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會讓他變得像我一樣
程識很久沒回過這座小鎮了。
下車就遇上了滂沱大雨。短短幾分鐘,行李箱露在傘外已經被打濕,鞋子和褲腳更不用提。
鏡片上蒙着一層模糊的雨絲,他看不清也騰不出手來擦拭幹淨,只能勉強分辨道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小識回家啦?哎呦,可算是……”
屋檐下有久別不見的鄰裏打招呼。他早認不出誰是誰,便都含糊地點頭,“嗯,回來了。”
“還是這個樣。跟上學時候似的,都沒怎麽變。”
他留着及肩的中短發,為了趕路不耽誤事,出門時便用小皮筋綁在腦後,利落的一小束,只有鬓邊松松地落下一縷。白淨的臉上浮着紅暈,戴了黑框眼鏡更顯得年紀小。
離開學校後他沒再長高多少。如果不留神看,會覺得他還像高中那會兒,月休時自己拎着箱子從學校宿舍回家。
小地方的人拙于贊嘆,只能說些市井诨話,“長成小夥兒了也是這麽白白嫩嫩的,比姑娘家還俊俏。”
“……”程識抿起嘴角,回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應付客套。
屋檐下聚集着鄰裏,看着他在雨裏蹒跚,卻沒有一人肯撐開傘下來幫他拎一把箱子,只有窸窸窣窣的說道聲。
“他們家的事少摻和。”
“唉走吧,去我家打牌。這雨下的。”
程識沒有再往屋檐下多看一眼,自顧自地往前走。
骨折過的腳踝落了病根,一到陰雨天就痛得走不穩,從車站到舊水泥路,他循着記憶,腳步颠簸地拐進舊時居住的街道。
雨終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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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三年,他再回到這座小鎮,是為了料理奶奶的喪事。
過去的三年裏,他只在過年過節時會跟奶奶通電話。隔着手機,老人家的聲音聽起來還很硬朗,本以為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團聚,沒想到一場急病猝不及防地把她奪走了,連最後一面也沒能見上。
之前的電話裏叔伯們就都對葬禮的态度很消極,回來以後他才徹底聽明白,這群人是一分都不想出,不管提什麽都說浪費錢。
他手頭也不算寬裕,流動資金只有小兩萬,全部填進了這場喪事裏,讓操勞一生的長輩體面地安眠。
陽春三月,寒意卻仍料峭。
陵園裏一座新墓碑落成,已經是兩周以後。
這天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一大清早沒什麽人來拜祭。程識牽着不及他腿高的小男孩走到墓碑前,放下一兜水果。
周圍一片寂靜。他溫和道,“小君,這是太奶奶。”
程曉君木着一張小臉,黑沉沉的眼睛看天看樹看草坪,沒有焦點地四處亂看,唯獨對他的聲音無動于衷。
程識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又耐心地重複了幾遍,“小君,要叫太奶奶,你看。”
他穿得不少,幼嫩的手指卻冰涼,無意識地蜷縮成拳。被程識溫熱的掌心包裹着,拉起來指着墓碑。
太奶奶。
程曉君轉動眼睛,望向墓碑的方向,終于給了些反應——
他朝着墓碑吐了一口口水。
程識無奈地抽出紙巾,給他擦了擦臉,“不能這樣的小君,這樣不禮貌。”
兩周前第一次見面,他走進家門時,這個小侄子還穿着開裆褲在屋檐下打滾,誰叫都不理。
春寒刺骨,他把程曉君從冰涼泛潮的地板上拉起來,拍了拍衣褲上的泥土,得到的回應同樣是被面無表情地吐口水。
不知是什麽時候養成的習慣。親戚說,“這孩子好像智力有點問題。”
“鎮上別人家的小孩一歲多就都能蹦能跳,能開口叫人。程曉君今年快三歲,走路都不穩,嘴裏沒蹦出過一個字。”
程識站起身,從帶來的一兜水果裏掰下一只香蕉,剝好了遞給程曉君。又細致地把帶來防風的小襖鋪在墓碑底座上,讓他坐着慢慢吃。
碑座上除了銅香爐,只放着兩碟便宜的糕點。程識彎腰掃開飄進香爐裏的落葉,深深地吸了口氣,嗓子眼裏堵得難受。
他以為自己有很多話想說。他的确有許多話該說。但直到程曉君把那根香蕉吃完,試圖啃香蕉皮時,也只憋出一句,“應該早點回來看您的。”
再如何後悔,都已經于事無補了。
“中秋我再來看您。還有,我會好好照顧小君的,您放心,我不會讓他變得……像我一樣。”
他拿走香蕉皮,細細擦淨程曉君的手指,握進掌心裏。
“乖,跟小叔叔回家吧。”
**
程識把這個不足三歲的孩子領回了自己的家。
他現在能稱之為“家”的地方是茂華市舊城區的一間出租屋,面積有四十多平,一個人住得舒舒服服,獨居多年沒挪過窩。
房東是個很和善的大姐,就住在他樓下。三層高的自建小樓,一樓是大姐家開的小超市和雜貨鋪,二三層出租。
鄰居這麽多年,彼此相熟,她對這個年紀輕輕一直獨居的租戶帶着些照顧弟弟的憐愛之意,沒怎麽給他漲過租,偶爾做了好吃的還會來敲他的門。
見他去趟老家居然牽回一只幼崽,房東大姐很有些驚奇,“是你親戚的孩子?怎麽放在你這裏養呀。”
這年頭孩子都是心肝寶貝蛋,離了幾分鐘父母都要心焦,生怕有什麽閃失的。
“是我堂哥家的孩子。”
程識腼腆地笑了笑,把行李箱拉進些,順便讓坐在箱子上的程曉君面朝自己,生怕他忽然又用不禮貌的方式跟房東大姐“打招呼”。
“他父母都不在身邊,暫時由我照看一段時間。”
親生父母不在身邊,別的親戚朋友呢?孩子的爺爺奶奶,叔伯嬸娘呢?
