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命裏有時終須有
将至七月,驕陽似火,青石板的地面幹燥的散發着熱氣,噴的人臉色嬌紅。
靜娴一身水粉色圓領對襟長褂,大朵芙蓉暗紋,襟邊點點小輪花延至領邊,她将手中的綠雪含芳簪插在發髻上,仔細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轉身,急步推開門,趕着碎步向北苑走去。
房門前,溪薇正笑着向靜娴問安:“娴主子,您可來了,我們家主子可等久了。”
未待溪薇推門,便見沁雪拉開房門,一身嫩綠色斜襟長褂,發髻上嵌着镂空梅花的珠玉發釵,她佯裝生氣瞪了一眼溪薇,說:“我愈發把你寵的沒規矩了。”
她看見靜娴站在門前,便是燦然一笑,忙把她拉入房內,将手中兩把團扇舉起,道:“妹妹,快給我看看,拿哪把好呢?”
靜娴比較一番,細細嘟囔:“我看是這把梅花扇吧!”
府中誰人都知沁雪出生那日,漫天飛雪飄舞,高府中一只三年未開的寒梅,竟在一夜間陡然盛開,豔若紅霞,透着絲絲清香沁人心脾,連血腥的産房中都缱卷着一絲梅香,府中皆傳這位小姐定是花中之仙,貴人之命,她所用之物皆以“梅”居多,她頸上的一枚白玉雕梅點落雪,是皇上聽聞此事後,命人将吐蕃進貢的純玉雕刻而成,此玉晶瑩如凝脂,倒是罕見的瑰寶。在雍正初年,高沁雪被選入皇四子弘歷府中,初為使女。
沁雪一聽,便知又是靜娴戲弄自己,遂上前咯吱着靜娴,靜娴一躲,恰巧撞上端茶進門的溪薇,溪薇吓得忙跪下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沒燙着主子吧?”
靜娴知道溪薇和沁雪名義上是主仆,實則倒是像自己與寶月一樣,倒像半個親人,哪裏能怪溪薇。靜娴理着衣着,将團扇放在桌上,趕忙對溪薇說:“快起來,我沒燙着,不怪你,倒是這團扇濕了。”
“溪薇這丫頭現在愈發毛手毛腳。”沁雪指責着溪薇。
“誰讓姐姐咯吱我,我若在左手腕再添一處傷痕,當真是湊成一對‘紅珊瑚’的玉镯子了。”
沁雪忙挽起靜娴右手腕的袖擺,燙傷處已經結痂:“妹妹繼續擦拭凝脂膏,再過個伏天,疤痕就會淡化了,妹妹不用擔心。”
“有姐姐照顧我自是放心,不過我記得姐姐好似有一把蘇繡雙面扇……”
“娴主子說的是這把嗎?”溪薇遞到靜娴面前。
“溪薇果真是玲珑剔透的人。雙面的蘇繡再灑下清麗淡雅的茉莉香粉,才不算糟蹋了如此昂貴的古扇。”靜娴看着雕刻如意祥紋的錦盒安放于花梨紋的紫檀木桌上,她想打開,可盒子太緊,她剛欲拿起盒子,便被溪薇按下,急忙說:“娴主子,讓奴婢來吧。”
沁雪稍帶些猶豫的望見靜娴持扇而立,淡淡的花香,扇中的茶香,悠然一體,她緩緩開口:“這倒也符合妹妹的性子,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蠱,寄于愛茶人。”扇中一女子端茶輕抿,絲裙逶迤于石階。
“主子們,倒是快些吧,爺都等急了。”順福輕扣門。
“好了,姐姐走吧。”靜娴持起沁雪的團扇,兩人相視一笑,高高的花盆底輕扣着地面。
弘歷輕挑馬車簾子,露出無奈的表情。靜娴與沁雪齊齊上了馬車,先是對弘歷愧疚一笑,沁雪接過側旁乳娘懷中的永琏,輕輕拍着,弘歷也寵溺的看着襁褓中的永琏。
靜娴在一旁輕搖着團扇,掀起轎簾望了望,說:“爺,前邊不遠處就是念安寺,聽說去那裏祈願很靈驗,靜娴想去為爺求得平安,也想為永琏求得安康,爺看可好?”其實是靜娴早聽的沁雪說此寺很準,若是說自己好奇想去湊熱鬧,弘歷準是不允,轉念一想,弘歷現在是極寵永琏,倒不如說為永琏祈福。
弘歷心頭一轉,倒也知曉靜娴心中的小算盤,他看了看兩人的旗裝,疑問道:“穿着旗裝,花盆底去上香?”
