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再來,便是年後的事了。
這兩年,江湖格局重新洗牌,舊日許多鼎鼎有名的門派已經易主換人,這些人多是唐湖陸幕後排插,自然最是擁護唐昕萏的,但她不願得這盟主之名,把位置讓與了月禀莊的知世先生。知世先生不與善惡交深,自然不會偏頗哪一方,江湖衆人知情,也無多大異議。
作為一樓之主,唐昕萏平日忙碌于砂紫樓內事務,但近來把諸事交付與唐湖陸親信,落得一時清閑。
待将一切事物妥善交管,唐昕萏突然決定獨自南下,消息一出,擔心壞了衆人,即便南荒之地她去過一次,也不能保證這回人便能平安回來。事情後來驚動了唐湖陸,他不得不親自來勸說,但唐昕萏心意已決,這事誰也攔不住。
衆人苦口婆心,除去奉黎蘇,她猜到會有這樣一日,心知唐昕萏終究是放不下廉婺的。所以那日清晨,她早早醒來,無言目送人離開。
……
再次來到那片荼蘼花開的地方,唐昕萏驅馬揮鞭,踏蹄起途,揚下一路荼蘼花瓣。沿路風景再美,也不是留戀之處。一路未歇,唐昕萏心中那份急盼不言而喻。
這個時候,來得太晚了。
面上挂持一貫的從容,但唐昕萏心中不如面上那樣自在,愈然離近,愈是近鄉情怯。忐忑于廉婺是否肯再見,慌緊于廉婺是否肯原諒,但她不願總是這樣躲避不見。她想問她,明明可以看着她死去,為何後決心救她,為何要破了誓言。唐昕萏更想知道,廉婺說的那番話是否認真。畢竟,這件事情困擾她太久太久。
似乎是厭倦了晦澀不明的你說我猜,便是這回廉婺予以否認,唐昕萏也不想再錯過了。
在遠郊找了一個客棧入住,想着不過兩日就能進南荒之地,唐昕萏夜裏難得失眠,取了外衣披在身上,倚在窗邊闵然所思。
不過這刻的寧靜馬上被樓下喧聲打破。喧聲不大,看着是有人來住店的。
小二見來人并無馬匹,便直接邀了人進屋。唐昕萏也是注意到了,這裏荒郊野外卻敢徒步前行,且還是一柔弱女子的身份,想對方功夫十分厲害,才會不屑借于外力相助。
身影一晃而過,唐昕萏也并未多做深究,阖起門窗,挂好衣服,又回到床上。
屋外傳着小二的由遠而近的招呼聲,緊接折廊蕩起悶悶腳步的踏板響音,随即旁邊屋門被人推開,那人的房間就在旁邊了。
“勞煩了。”與小二言謝過後,女子阖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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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言,唐昕萏心中一震,面上難掩訝異,不顧只穿了件中衣便推門而出,走到女子屋前,敲了門——
唐昕萏心中怦緊,為自己這毫無頭緒地沖動魯莽感到尴尬,卻也不願就此錯過一絲機會,廉婺雖不似會有如此謙和,但這确實是她的聲音。
略過那陣不符廉婺的淡淡異香,唐昕萏在門前等着。然而裏面并無人應聲開門,她的焦色于外,門又被敲響了一回。
“誰?”聲音遙遙又隔着木門傳出,聽得并不真切,那人仍舊不肯開門,與唐昕萏一見。
“……廉婺,”再也沉不住氣,唐昕萏沉沉問道,“是你嗎?”
裏面的人默了小會兒,才不急不緩同她說道:“你認錯人了。”
唐昕萏不信,直道:“可否直面一見呢。”
“既然不是你找的人,何必多此一舉?”奔波整日,人累得夠嗆,此刻最盼能安神一陣,不想休息前還不能消停,那人話裏并不客氣。
唐昕萏被人讨嫌,略為難堪,但和聲說起:“是與不是,還當一見為真,姑娘僅己之詞,又如何能輕易叫我信服?”
