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女知青
“我聽說你昨天去供銷社了？怎麽沒叫上我？”
黃益江似乎很喜歡吃蘋果，每次在辦公室桌上都會放一顆，這會兒拿起蘋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香甜的蘋果汁在舌尖上綻放，眉眼愉悅地舒展開。
被問話的程北連頭都不擡，一直翻閱着手裏的資料，“叫你做什麽？”
“我跟你一塊去啊，娟子快過生辰了，我得送點什麽給她吧？”
“你送了，娟子就會收嗎？”
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但卻直戳黃益江的心髒，只聽他嘆息一聲，聲音略微頹然，“你說我該怎麽做娟子才會喜歡我？”
“我怎麽知道？”
“說的也是，你也是個沒經驗的。”黃益江搖頭晃腦的，忽地注意到程北桌上放着幾顆奶糖，本就大的雙眼這會兒瞪得跟銅鈴一樣大，“奶糖？阿北你什麽時候喜歡上這種娘們唧唧的東西了？！”
想到程北平時是不吃糖的，而且昨天做了供銷社還沒有叫上自己，怕是不想被自己發現他買了奶糖吧？
黃益江啧啧了兩聲，捏起一刻奶糖把玩，“你該不會是想拿奶糖去讨好葉綿吧？”
葉綿那樣嬌滴滴的小姑娘想來是喜歡吃奶糖的吧？
程北放下手中的資料，黑眸定定地看着他，并且從他手裏拿回奶糖，慢條斯理地剝開包裝袋，丢進口中，“我現在開始喜歡吃奶糖了，不行嗎？”
黃益江心說你最嘴硬吧，随後想到那天葉綿問他的事情，頓時笑容暧昧，“葉綿那丫頭有沒有送你什麽東西？”
程北的劍眉不動聲色地挑了挑，“你問這個做什麽？”
難不成葉綿送肉票的舉動還是黃益江教的？
“你就說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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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北不說話，左邊一側的臉頰被奶糖頂起，神情淡淡。
黃益江最受不了他這樣的注視，也不賣關子了，“那天葉綿那丫頭可是問我你喜歡什麽要送你東西呢，我說送什麽都行，你就說有沒有送吧。”
“有。”
“你收了？”
程北不說話，但在黃益江眼裏他這就是默認了！
“啧，你真收了？！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真怕那小姑娘被你拒絕後哭鼻子。”
他叽叽呱呱地說了一通，程北不為所動，甚至想到了葉綿雙眼含淚的模樣，心口頓時一熱。
黃益江說完，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認真看過去就見到雙眼沒有焦點，一看就知道走神了。
他暗暗爆了句粗口，心想要是他也是這麽對待葉綿那丫頭，這輩子都別指望娶上媳婦了！
……
“江上往來人，但愛鲈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
葉綿在用墨汁刷過的木板上用粉筆下了這一首來自宋代範仲淹的《江上漁者》，簡陋黑板上的字體秀娟工整，她先是教了生僻字，再帶着學生們讀了一遍，待學生們熟悉之後，才緩緩解釋這首詩的意思。
不知不覺的，一堂課就這麽過去了。
正好這一堂課是下午最後一堂課，葉綿道了聲放學後，底下安靜乖巧的學生頓時歡呼雀躍，收拾好書本就帶着自家縫制的小布包跑出教室。
就在葉綿也準備收拾書本離開時，只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音。
“葉老師，我這個還不太會，你可以教教我嗎？”
葉綿循聲看過去，說話的是個男生，她記得他叫何培元，是何玉婉的弟弟。他與他姐姐長得不太相似，皮膚黝黑，體型比較起同班的男生來頗為壯實，此刻他睜着黝黑的眸子，正期待地望着自己。
那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觸動了葉綿的心，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走過去，柔聲地詢問他哪裏不會。
何培元趕忙把自己的疑問都問了出來，黝黑的臉還害羞的露出兩團酡紅。
葉老師可真溫柔，以前王老師都沒有這樣耐心呢！
回答完何培元所有的疑惑，葉綿還摸了摸他的腦袋以示鼓勵。
何培元的臉更紅了，“謝謝葉老師，葉老師你人真好。”
