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恩人
“鷗鷺眠沙,漁樵唱晚,不管人間半點愁。危欄外,渺滄波無極,去去歸休。”
輕輕的低吟聲響起,端茶進艙的檀香順着窗前女子的視線向窗外望去,但只見煙波浩渺的江面上染着夕色,偶有成群成陣的鷗鳥撲棱着翅膀從船邊掠過,又飛向遠處的沙渚,側耳聽時,江風中似乎還裹挾着依稀可聞的歌聲,那是暮歸的漁夫唱着豐收的歡歌。
可偏偏女子吟詩的語氣恹恹,連不大通文墨的檀香都聽得出來,适才的幾句悲得很、愁煞人。她心裏嘆惋一聲,捧了香茶遞到那女子跟前,方才柔聲勸道:“姑娘,您多顧着些身子。”
容嬿寧接了茶,輕呷一口,是江陵盛産的雲霧茶。
“檀香,我們離江陵多遠了?”
“前日裏清晨登船,到今兒已經行了兩日船程。”檀香說着,頓了頓,又繼續道,“奴婢跟船上的船夫打聽過,說是過了前頭的岳城,再行上四五日就能到京城了。”
暮風裹着江上的水氣越窗而來,容嬿寧放目遠眺,朝着來時的方向回望而去,眼前是萬頃煙波浩蕩無邊,可她的腦海裏卻慢慢浮現起兩日前小院場景來。那是容夫人多年裏第一回踏足她住的西小院。
當時容嬿寧聽見小丫鬟的通報,久久不敢相信,直到容夫人進了屋才堪堪回過神來,面上是如何也掩不住的受寵若驚,連向來行雲流水的請安動作也磕磕絆絆了幾回。只是容夫人卻沒有像舊日那樣皺眉挑剔,反而靜默了一瞬,淡淡地開口問道:“你,今年十五了?”
這話問出口,在場的人面色各異,唯有容嬿寧還是一如既往,低眉順眼的,十分乖巧地應了聲:“八月初六才算足歲。”說話的語氣平平,仿佛被自己的親娘遺忘生辰年歲是再正常不過了。
容夫人颔首,盯着小姑娘的臉問:“你可還在記恨當初換婚一事?”
這是時隔兩年,容夫人第一次提及那樁幾乎要被容嬿寧遺忘了的所謂指腹為婚。
容嬿寧愣了愣,回過神後只是搖了搖頭。
見她如此,容夫人一笑,語氣中的冷淡減了兩分,轉而增添了幾分溫和慈善,道:“當初算命大師測算說,你的因緣不在林家,你姐姐多少也是為着你好才答應了換婚。這兩年為娘心中存着愧意,可今兒你舅母來了,為娘心中方能釋然。明日你舅母回京,你且随她同去,屆時自有你舅舅和舅母為你做主。”說着一嘆,“侯府鐘鳴鼎食,京中繁華勝地,想來也該是你的運道了。”
江水滾動的聲音入耳,容嬿寧從窗外收回視線,嘴角的弧度慢慢地往下壓了稍許。她想,那會兒容夫人說話,除了聲音是暖的,眼神、表情……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她的運道?容嬿寧苦笑,她的運道不過就是安安分分地活着,能為容家再次振興發揮一點可憐的作用罷了。
一旁的檀香觑着自家姑娘的神色,想到她們主仆離開江陵前,翠聲曾瞞着容夫人來過一趟西小院,告訴她們,此去京城非是時來運轉,而是容夫人和胡氏之間達成了一項交易。
檀香心裏的不忿再次湧出來,她替自家姑娘委屈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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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既然知道舅夫人的打算,你為何還要答應上京呢?”檀香終于忍不住問道。
容嬿寧道:“留在江陵又能夠改變什麽呢?”
最好的結局不過是繼續被遺忘于西小院罷了。
檀香有些憤憤不平,“您和大小姐明明都是嫡親的姑娘,夫人怎麽可以如此,如此偏心呢。”說着,竟然落下淚來,“要是,要是大少爺在家就好了,他一定會護着你,不會答應這樣荒唐的事情。”
小丫鬟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容嬿寧頓覺無奈,起身,掏出絹帕替她擦了淚珠,才笑了笑道:“好丫頭,哭什麽呢。”
“我替姑娘委屈。”
“檀香,我知道的。”容嬿寧鼓了鼓臉頰,“可是這麽多年,你幾時見過我真的吃了虧?”
檀香聞言,打了一個哭嗝,細細一思索,發現竟果真如自家姑娘所說的一般。她們西小院雖不受夫人待見,可姑娘到底是容家嫡小姐,下人們心裏如何想或許難說,但平日伺候着哪敢真的輕慢?即便是兩年前大小姐哭鬧着設計搶了那林家的親事,攀高枝兒成了江陵第一世家的嫡長媳,看上去風光無限,一襯托之下,被換親的容嬿寧仿佛成了所有人眼裏的可憐蟲,但檀香卻知道,大小姐亦不過是表面風光罷了。她幾次外出采買繡線,偶遇林家下人一處閑話,卻聽說着人在林家過得并不自在,和大姑爺也是貌合神離呢。
“可是翠聲姐姐不是說,舅老爺一家接了您進京去,是要您去……”
檀香的話尚未說完,原本平穩行駛的船陡然一晃,她整個人朝前撲去,若非容嬿寧眼疾手快将人拉住,險些都撞上了船柱子。勉強站穩身體後,她連忙扶住容嬿寧,發現船依然在劇烈晃動,不由抖着聲音道,“這是怎麽了?”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喧嘩聲起,待聽到“海賊來了”的呼喊聲驟起,容嬿寧和檀香頓時臉色刷白。
沒過多久,船頭的動靜越發大了,男女老少的哭喊聲摻雜着粗裏粗氣的叫罵聲,打破了風平浪靜的江夜。容嬿寧和檀香被推搡扭送到船頭時,那個一直衣着光鮮亮麗的胡氏此刻正蓬頭垢面,幾欲厥倒在身邊婆子的懷裏。
容嬿寧身着一襲淡青色襦裙,面上覆着月白色面紗,在賊人粗魯的推搡下如弱柳扶風一般,落到衆人眼裏,喧鬧聲在一剎那間寂了幾瞬。但很快,一個左頰橫着道刀疤的海匪就粗聲笑了起來:“看來老子今天還真是行了大運了,船上居然還藏着這麽個美人兒。”
他身旁的一個小喽啰聽見,小聲說了一句:“老大,萬一摘了面紗是個醜八怪呢。”
“你看那腰,啧啧啧,就算是長了一臉的麻子,蠟燭一吹,還不都是一樣,嘿嘿。”
“老大說得對!”
