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小令尊前見玉簫
雍正八年九月,紫禁城保和殿內金磚鋪地,渾彩如意水草紋的天花板,龍鳳紋樣和玺彩畫的外檐,鎏金的銅鶴立于一旁,紫檀嵌木浮雕合歡檀幾上放着一盆翠竹盆景。
靜娴一襲碧霞雲紋的對襟裙,裙擺領角皆是流彩飛花的雲紋,輕挽起的同心芙蓉髻後一只含笑百合壓發釵勾起頸間碎發,細細的金絲流蘇側垂至耳旁,與耳垂戴着的翡冷翠交相輝映。
靜娴在後排座着,她身旁坐着的沁雪亦是一襲蜜水粉的古紋散花煙籠裙,流雲斜髻上輕纏着銀絲镂空的栾雲流蘇。自從前幾日得知沁雪心中之事後,靜娴便與她有些生疏。
靜娴悄眼望去,姑母儀态端莊的坐于皇上身旁,嬌美的容顏已鍍上歲月的傷。此時,她望見熹貴妃舀着碗中的桃果輕品着,柔柔纖指,當真如花信年華。而一旁的裕妃則看着臺中女子的舞姿輕擺團扇,柳眉橫挑,顧盼生姿,一曲畢之,衆女子散去,靜娴的眼神便無意與裕妃相交,她忙心亂的錯開,不自然的望向一旁,卻發現有一張空桌。細細思量,應是七阿哥弘軒還未至宴中。
在皇上衆子中,弘時削了宗籍去的早,弘晝口碑不佳,皇上甚是器重弘軒與弘歷,聽聞弘軒為人閑散自若,不受拘束,年及弱冠但未成婚。弘歷氣宇不凡,永琏又為弘歷嫡子,擺設如此排場的百日宴,可見皇上對永琏寵愛至極。
宴會倒是一片觥籌交錯,歌舞笙簫,靜娴坐在後側望不見嫡福晉富察氏的表情,但想着她也該是喜笑顏開。皇後望着永琏脖上的百福如意鎖,緩緩開口:“小阿哥脖間的如意鎖當真精致,本宮遠遠望去倒好似盛黍稷的尊貴器皿。
熹貴妃将手中的鎏青花邊小瓷勺放在彩繪撒花白瓷碟中,妃紅的蔻丹與白瓷交相映襯,紅白相間,甚是唯美,她淺笑着說:“皇後娘娘好眼力,臣妾這個做祖母的,總要挑揀些稀罕的物件才配的上皇上給小阿哥賜的名字。”
裕妃聽皇後一言,仔細着一想才明白,怪不得熹貴妃不肯拿這百福如意鎖與自己的薄翠玉镯子交換,“琏者,宗廟之器也,古代祭祀時盛黍稷的尊貴器皿”,此名暗含承繼宗廟之意。
皇後了然于心,溫和一笑,皇上雖也看重弘軒,但弘軒性子不受拘束,關于繼承大統之事,她倒是不想理會許多,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裕妃細細思量,想起剛剛瞥見靜娴,她持杯時故意避開中指,想必是受了小傷。她緩兒,沉吟道:“想必四阿哥府中從不缺少奇珍異寶,‘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本宮看四阿哥的各位福晉們,倒真是麗質天生。”她望了望皇上與皇後,複言:“臣妾聽聞娴福晉彈得一曲好筝,今日喜宴不知臣妾是否有幸一聽?”
靜娴聽罷,雙眉微微蹙動,心中陡然一顫,她不知矛頭怎的突然落到自己身上。她昨晚心不在焉的繡香囊,以至于食指、中指被針戳到,平日做事倒不耽誤,但若彈筝,幾個滑音掠過,想必會劃到傷口,細密的針孔在撥動琴弦時最易痛,若是因痛失了音準豈不是贻笑大方?