“信不信随你,”那人顯然沒了好氣,撇下冷話随得唐昕萏去,“我要沐浴,不與你争。”
女子态度愈發冷淡,唐昕萏也知是自己言行急躁惹出的,更是惱起這與自己并不相符的冒失無禮,但幹等也不是事兒,在門外平複一陣心情,唐昕萏緩和下來,才又說:“怪我心太急了,剛才對冒犯之處,望姑娘包涵。”
“因着姑娘聲音與我所尋之人像極,”唐昕萏言話間,心有黯然,平日裏默然無意以為慣常,如今卻肯與素未謀面的人袒露一切,“我已與她三年未見,如今尋心來找,難料人海茫茫甚是難覓,偶得此番機會,才會頗顯心切來一探究竟,不想惹了姑娘不悅。”
女子不為所動,只道:“你回吧,我并非你所找尋之人。”
唐昕萏心有失落,不甘就這樣被請退,但時機此刻确實不是太好。因着她先前的那些話,已經有一兩扇門窗被推開。是被屋外動靜打擾,有人合着衣服出來探聽這邊的消息來。
“也罷,姑娘長途而來是當累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拜訪。”畢竟在大庭廣衆之下穿成這個樣子出來實在有傷大雅,怕引來更多注目,唐昕萏只得退讓一步。
但心緒實在難平,再回屋裏,唐昕萏更是不能安寝,睜眼床上,頭疼撐至天明。
雖說整夜有思,緒思卻都是支離破碎的,廉婺的別人的,該想的不想的,過去的現在的,通通腦裏過了個遍,越是雜亂無緒,唐昕萏心頭越為繁亂,人不容易有了一絲睡意,豈料又被旁屋的響動鬧醒。
将小二與掌櫃在折廊那裏嚷的幾句全數聽入耳裏,唐昕萏大概明白了意思——他們争的是隔壁女子住店以後又乘着夜色離開,一走了之卻未留下任何給付住店錢財的事。于唐昕萏來說,其實不是大不了的事,但小二和掌櫃覺得吃了天大的虧,于是大早起來在門外絮叨不停。
然而這一叫嚷,大早上誰的心情也不會好。
唐昕萏推開木窗向外望去,尋找那女子留下的蹤跡,叫她失意的是,人走得幹淨幾乎連半點馬跡蛛絲不留,心中訝于女子離去時候她毫無所知,唐昕萏也緊接着收拾好什物,早飯未吃,趕着馬走了。
這回,她掉了頭,不是去難荒之地,而是到與北國相鄰的離國。
那女子身上的異香,唐昕萏不在心上卻非不知其中緣由,人是中了百香毒,而只有離國邊寨崖壁才能覓到解毒之藥。
……所以,我能再與你相逢嗎?
晨光照在臉上,顯得如此朝氣,揣着心中那一絲幾乎不見的希冀,唐昕萏也覺得至暖心懷,許是還有許多時間可以覓尋,她軟含笑顏,鞭子一揚,喝道:“駕!”
☆、結局
? 年歲匆忙似白駒過隙,往事殷華如雲煙無跡,遺漏的那日,也無人再知。
廉婺被救起送入砂紫樓前,就已經用血藥救下了唐昕萏,接連藥蠱的身份暴露,她在衆人異樣又警惕的眼光中進了平日不許人靠近的奉黎蘇住處。若不是廉婺先前被墓中毒蛇咬傷腿,血效不夠作用,唐昕萏也不會因為昏迷整日錯過她離開的時間。
于奉黎蘇,救與不救,廉婺必須擇一而選,但此刻任何選擇對她來講都毫無益處可言——廉婺身上沒有凝血丹,也沒有解藥。
凝血丹難以煉取,且早在之前就已用盡,此刻便是有純陰之血也是無用,廉婺血失過多,又殘被筆飒割喉致啞,自知中毒已深,也見不了唐昕萏那樣的悲情癡心,許是早有想法,她心裏倒沒有過多掙紮,一改往常的固執連并施舍了奉黎蘇。
血藥喂下奉黎蘇的那一刻,心中不是遺憾也不是惱怨,廉婺最後時刻仍不願承認自己心軟,被人送去砂紫樓的當夜不動聲地帶走了金蛇。廉婺說過不會拿血救人,不願違背誓言,悄然離別就此與唐昕萏分道揚镳興許是最好的選擇。