葉綿心尖一軟，目送何培元蹦蹦跳跳地離開教室後才拿着書本走出了教室。
回到辦公室時，裏頭只剩下吳紫蝶一個人。
“你回來啦？今天怎麽這麽久？”
“班上有個學生問我問題，耽擱了一會兒。”
“誰呀？”吳紫蝶帶的是二年級的學生，對三年級的學生還有一些印象。
“何培元。”
吳紫蝶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呀，那孩子的性子挺好的，也很好學，當初也經常纏着我和王叔問問題，如果家裏支持，升到高中肯定是沒問題的。”
葉綿跟着點頭，兩人收拾收拾準備回知青點做飯了。
剛一出學校，葉綿就看到門口一旁的大榕樹下站着一個女孩兒。
女孩兒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臉可能還沒有自己的巴掌大，瘦瘦小小的一個，稀稀疏疏的長發編成兩根細細的麻花辮，還透着營養不良的黃色。
那是葉綿班上的學生，叫張二妮，平日裏沉默寡言的，不怎麽喜歡跟班上的學生交流。
這會兒張二妮看到葉綿看了過來，眼眶一下就紅了，又匆匆地別過頭不去看葉綿。
這是什麽情況？
葉綿跟吳紫蝶說了一聲，打算過去問一問，臨走前，吳紫蝶把張二妮的事情簡單地告訴了她。
原來張二妮家裏并不富裕，上頭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姐姐已經嫁到別村去了，哥哥最近似乎在請媒婆說親，但張家家庭情況不是很好，不光村裏的姑娘看不上他，連村外的也不想嫁過來，而且張家重男輕女很嚴重，張二妮在家裏過得并不是很好。
想到這兒，葉綿心頭仿佛落下了一塊大石，心情沉甸甸的。
張二妮餘光瞥見葉綿要過來了，緊張地就想要掉頭就跑，還是葉綿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了。
“怎麽了，二妮你跑什麽？”
張二妮猛地搖着頭，頭也垂得低低的，硬是沒有讓葉綿看到自己的表情。
葉綿見狀，無聲地嘆息，半蹲.下身，對上張二妮那雙哭得紅紅腫腫的眼睛。
“怎麽哭了？是班上同學欺負你了嗎？來跟老師說，老師幫你做主。”
張二妮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二妮別害怕。”
張二妮還是不說話。
葉綿着實無奈了，想着從放學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她還沒有回去估計這會兒家裏人都急壞了，遂開口道：“不說也沒關系，等二妮想說了，記得跟老師說。來，老師送你回家。”
“不，俺不回去！”張二妮這會兒總算是有反應了，連連後退，表情還十分的慌張。
葉綿心中咯噔一聲，莫不是在家裏受氣了？
“二妮怎麽了，是家裏出什麽事了嗎？可以跟老師說說。”
張二妮聽言，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俺不回去，俺想繼續讀書，葉老師，俺真的想繼續讀下去。”
短短一句話，葉綿就已然明白了大致情況，“二妮，是家裏人不讓你繼續讀下去了嗎？”
張二妮哭得稀裏嘩啦的，一邊哭一邊同葉綿道：“俺二哥因為家裏窮娶不上媳婦，俺娘說不讓俺讀書了，把省下來的錢都攢下來給俺二哥娶媳婦，可俺真的想讀書，葉老師，您能不能幫幫二妮。”
被那雙紅腫，又帶着濃濃期盼的眼睛望着，葉綿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感覺。
大抵是悲哀的，在如今的大環境下，女孩兒大多遭遇着不公平的對待，而她卻不能改變這個大環境……
但是，她可以盡她所能，幫助需要幫助的女孩兒。
她心中湧現一股熱血，定定地看着已經哭得開始打嗝的張二妮，她從口袋裏掏出手絹，輕柔地為她擦幹臉上的淚水。
“二妮不哭，老師幫你。”
“嗝，真，真的嗎？”
“嗯，走吧，帶我去你家。”
張二妮猶豫了幾秒，看着面前的漂亮老師笑容溫暖，一直混亂的心似乎得到了一絲寧靜。
“好。”
張二妮帶着葉綿回了自己家，還沒有走到院門裏，兩人就聽見了裏頭中氣十足地叫罵聲，內容大抵就是二妮這個死丫頭怎麽還沒有回來，是不是偷懶跑出去玩了。
感覺到自己牽着得瘦弱的小手一直在微微顫抖，葉綿抽出兩只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撫她：“二妮別怕，老師在呢。”
張二妮重重嗯了一聲，在葉綿鼓勵的目光下推開了院門。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
