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假期過得很快,好不容易休息了兩天,一回來又是忙前忙後的。
比起顧新詞沒有硬性要求的開小竈,許淮安這邊要先把那些論文看完去找林潼章。
她把自己能理解的都照實說了,厚厚一沓講下來,她都覺得口幹舌燥。
林潼章聽她講完,也沒說好還是不好,先推過去一杯水,然後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就把新的一沓打印好的論文丢給她。
“繼續吧,還是一個月。”小老頭靠在椅背上,喝了口剛泡好的茶,“按照這次一樣就可以。”
許淮安眨巴了兩下眼睛,點點頭也沒問他,正打算轉頭出門,又聽見他多加了句。
“書看完也可以随時過來拿,小賀給你們推的書都還可以。”
他口中的小賀是金融系這學期政治經濟學的老師。林潼章不怎麽上課,就算上也是給大三大四的,前兩年基本沒他的課,他這麽清楚排課表倒是讓人意外。
“丫頭,前兩年多看點書對你沒壞處。”小老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放心,這些看完還給你留了時間出來幹別的,你們這些小年輕談個戀愛也沒什麽。”
許淮安愣了一下,然後莫名刷的一下紅了臉,支吾了半天沒說出來什麽能反駁他的,匆匆說了句那老師我先走了就跑了。
小老頭噗嗤笑出聲,樂呵呵地笑,這要是徐陽看見他這麽和顏悅色的,估計又要炸一次說憑什麽對自己就惡言相向了。
“哎呀,年輕就是好。”只不過這句話跑出去的許淮安是沒聽到的。
至于謝知遙那邊,外院課多,她也只能課下跑去畫室,顧新詞給她鑰匙這個舉動其實就代表了很多東西。
她的畫仍舊不能讓人滿意,只能慢慢磨。
只不過回去之後有一次,她在這邊畫畫,顧新詞把手裏的東西忙完之後過來看了眼。
“你是……東林人?”像是不經意的,她提了這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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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啊,不過我是在深寧長大的,其實在東林幾乎沒怎麽待過。”謝知遙擡眸看着她說道,“我應該說話也沒有口音吧,顧老師是怎麽知道的?”
“我找你們院的老師看了你的檔案。”顧新詞雙手交疊搭在小腹上,眸光有些閃爍,“希望你不要介意。”
謝知遙笑了下,搖頭說:“不介意的。”雖然她不是美院的學生,但她确實算是顧新詞這門課的學生,要看檔案基本信息,其實也不涉及什麽隐私的事情。
別的老師可能看就看了,她也就只見過顧新詞還會坦白說一聲希望學生不要介意。再加上這麽多天相處下來,她雖然臉上不怎麽表現,也不怎麽笑,但是确實不失為一個好的老師和引領者。
“顧老師這麽問,是去過東林嗎?”她垂下眼睛,狀若閑聊般随口問了句。
鋼筆蘧地停頓在紙面上,染開了一點黑色的墨痕。
顧新詞閉上眼,不自覺地攥緊了五指。
有什麽自腦海深處呼嘯而來。警笛的嗡鳴聲,昏暗的房間裏腐朽的氣味,永遠連接着電源的古舊儀器,滲進土壤一點點蔓延開的鮮血,人群的尖叫和無止境的謾罵指責……還有女人最後看向她的那個眼神。種種紛雜似乎掠過漫長的時光重新将人包裹,它們如同瘋長的荊棘,将利刺狠狠地刺入皮肉,糾纏着讓人快要窒息。
她以為過去這麽多年了,時間會把枯朽的荊棘剝離,會讓血肉模糊的傷痕重見天日,可是直到今天,每一次觸碰到關于過去的哪怕一絲回憶,心上橫亘的那一道道傷疤仍舊鮮血淋漓。
它在流逝的漫長時光裏無聲提醒着她,忘不掉的。
“顧老師?”年輕女孩子溫和的聲音像是一條細線,在暗潮重新将她包裹之前,把她拉回了現實。
窗外秋風飒飒,銀杏落了滿地。
謝知遙看着女人倏然間有些發白的臉色,放下了手裏的畫筆關心道:“您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事。”顧新詞深吸了口氣,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擺手說,“你繼續吧。”
謝知遙沒忍住多看了她兩眼,見她實在沒有想說下去的打算,這才壓下了自己的疑惑繼續手裏沒畫完的速寫。
她似乎……很不想提起東林這個地方。這是留存在謝知遙心裏的一個猜測,但是人都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刨根問底并不禮貌,就此打住是最好的選擇。
既然她不問,顧新詞也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就好像那天短暫的失态只是一個不足為道的小插曲。
天慢慢涼下來,窗邊的銀杏變得光禿禿的,不複往日勝景。
這邊要顧及重新打基礎,那邊還要顧着專業課,謝知遙有的時候會直接把作業帶到畫室,畫累了的時候寫,顧新詞也不管她,她在畫室待得時間其實不多,偶爾過來看兩眼。
有一回她剛好在,正巧遇上許淮安下課過來,兩個人在門口面面相觑了好一會兒,最後是許淮安喊了一句老師她才讓人進去。這之後倒也默許了許淮安一起過來,謝知遙還私下跟許淮安說她是不是看出了點什麽。
許淮安只是笑說看出來也沒什麽,然後點了下她還空了大半的筆記本。
這麽過了将近一個月,終于有一次她把畫遞過去的時候顧新詞沉默了好一陣,放了手裏的東西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
“還可以。之後可以去臨一下畫,畫室裏的你都能臨。”