靜娴低頭怯怯說道:“爺不必擔心,靜娴早讓寶月準備好了。”弘歷心想的确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便讓順福陪他們一同前往。
靜娴挽着沁雪仰頭向山上走去,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中微露出朱紅一角,邁過整整八十一個石階,只見杏黃石牆,朱紅木門,銅鼎香爐,香煙缭繞,菩提參天,殿內觀音銅像,莊嚴肅穆,善男信女雙手合十,一一祈福。
靜娴和沁雪也跪在軟墊上祈福抽簽,當靜娴看見解簽僧人手中的字簽時,她已經能解出幾分不是上簽,僧人捋了捋胡子,看了眼自己和沁雪,緩兒,一一道來:“‘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此乃春江花月夜中的詩句。本是描繪景色幽美,又有思婦游子離別之意,江水,天空成一色,沒有一點微小的灰塵,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輪孤月高懸空中,古人往往也有高處不勝寒之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鳳舞九天,大成之時,亦是大失之時。”
靜娴聽聞此意,忙追問:“那這是上簽還是下簽?”一旁的沁雪本也看着自己的字簽疑惑,忽透過院中銅鼎香爐的縫隙,看見煙霧缭繞中他長身玉立,眉間泰然,仿佛是夢裏幾千遍相逢的場景。她心中一震,手裏一抖,字簽随風揚起,她忘了驚呼,只怕聲音驚動了清夢。
“若是你心中所想,心中所要便是上簽,若不是,便是下簽。小姐與佛有緣,積善積德當有福陰庇佑。”
靜娴見此,再追問下去怕是也無解,忙讓沁雪拿出手中的字簽,卻看見沁雪愣愣的看着院中,她忙拽了拽沁雪的衣袖說:“姐姐怎麽了?你的字簽呢?”
回過神的沁雪看着手中空無一物,便向院外跑去,銅鼎香爐處只有幾個女子路過,沁雪回神看見追上來的靜娴道:“剛剛沒有拿住字簽,本以為被風吹到院中,找了許久,現在不知吹到了哪裏。”
“姐姐可想重新求一支簽?”靜娴望着沁雪若有所思的樣子。
“算了,即是注定不能如願,又何必強求,只願妹妹如願所償便是。”
遠處,一位男子持起地上的字簽,簽上所示“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主子,下山吧,爺可等久了。”順福催着。
靜娴挽着沁雪,欲向石階下走去,“閃開”一個男子有力的聲音穿透耳膜。衆人混亂中,靜娴不知是誰抱住自己縱身一躍,她只感覺天璇地轉,頭暈目眩,她本能的拽着那人的衣服,身體摩擦間,她鼻尖依昔可以聞到淡淡的竹香味,這一切快到她來不及反應便穩穩落地,她雙腿一軟,便癱軟在地上,撞向了一旁的銅爐,她揉了揉酸疼的小臂,揚起臉驚訝看向朱紅的檀木門,一只箭不偏不倚的正中門把,若不是有人相救,怕是正中眉心。
她轉頭看見一着銀白色絲緞褂子的男子撲了撲灑在身上的檀香灰,他濃眉輕揚,高挺的鼻尖有幾滴汗珠,雖是看不清正臉,但那樣的眉目下定有一雙風采奕奕的清眸,初晨的陽光在他側臉肆意撒野,微風在他眉間蹁跹起舞,地上投着他的剪影如此迷幻。更讓人驚訝的是他的輪廓極像了弘歷。
“娴兒,娴兒,你怎麽樣?”沁雪忙跑過來扶起靜娴。
受驚的靜娴剛剛緩過神來,她搖了搖頭,想上前同那個男子道聲謝,可已見他向遠處走去。她總是有這樣一種感覺,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他甩了甩有些酸澀的手腕,像是觸電般發麻,腦中浮現出剛剛懷中的女子,似乎還可聞到一股甜甜的脂粉味,芳香柔軟的絲發劃過他的側臉,他情不自禁的嘴角一揚,本想回眸望一眼,猶豫間,便拐進了別苑。
順福一邊保護着主子,一邊心裏犯嘀咕,怎麽剛才那個人像七爺。
沁雪心中顫的厲害,害怕他會做這樣的傻事。
兩人忙要向山下走去時,卻看見弘歷急步走來問:“你們怎麽樣?”
“我們沒事,只是不知是何人……”
弘歷捂住了靜娴的嘴,上馬車再從長計議。
沁雪回眸望了眼朱紅的大門,嬌陽灑下的金沙灑在他身上,一切如夢如幻,她就知道,他未忘記他們的約定。
馬車颠簸中,弘歷劍眉深鎖,靜娴終是沉不住氣,問弘歷:“爺可知是何人光天化日明箭傷人?”
弘歷皺了皺眉頭,說:“想必不是一些反清組織,便是受文字獄連累的人伺機報複。”
“他們怎會知道在念安寺下手?”靜娴狐疑的問道。沁雪聽見靜娴一問,心中一顫,也等待弘歷的回答。
“從出府門就已經跟在我們身後了,只是在念安寺人流混雜比較容易下手罷了。我在山下等你們時,便遭到幾個人的襲擊,招招致命,我怕你們危險,便上山尋你們,好在沒出意外。”弘歷娓娓道來。
兩人一聽,均是驚訝的睜大雙眼,原來有人一直在跟蹤。弘歷一路上不動聲色,靜娴覺得越來越看不懂弘歷,怪不得他派順福跟着自己上山,可關鍵時刻還不是別人救了自己。沁雪心中更是訝異,弘歷竟然有如此的眼力,是否在山上也看出自己懷揣心事。
“以後出門要小心,一定讓順福跟在身旁。見了額娘不要提及此事,省的她擔心。”弘歷鎮定的說,仿佛剛剛發生的事情如兒戲。
兩人點頭。永琏睡的極其香甜,弘歷閉目養神,三人各懷心事,馬車一路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