裏頭叫罵婦女一愣，擡頭見是張二妮回來了，正打算繼續開罵，目光不經意間落在張二妮身後的葉綿身上時眼睛都直了。
乖乖喲，這是打哪來的仙女兒，怎麽這麽俊呢？
葉綿被那直勾勾地目光看得頭皮發麻，她輕咳一聲，牽着張二妮進了院子。
“你，你是？”王翠花略微拘束地笑了笑。
“您好，我是二妮的老師葉綿。”
老師？
聽說學校新來了一位女老師，這位俊得像仙女兒的姑娘就是了吧？
王翠花忍不住打量起葉綿，覺着這人長得是好看，但是屁股不大，看着不像是那麽好生養的，熱切的心情這才冷淡下來。
“原來是葉老師，您怎麽來了，是俺們家妮兒在學校做什麽錯事嗎？”
“嬸兒，不是這樣的，二妮在學校很乖的。”
“那葉老師這是……”
“我聽二妮說，嬸兒您不讓二妮繼續念下去了，這是為什麽？”雖說已經從張二妮那兒知道了前因後果，但她還是想再問一遍。
“這……”王翠花狠狠瞪了張二妮一眼，心道這死丫頭還把事兒說了出去，傳出去了她以後這臉兒還往哪擱？而後意識到葉綿還在，她收回目光，讪讪一笑，“葉老師你也看到了，俺家窮得叮當響，這幾年還要給妮兒二哥娶媳婦，家裏沒點兒錢，也沒人願意把姑娘嫁到俺們家啊！讓妮兒退學，也是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呀！”
張二妮家的情況确實不怎麽樣，但剛剛路上她向二妮了解過，供她讀完小學還是可以的，說到底，還是不願意罷了！
想到這兒，葉綿露出理解的笑容，可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嬸兒，我明白你的苦衷，可二妮現在還這麽小，她不繼續讀書留在家裏做什麽？”
“當然是幫我做家務了！”王翠花回答的理所當然，等妮兒再大一些，就可以去公社上工了！
“二妮确實可以留在家幫嬸兒做家務，可嬸兒想過沒有，二妮留在家裏也分擔不了家裏的經濟情況，倒不如讓二妮繼續念書。”
“什麽？”
“二妮讀完小學，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到時候出去找工作也容易一些。”
“出去找工作？”王翠花愣了愣，還沒有反應過來。
“現在工廠和供銷社都在招會識字的女工，工資高，待遇還好，二妮若是進去了，可不就能幫家裏分擔分擔了？”葉綿說的這些都是針對王翠花的心理來說的，目的就是讓她心動，好讓她繼續讓張二妮讀書。
王翠花又愣了，葉綿說的那些她都聽說過，可從未想過自家的妮兒也能這麽幹，如今想到了，心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張二妮，她那雙神似自己的眼睛正期待地看着自己，心忽地一酸，想到這些年自己都怎麽疼過她，還打罵居多，從未出現過的母愛湧現。
本來這事兒還要再跟當家的商議的，但這一刻，王翠花咬了咬牙，“成，就按照葉老師說的辦，俺會讓妮兒繼續念下去的！”
反正小學也剩下沒幾年了，這個錢她們家還是出得起的！到時妮兒去了工廠工作，不僅能幫家裏分擔分擔，攢錢給妮兒二哥娶媳婦，還能依靠這個體面的工作找個好婆家！
這筆買賣不虧！
葉綿偷偷松了口氣，又與王翠花寒暄了幾句，婉拒對方讓她留下吃飯的提議後，由張二妮送她出了張家。
剛出門不久，張二妮就欣喜地同葉綿道謝，那雙猶帶紅腫的眼兒仿佛有光在竄動。
葉綿微微嘆息一聲，半蹲下來，與張二妮平視，“二妮，剛剛老師說的話都是權宜之計，為的是讓嬸兒能讓你繼續讀書，日後你還想再繼續念下去，可以跟老師說，老師會想辦法幫助你的。若是不念了，跟老師說的那樣進了工廠工作，你也要記得照顧自己，以自己為先，自己對自己好一點，知道嗎？”
張二妮呆呆的，原本她也很認同剛剛葉綿說的話，可現在她這麽一說，一扇全新的大門似乎正在朝她打開。
原本以為念完小學已經滿足了，她還可以念初中嗎？她真的可以嗎？
葉綿站起身，摸了摸張二妮的腦袋，聲音輕輕的，似乎在對張二妮說，又似乎在對自己說：“女孩兒還是要對自己好一點才行呀。”
張二妮望着葉綿那張精致漂亮的臉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多年後，已經成為臨平縣婦聯主任張二妮回想起今天這一幕仍是萬分感慨，她人生重要的轉折點就是遇到了恩師葉綿，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如果沒有葉綿，她張二妮就沒有今天。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