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到
月落日升,日落月明,星鬥移換之間又是三兩日過去。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惠風和暢的日子裏,陸家的船隊悠悠地停在了盛京的東城渡口。
由檀香伺候着戴上了帷帽以後,容嬿寧跟在胡氏身側一起棄舟登岸,碼頭上則早有陸府打發了軟轎和拉行李的車輛候着。容嬿寧離家前,容夫人曾數次耳提面命,要她入京後處處小心,切不可行差踏錯,帶累容家門楣。因此,當看到陸家馬車上張揚的徽記後,容嬿寧便輕輕地垂了眼眸,行動更是越發謹慎了幾分。
益陽侯府離渡口的距離不近,自上轎後行了小半日,聽見外面熙熙攘攘的聲音,容嬿寧扯了扯自己手裏的絹帕,到底忍不住悄悄掀起簾角,朝外望去。街市繁華,人煙阜盛,街景之繁盛喧嚣可謂遠勝江陵。忽而,容嬿寧的視線落在長街一側,是處門可羅雀,但店鋪門樓上懸挂的匾額卻頗有幾分趣味,“閑人書肆。”
容嬿寧喃聲念了一遍,唇角笑意淺漾。
——裘馬輕狂錦水濱,最繁華地作閑人。——
容嬿寧正想起古人的詩,不妨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她尚未及放下簾子,便看到一群身穿玄衣錦服的人策馬疾馳而過,不僅卷起塵土飛揚,也引得道旁百姓議論紛紛。
“光天化日之下,鬧市縱馬,這人膽子也忒大了些。”
“噓,你難道沒注意到打頭的人是誰嗎?”
“誰啊。”
“那可是……出了名的天殺星。”
“……”
人群瞬時靜了一息,緊跟着像是避諱什麽似的,匆匆散開。
容嬿寧緊緊地攥着手裏的簾子,小臉上的血色幾乎褪得幹幹淨淨,額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此時,滿街市的繁華再也入不得眼,她的腦海裏只剩下剛剛不經意間對上的那道薄涼狠戾的視線。哪怕只是一閃而過,亦足以勾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底裏的記憶。
冰冷的鳳眸,寒光凜凜的劍鋒,滿地橫屍,咕嚕咕嚕的在地上打轉的頭顱……那記憶裏的血色湧上心頭,容嬿寧霍然甩下簾子,手扶着心口,劇烈地喘息着。
轎子外面的檀香仿佛聽見了動靜,靠近了些,壓低聲音,關切地喚了一聲:“姑娘?”
待聽到轎中傳來輕輕的一句“無妨”,檀香才慢慢地放下心來,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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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那起人縱馬闖過的陣仗可真是唬人得緊,幸虧沒有驚着姑娘。
——
益陽侯府位于盛京城西的銅箍兒巷。當車轎穩穩當當地停在侯府門口,容嬿寧起身下轎,蓮步輕移跟在胡氏身後朝臺階上望去時,那兒早早就候着一群人,其中最惹眼的莫過于立于衆人前頭、身着一襲紅衣的年輕女子。
那姑娘神采飛揚,見了胡氏便如一只歡樂的雀兒一般,很快就飛奔過來,抱着胡氏的胳膊嬌嬌地道:“阿娘,你終于回來了,我可想念你了。”
胡氏點了點女兒的額頭,“越發沒個正形兒了。”話是數落的,可語氣卻滿是寵溺。一時之間,在侯府的正門外,母女二人旁若無人的親近起來。
而被胡氏遺忘在一邊的容嬿寧則神色不變,只微微垂下眼睑,靜靜地呆着,反倒是胡氏身邊的掌事嬷嬷瞧着不像話,輕咳了一聲,引得主母醒過神來。
“瞧瞧我這記性喲。”胡氏笑着拍了拍額頭,給兩個小姑娘相互做引見,“朱兒,這是你容家表妹,吶,寧兒,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兒了。”
容嬿寧一直都知曉,舅舅舅母有一掌上明珠,取名寶朱,論年紀應比自己虛長半歲。于是乖巧應聲,福身見禮,喚了一聲,“表姐。”
