。
她本有心疾,又一直郁郁寡歡,身體更加消瘦了。
虞袅一日一日在安定侯府的後院裏熬日子,直到了今歲冬日,她家因為她父親犯了貪污罪被皇上抄了家,她也沒了表面上的娘家可以依靠。
李府上下,簡直跟紅頂白,對她連半點敬意都沒有了。
婆母何氏在此時病了,她卧病在床,見到來侍疾的虞袅,用冷硬的口氣命令她:“我病了,大夫說需要梅花上的清雪,化水後去做藥引子。我嫌伺候的人笨手笨腳,取不好雪,不如你去幫我取這藥引子來入藥。”
大冷天的,屋外的白雪堆積得又深又厚,寒風吹來,只讓人感覺骨頭縫兒裏都寒浸浸的。
梅園離老夫人的元欣堂最遠,走過去只怕健康的人都會得風寒。更別提虞袅本身就纖纖弱質,又有心疾了。
丫鬟素月一聽立即替她說話:“回老夫人的話,夫人最近犯了心疾,不若奴婢替夫人去取梅上清雪如何?”
何氏頓時冷笑:“梅花、白雪,皆為品格高潔之物。憑你一個髒手髒腳的奴婢,也配給我取清雪?”
素月騰地臉色漲紅,不知所措。
何氏看向虞袅,眼睛如同針一樣刺了眼她的肚子:“我家是高門侯府,而你家已經被抄家了,你可知道?”
怎會不知?
虞袅聽出了婆母威脅提示的意思,她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老夫人想要清雪做藥引子,兒媳當然會幫您去取。此事耽擱不得,我這就去了。”
她恭順的行禮之後,就腳步虛浮的走了出去。
何氏派了心腹嬷嬷跟着她,好像要監視她,看看那所謂的藥引子,是不是她親手取的。
虞袅滿心都很涼,但她知道這件事她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幾乎在風雪中一個時辰,她才取回了藥引子,然後又去熬夜。
據說她親手熬的藥,才能體現孝心。
世事重孝,她抗拒不得。
或許,為了将來打算,她要考慮另一條路了。
無論是和離也好,還是自請去庵堂,借口為她那個父親贖罪也罷,只要能離開李家,她就還能過段清靜日子。
虞袅壓住不耐煩,将藥端到何氏屋中時,屋子裏歡聲笑語。
何氏正摸着虞阮的腹部,一臉驚喜,半點沒有生病的樣子,很是精神的問:“阿阮,是真的嗎?你肚子裏果真有了我家麟兒?”
虞阮滿臉紅暈的點頭,随即一臉愧疚的看了眼走進來的虞袅:“确實如此,只是對不住姐姐了。我同明博漸生情愫,才一時亂了禮法,想來真是令人難堪得很。”
難堪?是挺難堪,這對狗男女,真是讓人作嘔。
虞袅一臉麻木的站在門口,長久的夢境,讓她完全失去了對李明博的期望,現在心裏只覺得惡心。
虞阮淚珠子落了下來,心疼得何氏直為她抹眼淚:“莫哭莫哭,你們年輕人,一時情難自控也是有的。你又何必管那個來了三年都不下蛋的母雞呢?”
李明博也連忙勸她,眼神掃過一臉漠然的虞袅時,卻沉了沉,顯得陰郁了幾分。
當真是絆腳石,讓人生厭。
虞袅半點不在意,只乖順的說:“兒媳自嫁到家中,不能為家裏添丁,今我父犯下貪污重罪,幸得皇上垂憐,才使禍不及家人,只判了父親流放嶺南。妹妹懷孕是件大好事,我不堪為李家婦,想要求一紙和離書去為父祈福,望我父能活着回來。”
李明博愕然,沒想到他忽略的妻子,竟主動提出了和離之事。
虞阮肉眼可見的愣了一下,随即哭了起來:“本就是我做錯事情,姐姐千萬不要如此,等孩子生下,我願在你面前執妾禮的,到時我與你在家中的祠堂裏,一起為父親祈福。”
她寬容大度,越發惹人憐惜了。
“你家才出事,我家就和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侯府薄情。你便是要和離,也不該在這關頭上提,你有點眼色罷。”
何氏不耐煩的擺手,打發走了虞袅。
虞袅本想直接收拾東西走人算了,哪想到一回去就病倒在了床上,渾渾噩噩,虛弱得起不來床。
冬日寒冷,她一路風吹不提,光是采雪時刺骨的寒風就讓人不堪忍受。更何況她本就體弱,經了這一遭會生病也不奇怪。
虞袅想要安靜休息養病,偏偏虞阮日日夜夜來她病床前名為侍疾,實為哭喪。
哭着哭着,就和李明博在她病床前演起憐香惜玉的戲碼。
連養病也不得安生,這分明是要她的命!
虞袅不堪其擾,身體也每況愈下,傷寒難醫,不巧心疾此時發作,她就這樣香消玉殒了。
回光返照時,虞袅分明看見,她的繼妹虞阮小心護住自己的腹部,眼神輕松下來。
虞阮心裏确實松了一口氣,眼中含淚,眉目間卻是舒爽。虞袅終于走了,這下她也不用自取其辱,去當什麽小妾了。
她讨了何氏的歡心,還懷了孩子,現在她雖然是罪臣之女,但好歹還能嫁入侯府當繼室,她的麟兒,也還是嫡子。
這已經是她現在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了。
虞袅本是麻木的将一切盡收眼底,但這一刻,劇烈的疼痛充斥肺腑肝髒,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生短暫而可笑,像是還沒嘗過花朵怒放的歡樂愉悅,就迎來了凋零死亡。
将死之時,空氣殆盡的窒息感,以及身體的病痛都好像傳遞到了身上,虞袅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素月連忙放下團扇,輕輕拍着虞袅纖瘦的脊背,小聲叫喚:“小姐,小姐,你魇着了。不怕不怕,只是夢而已……”
只是夢而已!
虞袅漠然驚醒,她坐直身體,蒼白的臉蛋上,上翹的眼尾微微泛紅,如同遭受風雨打落的落紅,平添幾分動人的楚楚之态。
大夢一場,一時分不清楚什麽才是現實,虞袅呆呆坐着。
她身後稀疏的竹林輕輕搖曳,一兩只松鼠輕快的跳來跳去。
手邊是用玉石打造的藥罐子和藥杵,裏面的沉香生結将将搗了一半。
最前方一個空谷幽蘭的圍屏,将兩個桌案隔開,前面的桌案沒有人,而她則坐在屏風後的桌案上。
虞袅由呆滞恍惚的狀态中,漸漸清醒過來。
但她知道,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是夢。
很快,新帝賜婚的旨意就快要降下來了,而她一點反抗的辦法也沒有,她依然還是會嫁給李明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