但走與不走,心裏到底是如何以為,只有廉婺一人知曉。
揣着最後的力氣走到叢林時候,廉婺沿着樹幹滑下,再也,她已經再也走不動了。金蛇纏在腳邊,不讓她坐下,但廉婺已經管不太多。
已經無能再逞強了啊。
晚上風大,廉婺覺得冷,但連蜷縮的氣力也沒有,在洪都府撐了許久的時間,是心知有人會來救她。難料最後,血竟全拿去續命唐昕萏與奉黎蘇,廉婺難免為自己大度的不計後果感到一絲自作自受的快意。
心裏終究還是……舍不得她。
氣息漸弱,身上的血幾近流幹,廉婺臉色泛着可怕的明透。
不知哪來的閑情逸致,廉婺竟開始打量四周,百年前決意茍且偷生只為再換一世雍容,不想最後還是得死在這樣荒涼的地方。但并非廉婺自嘲,是她的聲音,廉婺恍惚中聽見了熟悉的鈴铛響聲,雖然模糊不清,廉婺知道蚩惑來了,而且就在身邊。
氣息消盡,金蛇就盤在手邊,廉婺睜着眼睛,也不知在等什麽。
許久許久以後,不知到底過了多久,蚩惑終于委下了身子,伸手在廉婺臉上輕輕摩拭,嘆氣:“你怎麽這麽傻。”
是熟悉的暖意,廉婺忍不住挪身靠近。
“……蛇毒已經浸入髒腑,我早知出了公子眠山便活不過多久,如今等死,還不如成全了她們,”明明喉嚨受損,再也無能開聲道出一個字來,此刻廉婺卻能清楚聽見自己的聲音,“血中雖然摻了蛇毒,但也得幸有藥性克制,她們不比我,雖然恢複緩慢,終是能夠好起來的。”
“區區蛇毒而已,你為何輕易言棄!只要你肯回來,朕便是極盡一切,也會救回你的命,”便是斂眉不悅,蚩惑仍是那樣萬種風情,她眼眶泛紅,淚意迷離,是怒其不争,“朕說過,命于你,也于朕,朕能孤守墓中等你百年,你呢?只顧一時之私草率決斷,可想過朕……想過我,你到底把我當什麽!”話道到最後,似乎說中了傷心處,蚩惑眼淚忍不住溢出,她閉眼伏在廉婺身上,并不讓人看見自己此刻的樣子。
廉婺安慰聲起:“我會回來。”
只是她的話叫蚩惑更怨,蚩惑道:“你知,朕要的不是這個。”
廉婺伸出了手,又收了回去,廉婺終究不肯下心安慰她,不想讓蚩惑心有希冀:“我累了。”
眸中含淚,蚩惑仰頭,擡起的巴掌将落未落,她終究沒舍得打廉婺:“朕不是唐昕萏,這種話你要說給誰聽!”對唐昕萏的惱意,這個時候才表現得真切,廉婺究竟中了何種蠱才能這樣偏袒她,蚩惑的失望要有幾多。
“這種話,她不會聽,”想到唐昕萏,廉婺不掩自嘲,湧上的澀意在喉腔中醞釀開來,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就這樣哽着難受,她艱澀地說,話又顯得那樣理所當然,“她先前百般讓我,不過是別有他求,如今順了她意,她如何還會在意我這些?”
又記起唐昕萏欠下的那些帳,廉婺才忽然發現,這些竟再也讨要不回來了。
“我知你怨我,”身子沒有先前那樣沉重,似乎消散的力氣已經慢慢回歸體內,廉婺雙肘撐地嘗試站起。她能狠心割斷與唐昕萏的一切,但和蚩惑的過往,她并不想撇清,“所以,是你的,我會如數歸還。”将蚩惑拭眼淚的樣子全數看落眼裏,廉婺心裏酸酸的,蚩惑再不可一世,示弱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一個嬌弱可憐的女子。
只見蚩惑撫着長裙退開一步,聲音清冷而疏離,聽得人揪心:“白偲,朕不需你這樣償還!”