熹貴妃無意見到靜娴的神态,剛欲開口,便聽見皇上說:“朕倒許久未聽筝音了,如此甚好。”
靜娴聽聞此話,只得起身走到臺中。她想起在府中時師父曾說自己彈奏的《春江花月夜》比之其它曲子樂感甚好,但曲意怕是不應景。靜娴望着鎏金鳳鸾座上端莊而坐的皇後,她目光稍帶期待。靜娴轉念一想,不應景也比過琴藝不精,她身為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怎能讓家族乃至姑母失望。
她緩移蓮步,福了下身後便坐于筝後,纖手娴熟的撥弦,旋律由慢而快,綿遠悠長,左手輕巧的幾個滑音掠過,如江樓鐘鼓,風回曲水,輕擡手腕,遙指,揉弦,若空谷幽冥,月上東山,右手急撥前梁弦,如花影蝶叢,回瀾拍岸。一曲畢之,衆人恍然驚醒。
殿外廊角處,一人長身玉立,眯眼靜聽,時而蹙眉哀嘆,略帶愁絲。時而喜顏抿笑,輕颔點頭。他腦海一幅幅畫面飄過,似看見滟滟碧波上蕩着一彎新月,随着海潮淹沒在浪中。又似幽靜深潭上零星鋪落的野花,芳香四溢。
裕妃挑眉含笑,緩緩而言:“果不其然,娴福晉琴技高超,如天籁之音。”言畢,她轉了轉手中紅翡的镯子,複道:“此詞抒發對人生的感傷、男女相思離愁別恨及游子思歸之情,不知娴福晉認為是否應景呢?”
六棱扇花的檀木門前傳來一陣擊掌聲,甚是刺耳,靜娴朝此處望去,但見此男子一身奶白色色斜襟的褂子,腰束銀白色長腰帶,面若玉冠,清新俊逸,殿旁侍候的宮婢都滿面緋紅眼露仰慕卻又低眉不敢望。
他大步走至殿前,含笑道:“兒臣給皇阿瑪請安,給皇額娘請安。”
只聽見皇上開口:“你倒是個偷閑躲靜的,這檔兒才出來。”皇後望着弘軒,眉底眼角盡是笑意。
靜娴先是微微一愣,她已猜出了幾分,但倒是沒想到他是如此閑散的人。
弘軒目光如柱,望着皇上道:“兒臣早已至此,只是适逢殿中有人彈奏,兒臣不敢擾了這天籁之音,只等一曲完畢,才敢踏入殿中。”
臺下衆人對七阿哥的性子早已司空見慣,都掩唇抿笑。皇上臉上笑意更深,指着臺下的弘軒道:“你們看看,明明是他遲了,還在這裏強詞奪理。”
弘軒品了口桌上古藤杯中的百草酒,淺笑:“‘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兒臣常年在外,倦游思歸,聽罷娴福晉一曲,此情此景,甚是觸動心弦。”
靜娴聽罷,望了望弘軒,他眸光清澈,淡若星光,仿若稍一細看,便會掉入茫茫星海中,她颔首低眉間,見熹貴妃扶了扶發髻上的梅英采勝簪,淡淡開口:“‘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裕妃妹妹剛剛提及這首詩,本宮倒覺得這後兩句也甚是不應景。”
皇後聽罷,心中微微動容,想是日後靜娴有熹貴妃庇護,她倒可以高枕無憂了。
裕妃聽罷,臉色急變,随即轉瞬而逝,她望了望皇上,掩嘴笑道:“皇上您看看,如今皇後娘娘未語,熹姐姐倒是先幫親了。”
靜娴與皇後乃姑侄關系,而與熹貴妃為婆媳關系,比之當然姑侄關系較近,皇後不語意在怕有心人說她偏袒靜娴。熹貴妃怎會不知曉皇後的心思,她只好自己開口。裕妃此言一出,倒顯得熹貴妃奪了皇後娘娘的風頭,皇後娘娘與熹貴妃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臨臺而坐的弘晝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皇上轟然一笑,只把玩着酒杯說:“裕妃的伶牙俐齒朕都不得不折服。”
裕妃抿嘴一笑,熹貴妃不語,皇後沖臺下的靜娴使了個眼神,靜娴微福了福身,将滲血的手指掩在袖擺中,退下。
靜娴坐在座位上,颔首望着手指上的血跡,忙用絲帕按住,沁雪盡收眼底,細語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靜娴忙搖了搖頭,嫣然一笑,說:“不礙事的。”
靜娴與沁雪說話間,只見弘晝的嫡福晉吳紮庫氏面色蒼白緊捂小腹,沁雪細細環顧其食物,忙與靜娴将她扶到偏殿,又悄聲讓溪薇禀了皇後娘娘。
偏殿中,沁雪吩咐着一旁的奴才:“取些生川芎研細,再備些艾湯。”靜娴深知沁雪在高府中與一位雲游的長者學過醫術,便在一旁不敢多言。
沁雪悄聲問了問吳紮庫氏:“福晉可是剛剛吃了桌上的冰梨雪晶?”