陸寶朱依舊抱着胡氏的胳膊,眯着眼睛将眼前這個瘦瘦弱弱的人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鼻翼間溢出一絲輕哼,許久才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表妹”,之後只晃着胡氏的胳膊讨要禮物,直接将容嬿寧抛在了一旁。
明眼人都能看出陸寶朱對初來乍到的表姑娘有些不待見,胡氏也知道自家女兒的性子,當着外人的面不好數落人,不輕不重地念叨了兩聲,讓掌事嬷嬷領着女兒去看自己帶回來的土儀,自己則轉而牽着容嬿寧往侯府裏走。
“朱兒被你舅舅跟我給慣壞了,你呀可別和她計較。”
容嬿寧輕輕地“嗯”了聲,是真的沒有把陸寶朱的輕慢放在心上,甚至在想,像陸寶朱這樣子将喜歡和厭惡都寫在臉上的女子反而是她能夠應付過來的,若是換成了……
容嬿寧牽了牽唇,及時收回了思緒。
不過,容嬿寧不在意,檀香心裏卻為自家姑娘抱不平。明明是陸家眼巴巴地要她家姑娘背井離鄉而來,可還沒進府門呢,這府裏千嬌百寵的大小姐就先來了一道下馬威,那日後自家姑娘豈不是要比在家裏的時候還難過?畢竟容夫人再怎麽不把小女兒放在心上,容家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如今身在京城的益陽侯府中,姑娘寄人籬下的,若真被欺負了去,可怎麽是好?
因此,搬進胡氏給安排好的小院以後,趁着侯府的丫鬟不在,檀香到底忍不住心底的擔憂。
“奴婢仔細瞧着侯府裏的人似乎都不大好相與的模樣,姑娘,要是他們故意為難我們怎麽辦呀。”
容嬿寧瞥了她一眼,“既來之則安之,杞人憂天亦于事無補,倒不如平日行事說話多仔細些。像方才的話日後莫要再提了。”
檀香自然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抱怨了一時,瞧見外頭胡氏撥過來的丫鬟進屋,便自覺地住了口。
胡氏安排的屋子位于侯府東跨院一隅的落雲居,不偏不遠,且環境格外靜雅。容嬿寧喜靜,性子裏又帶着幾分随遇而安,很快就适應了。
只她初到侯府,偏巧趕上益陽侯外訪不在京中,胡氏思量之下,決定将接風洗塵的家宴往後推了兩日,只等着益陽侯回來,好讓容嬿寧一塊兒認認府裏的人。
到了第三日,益陽侯風塵仆仆而歸,進了家門,不等沐浴更衣就直奔胡氏處,問道:“當初不是說好接了欣兒過來,怎麽臨了臨了換了人。”
胡氏一邊給他除去沾了灰塵的外衣,一邊沒好氣地道:“還不是你這當舅舅的消息太靈通了?”
益陽侯不明所以,胡氏便将容家和林家的親事原委一一說了,末了,方道:“妾身知道老爺是看中了大外甥女遠播的才名,可是依着妾身這些日子的觀察,你這小外甥女兒倒更是個極好的。”一邊又将容嬿寧的模樣和性子一一說了,“沒有主心骨才好拿捏,且瞧着是與容家心不齊的,如此這般才更讓人放心不是。”
益陽侯對這話将信将疑,直到家宴時見到容嬿寧,心裏才算信了胡氏的話。小姑娘柔順乖巧,可不是更省心些。
他見人總是笑眯眯的,問了外甥女兒幾句江陵容家的近況,沒了旁的話說,就只叮囑道:“日後只管把侯府當成自己家,有什麽需要的也只管跟你舅母說。”
容嬿寧輕聲應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謝謝舅舅。”
家宴時男女分席,益陽侯自然不好在這邊多逗留,敷敷衍衍的說了幾句話,轉身朝外頭男賓的席上去時,還不忘拎上自己那将将五歲的嫡子。
眼見益陽侯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一直在邊上戳着碗裏的米飯玩的陸寶朱才随手扔掉了筷子,扭身扯着胡氏的衣袖直哼哼:“阿娘,你瞧阿爹,他一點都不關心我了!”自打進了屋只顧着問候那容家丫頭,眼裏哪裏還有她這個親生女兒啊。陸寶朱心裏委屈,忍不住瞪了一眼容嬿寧,可惜後者垂眸低首,根本就看不見。
胡氏看看安安靜靜用飯的容嬿寧,又看看自己的寶貝女兒,臉上笑容微收,低聲斥道:“陸寶朱,你的規矩呢?”