愁緒不挂臉上,惦在了心底,不願與蚩惑再争執,廉婺捧起地上的金蛇,換了話:“說來,這裏終究不太适合我,我更喜歡南之荒的無憂無束,從樓內偷跑出來,為這蓬頭垢面的模樣,我一路竟還得避諱旁人眼光。”将遭遇做了趣事來說,但她知道蚩惑不會因此氣消。
蚩惑不言語,在廉婺的意料之內,但沉寂須臾以後,她終究認輸地嘆息:“你應該歡喜才是,百年之後,我又能與你重為一身。你再無需受制于我,且我命予你,以後,你想做的事情,便再無人阻攔得下。”
“不可理喻!”廉婺的退讓叫蚩惑更為氣惱,她話裏全是隐忍,“是你不肯深究朕的意圖,朕做的一切都只為了你!”
“如今,我不再心奢,”廉婺笑笑,“歲月已變,覆傾何年,南荒之地視為清淨歸所,但終究只是暫留一隅,而紅塵世道,我已然不能再融。所以,無論好壞,這些年于我來講已經夠了……只是,再了無牽挂,我放心不下你。”
“借口!”蚩惑恨道,“是朕高估了你!不與命争,顧忌俗世,你是如此懦弱怯膽!”
廉婺微皺眉頭,随即釋然回道,此刻她肯說出于心的不甘:“你向來最知我,如今我也不再掩飾什麽。我曾早确實以為一切掌控于心,奈何世事難料人生坎坷,虛善假意不平不公的事情不曾有絕,失意惘然心寒早已,我如今又如何再肯留下。”
廉婺低聲又道:“怪我也無妨,但你心知我處境為難,深究其中,是我心念悲極,不願傷心,于人于事排除在外而已,我知我一生改不了這性子了,所以如今決定對我而言,是最好的。”
最難堪的心事肯這樣坦蕩,是因不再牽挂介懷,蚩惑不習慣這樣的她,想抓住廉婺衣袖:“你……”
“你看,天快亮了呢。”廉婺不動聲色地避開了,也未給蚩惑正臉,仰頭看着天色,人淡淡笑了。
……
天色泛亮,晨曦微光一路爬來,悄悄為叢地染了金霜。似乎怕有唐突,晨光撫上廉婺面頰的動靜輕淺緩慢,柔情而軟暖。
廉婺明明睜眼看着一切,卻已經再也感覺不到這種最最平常的暖意,她靜靜躺在叢地上,任由金蛇鑽入身體,将那半寄養了蟲蠱的心髒取出帶回給蚩惑。被血浸染為墨色的衣裳無法看出缺失的痕跡,只能見着一團金色殘忍地扭曲擰捏着她的心處翻騰。
不知多久,金蛇卷住心髒帶着滿身的黑血離去,狠心留下廉婺躺在冰冷的原處。
廉婺開始消散,原身為藥蠱,失去了寄養體內的蠱蟲,她的身形再也無能保住。四肢潰爛化為膿血,浸沒土裏,但廉婺眼睛始終睜着,似乎對一切還有所留戀。可惜,屬于蚩惑的王朝已經覆滅,所謂挂念的只是過往曾經的一現昙花。
兩世雙身一生,富貴茍同安平,不與世,又難為,奈何世道戚戚,作怪情分淺淺。若要說廉婺一生,大概是這樣,自作牢不可破。
……
過了一年,那片叢地裏的根棘已經長勢甚高,并結出了嬌色的白花。
心為紅紫,花名荼蘼。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希望不要被吐槽。
主要說一下廉婺的性格: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不安,過去的傷痛不得不躲進自己的世界,有時候沖不破自身困擾會萌生出許多悲觀與消極。然而只是不想別人傷害自己,無法真正狠下心傷害別人,同時內心深處,渴望有人來救贖。
到這裏,說一下寫這本的初衷吧,差不多就是這幾點了,也是最近的心情,最近總是消極,但寫下來之後又感覺自己好逗比啊,畢竟劇情好%&*……%¥#
1,就算全世界人都遺棄你,還是會有一個人對你不離不棄,那人就是你自己,所以請不要灰心
2,話想說請趁早,不然也許錯過一次,一輩子都可能錯過
3,不要糾結于好壞,壞人和好人終究都是相對的,所以請看開
4,你的世界你是唯一,但真實生活裏不只一個你,所以請學會融入而不是排斥
5,很多時候都身不由己,有時候責任比感情更重要,所以請不要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