吳紮庫氏忍痛點了點頭,她面色如紙,豆大的汗珠凝在鬓邊。
沁雪取來絲帕為她輕輕擦拭,複問:“可否來月信了?”
吳紮庫氏凝眉緩慢開口:“已是兩月未來。”
沁雪接過寶月遞來的川芎,舀了一湯匙,用艾湯喂吳紮庫氏送下。吳紮庫氏遲疑了一下,但看身邊弘晝微微點頭,遂服下。沁雪心中了然,帝王之子都有防人之心,已不足為奇。
緩兒,沁雪仔細問吳紮庫氏:“腹內可否微動?”
吳紮庫氏面色緩和,細細體會後,眼中含情望了望弘晝,又轉眸望着沁雪微微點頭。
弘晝已是喜上眉梢。沁雪嘴角含笑說:“福晉體性偏寒,如今有孕不到兩月,剛在殿中又食了偏寒的果飲。才會腹內絞痛。不過五阿哥放心,不會影響胎兒。”
靜娴看着吳紮庫氏眼角含笑,兩腮紅暈,甚有母性幸福的光芒。她含笑對弘晝說:“恭喜五阿哥。”
弘晝并未因額娘一事與靜娴産生芥蒂。他對靜娴與沁雪一笑,沉吟道:“多謝兩位了。”
此時,宮內太醫已是走進偏殿,太醫為吳紮庫氏診脈後跪地而說:“恭喜五阿哥,是喜脈,微臣這就給福晉開些安胎的藥,五阿哥大可放心。”
靜娴聞之,對沁雪油然欽佩,如此精湛的醫術,相較太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偏殿內一團喜氣,靜娴悄悄退出,她站在漢白玉的基臺上,望着綠色的回廊,廊上棚頂繪着彩色的玺畫蓬荜生輝,艾葉青石雕刻的雲龍石雕彰顯着帝王霸氣。微風輕佛着她鬓角的秀發,幾根絲發纏着耳旁的翡冷翠,她渾然不覺,輕吟:“紅牆綠瓦琉璃頂,龍鳳和玺彩畫屏。”
她緩步向前走着,寶月跟在身後,快到正殿的轉角處,突然聽着後方傳來聲音:“雙交四菱花扇窗,不見傾城會君王。”
靜娴回眸,見是七阿哥迎風而立,想起今日之事,她便緩步走近,福了福身,感激說:“今日之事多謝七阿哥相助。”
弘軒捋了下被吹散的腰帶,若春風融化了冬末的霜花,溫暖迷人,情不自禁的讓人貪戀他眼底投來的一絲浮光,“福晉不必言謝,今日之事當真是我心中所想。”
如此兩人迎風而立,談笑自若,在宮中不免避諱,靜娴不敢多言,遂以回殿中為借口,退之。
靜娴見手指已不滲血,只是微微有些刺痛,便放在唇邊輕吹了吹。她思量着沁雪待不熟絡的吳紮庫氏都如此傾囊相助,而她們相識多年,沁雪實在不像綿裏藏針的人,靜娴總認為是自己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