先被親爹忽視,又遭親娘訓誡,陸寶朱當場漲紅了一張臉。
“哼,你們現在眼裏心裏就只有這個丫頭,那以後就讓她給你們當女兒算了!”氣呼呼地抛下這句話,陸寶朱起身就沖了出去。
“舅母……”
“不用管她。”胡氏心想,自己女兒這脾氣可得改一改了,不然日後指不定還得闖出什麽禍端來。見容嬿寧仿佛有些惴惴不安的,她少不得安撫一句,“你表姐是有口無心,可不許與她計較呀。”
容嬿寧自是應下。
她對陸寶朱這樣的反應并不感到意外和陌生,就像每次兄長從書院回來給她帶些小玩意兒,被容婵欣看見了,也總要這樣鬧一回。鬧完以後呢,不過是容夫人出面,将她與兄長都數落一頓罷了。
想着自己總是要在這侯府住上一段時日的,容嬿寧還是有心和陸寶朱打好關系的,因此,在整理好從江陵帶過來的行李箱籠以後,她便讓檀香将自己春日裏繡的幾樣花色的帕子理出來,親自送到陸寶朱的沉荷園去。
結果陸寶朱是沒見着的。她身邊的大丫鬟青芽出來回話,說是自家姑娘中了暑氣,正歇着呢,以此為由将容嬿寧主仆拒之門外,至于繡帕倒是收下了。
青芽捧着繡帕進屋時,陸寶朱正趴在軟榻上解九連環玩,神采奕奕的。
“人給打發走了?”
青芽“嗯”了聲,将繡帕送到陸寶朱面前,道:“這是表姑娘送給姑娘的,奴婢瞧着這江陵的繡法跟咱們京中可大不相同,看得出來是用了心思的。”
陸寶朱扔下手裏的九連環,将繡帕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哼了聲,“區區幾只繡帕就想打發了我,想得美。”
青芽抿唇笑道,“那奴婢将這繡帕退了回去?”
“送了我的便是我的東西,豈有還回去的道理。”
青芽搖搖頭,還是忍不住問道,“姑娘何必總跟表姑娘過不去呢?”從前姑娘可不會像如今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為難人。
陸寶朱揀了一條帕子換了身上的,将剩下的塞回青芽手中,見問,只哼哼唧唧半晌,什麽也不肯說,惹得青芽心內疑惑更濃。
另一邊落雲居裏,檀香卻憤憤不已,“真是白白糟蹋了姑娘的一片心意。”因見容嬿寧坐在書案前執筆描繪新的繡花樣子,仿佛半點兒沒有将剛才吃的閉門羹放在心上,不由道,“姑娘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生氣嗎?”
輕描慢勾,容嬿寧想到來時的江景,筆下的線條愈發流暢起來,一邊描畫着,一邊道:“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青芽的話分明就是借口,我們來了這些日子,表姑娘幾時給過您半分好臉色看?每次都橫不是眼睛豎不是鼻子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欠了她什麽債呢。”
“你這兩日總是氣鼓鼓的,原來竟是為了這個?”語氣裏竟還摻着一絲絲的笑意。
檀香撇了撇嘴,“奴婢是替姑娘委屈。”
這話檀香說了無數遍,容嬿寧也安撫了她數回,勸了她無數遍,此時再聽她提及,只一笑置之,低頭繼續描畫。
檀香哪裏不知道姑娘不愛聽這些話,可想到這兩日自己努力打聽來的消息,還是忍不住低聲嘟嘟囔囔起來。不過須臾的功夫,檀香終于耐不住性子,竟大着膽子上前奪了容嬿寧手裏的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