謝知遙眼前一亮,眸底有壓不住的驚喜。
挺難得的,一個月了,她還是第一次在顧新詞口中聽到“還可以”這三個字。不過既然說這間畫室裏的畫她都能臨,那……
謝知遙不着痕跡地瞟了眼最中間的那幅。
“那……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她躊躇半晌,小聲問道。
顧新詞這才重新擡起頭看着她,微微颔首。
“問吧。”
“那幅畫……”謝知遙的目光落向畫室正中央的那幅畫上,她小心斟酌着語氣,試探道,“風格和技法和其他的似乎不太一樣。”
是您畫的嗎?這句試探般的詢問卡在喉嚨裏,她看着眼前女人深沉的一雙眼睛,竟然有些問不出口。
但是顧新詞猜到了她想問什麽。
“那不是我的畫。”女人低垂下眼睑,聲音忽然有那麽一瞬間變得很輕柔,“那是我愛人的畫。”
謝知遙驀地怔了一瞬。她沒聽過顧新詞用這麽溫柔的語氣說話,簡短的一句話,她卻能從裏面品出深藏的柔軟和珍惜。
她一定非常非常喜歡那個人。
但是,那張畫已經很舊了。即便所有者保管得小心翼翼,也能很輕易地從上面看出時光的烙印。
“這張畫是二十多年前的。”似是看出她心裏的想法,顧新詞站起身,慢慢走到那幅畫前,她擡起手,指尖緩慢地劃過畫框,“她很早就不在了。”
謝知遙整個人一顫,難以置信一般瞪大了眼睛。
女人背對着她,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像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能讓她折腰,但是此時此刻,卻顯得格外茕茕孑立。
二十多年前的話留存至今保存完好,她親口說的那一句不在了……是真的不在了吧。可這麽多年了,她手上仍舊戴着戒指,顯然從未釋懷。
“對不起顧老師,我……”
“為什麽要道歉?”顧新詞轉過頭看她,她指尖微微一動,像是有個不大明顯的上擡的趨勢,但有很快被她自己克制下去,“你只是問了,我回答了,僅此而已。至于這個……這是事實,你沒有冒犯到我。”
謝知遙看着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畫室裏是很長一段的沉默。
過了很久,謝知遙很輕地說了一句:“您一定很想念她。”
顧新詞眼睫顫了一下,像是卸去面具一樣,她嘆了口氣,一直是挺直這的脊背似乎在剎那間坍塌下來。
“嗯。”她很輕地應了一聲,像是默認。
“……對不起。”謝知遙低下頭,再一次道歉,“終歸是我讓您想起來這些的……”
“我說了,不用道歉,你沒做錯什麽。”顧新詞轉過身,把手掌輕輕搭在了年輕女孩子的肩膀上,“把東西收拾一下吧,今天先到這兒,明後兩天我不在學校,你可以休息一下。我……先回去了。”
謝知遙欲言又止地看着她默不作聲地看着她拿上手包推門出去,莫名有些鼻子發酸。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遺憾無法彌補了,可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勢必要背負這些過往繼續向前。可是……向前的是軀殼,或許有什麽,已經永遠留在了逝者離開的那一天。
把畫具收拾好其實用不了多長時間,但謝知遙沒走,她默默站起身,走到了那幅畫跟前。
畫是油畫,但是能從裏面看出不少屬于國畫的技巧和影子來,想來這幅畫的作者應該是主修國畫的。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顧新詞應該還在央美的時候。
她一點點看過這幅畫的每一處,心裏五味雜陳。的确,細看可以看出來筆觸技法都還很稚嫩,跟這間畫室裏其他的畫沒有辦法比,但她也知道,在顧新詞心裏,這幅畫無價。
門外隐隐約約有腳步聲傳來,謝知遙回頭看了眼,剛好看見許淮安敲門進來。
“今天這麽快結束了嗎?”許淮安手裏抱着專業課的書,探頭進來瞄了兩眼,但是很快,她就覺察到了謝知遙情緒不大對勁。
“怎麽了?被說了嗎?”她把書放在進門的桌子上,走過去擡手輕觸她的眼角,“你眼睛有點紅。”
“唔……”謝知遙哼唧了聲,伸手抱住她把臉埋進她的頸窩,悶悶地說,“沒有,就是……聽了一個故事。”
她組織着語句,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講完之後又是很長久的沉默。
許淮安抱着她在畫前坐了下來,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謝知遙安靜地窩在她懷裏,很久才輕聲說:“送一個深愛的人離開,一定非常痛苦。我覺得……當初的顧老師,不是現在這樣子的。”
“或許吧。”許淮安垂着眼睛,“這個世界上……真的很難有事事圓滿。”
謝知遙擡起頭,探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怎麽了?”她眨了下眼睛,看着她跪坐起來湊近了跟自己額頭相抵。
謝知遙看着她的眼睛,抿緊了唇很認真地開了口。
“可是我想要圓滿。”
要一個屬于她們的圓滿。
許淮安抿了下唇,合眼蹭了下她的臉頰,輕聲呢喃,像是安慰,也像是許諾。
“會的。”
作者有話要說:
走走劇情,這一章寫的我好分裂啊,看遙遙和小安愉快發糖寫的可開心,一到顧老師寫的我難受死(。
然後一個小細節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出來,顧老師最開始那個擡手,其實是想揉一下遙遙的頭發,但是最後放棄了,為什麽之後再說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