不堪的話語聲聲入耳,容嬿寧面紗下的小臉氣得通紅,可強弱之分懸殊,她只能死死地咬住唇。
一旁的檀香眼見那刀疤臉伸手,竟是要去拉扯自家主子,連忙不管不顧地撲上前去阻攔,卻不過是蚍蜉撼樹,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被海賊喽啰控住。
側身躲開刀疤臉伸過來的手,容嬿寧飛快地朝一邊避逃而去,可船上海匪勢衆,眨眼間,她便被逼退到船舷邊。身後是滾滾江流,身前是不懷好意的刀疤臉,容嬿寧絕望地閉上了眼,一只腳向後踏空,才要轉身投入江流,便聞得清笛聲起,一道疾風從耳側襲過,随即她感到腰上被什麽力道一帶,回過神來時,已經站回到了甲板上。
容嬿寧倉惶睜眸,入目是一片月白色繡着暗紋的衣角,獵獵風中,衣角翩跹。容嬿寧擡頭,只見眼前赫然多了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影,而那刀疤臉此刻正蜷縮着身體,滿地打滾。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衆海匪本來還打算提刀迎上去,可眼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在“程咬金”一招之下就狼狽不堪的自家老大,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驚恐之色。然而,不及他們四散而逃,就只見原本黑漆漆的江面上忽然火光大亮,張懸着官府旗帆的兵船四合而來,恰似天羅地網一般。
“是朝廷的人,快逃!”
可此等情形,哪怕是肋下生翅也在劫難逃。
一衆海匪很快被押走,胡氏并船上的一衆奴仆無不劫後餘生地拍着心口念佛。
海面漸漸歸于平靜。
“姑娘受驚了。”
聲音溫潤清朗,落入容嬿寧的耳中,令她下意識地擡眸朝轉身而來的人望去。眼前人的形容入眸,只見那是一張極俊秀的面龐,狐貍眼中含着笑意卻不顯輕佻,反而讓人觀之可親。
容嬿寧屈膝福禮,輕聲言謝,“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白衣公子笑了聲,正欲開口說什麽,那廂胡氏就扶着嬷嬷的手快步行來。
她先是言辭懇切地道了謝,末了卻盯着白衣公子道:“還請恩公您告知姓名家鄉,等回京以後,我好讓我家老爺親自登門拜謝才是。”一邊說,一邊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白衣男子衣着不凡,形容俊俏,胡氏見了,心中一把算盤不由敲得噼啪響。
這般兒郎和她的寶朱,可真是相配得緊。
念頭一生,如初春野草般瘋狂滋長,胡氏面上的神色愈發殷勤。
白衣男子牽唇一笑,視線從容嬿寧的身上掃過,又落向蒼茫的江面,“莫說是職責所在,便不為此,亦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夫人不必記挂。”言罷,足尖輕點施力,卻縱身掠過江面,身姿輕盈地落于不遠處的一葉扁舟之上。清笛聲複起,須臾而後,那一抹月白便化作了夜色中渺不可見的一點。
正是來去無影。
——
是夜夜半。
岳城城郊一處僻靜的宅院裏,一聲聲凄厲的慘叫聲驚得院外枯樹上的老鴉“呀呀”的撲騰着翅膀飛遠。
“爺,人熬不住刑,暈過去了。”一個身着勁裝、臉上罩着半塊鐵皮面具的護衛垂首躬身,聲音冷硬恭敬。在他面前,一張白石桌旁,正有兩人在品着茶,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先前江上的白衣男子。
但見他放下茶盞,看向自己對面的人,笑道:“暗夜司的手段果然名不虛傳。”
對面的人半張臉隐在陰影中,瞧不清楚形容,可渾身氣勢卻十分懾人。此時聽見白衣男子的打趣,并未理會,只對那護衛道“斬去雙手,挑斷腿筋,扔出去。”
在護衛應聲要去執行時,白衣男子笑容一頓,“我可見不得血光吶。”
他話音将落,對面之人再度開口,“不必去別處了。”
聲音微冷,如凜凜寒雪一般,落在院中衆人的耳中,幾乎無人感到意外,唯有那被縛在刑架上據說是已經暈過去的刀疤臉抖了抖身子,驚恐的睜開了雙眼。
挑筋斷手,這樣把自己扔出去,還不如一刀了結更痛快些。
恐懼襲來,刀疤臉張口欲喊,立時就被護衛們熟練地堵上了嘴。
那一廂手起刀落血噴濺,這一廂白衣男子展扇遮眼之際,卻瞥見自己對面之人竟冷眼看着渾身血的刀疤臉被拖出去,那陰影外露出的嘴角甚至還微微上揚了幾分,帶着無盡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