怎麽也不會輪到他這個二十出頭的年紀,只顧得住自己溫飽的年輕人來養活吧?
房東大姐顯然還有些詫異,看他不太願意多說,體貼地沒有多問,“哦哦,這樣子。”
程識找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笑着回頭說,“以後再去您那兒蹭飯,可就是兩張嘴了。”
“诶呀,這有什麽嘛。忙不過來就放在我這看着,我給崽煮米糊喝。”
房東大姐爽朗道,“你本來也很會擺弄吃的,心又好,肯定虧待不了他。”
“嗯,我得好好研究一下小孩子吃什麽。”程識推着行李箱進了屋,輕輕帶上門。
關門的瞬間,久違的安穩與熟悉撲面而來。他把程曉君抱下來放在床邊,自己忍不住撲在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一路颠簸疲累仿佛逃難。終于抵達了最安全的基地,休息半分鐘後,程識起身收拾許多天沒住過的小家,騰出畫稿和顏料的桌子,放上奶瓶和尿不濕。
他從小都是安靜內斂的性格,長大了看着也是文文弱弱的,沒有半點鋒芒,誰都沒想到他會在這件事上态度堅決。
連他自己,半個月前離開時都沒想過會帶回一只人類幼崽。
這只人類幼崽就呆呆地站在最初落腳的地方,看着他忙碌。足足一刻鐘內,半步都沒有挪動,仿佛把自己當成了另一只行李箱。
程識把床單換成新的鋪好,才把自己帶回的這件“大件行李”抱起來放在床上,替他脫了灰撲撲的外衣,“小君乖,擡擡腿,我看看尿不濕……”
程曉君任他擺弄,連象征性的掙紮都沒有。程識動作生疏地給他換尿不濕,看到他泛紅的屁股愣了一下。
他在家裏是不穿尿不濕的。像他這麽大的孩子,原本也可以開始慢慢戒掉紙尿褲一類的用品,自主控制排便了。只是從老家的小鎮到市裏要輾轉三四個小時,程識怕路上應付不過來,才在出發前買了一包應急。
看來是對尿不濕的材料過敏。幼嫩的皮膚上布着小片斑點狀的紅疹,程識有點自責,這是他圖省事想着趕路方便造成的,“屁屁痛不痛?”
“……”
程曉君不說話,也不哭,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發呆,看不出難不難受。
剩下的行李也來不及收拾了。程識拿出一片幹淨的尿不濕将就着給他換上,穿戴整齊重新出門,“跟小叔去超市吧?買新褲褲穿。”
他生活的這片街道雖然有些陳舊,好在生活氣息很濃,平時買個菜或一般的生活用品都很方便。樓下還有個小診所,回來時可以去讓醫生瞧瞧,開點塗抹的藥膏。
在老家買的尿不濕材料不好,他不放心再在小超市裏買。這附近離得最近的大型商超只有三公裏,運費卻要八塊錢。
辦完喪事後他身上沒剩下多少積蓄,只能緊巴巴地用錢,為這八塊錢的運費,他選擇抱着孩子坐公交跑一趟。
周末超市裏人滿為患,嬰兒用品的貨架間客人卻不算多。導購見到他時眼睛一亮,語氣親切卻帶着些憐憫的感嘆,“您一個人帶孩子呀?”
“嗯。”程識不太自在地回避視線。
他很少出門,原因之一是排斥跟陌生人交流。要說是社恐也不過分。
大概是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沒什麽育兒經驗和常識的客人,需要被好好地上一課。導購精神抖擻,熱情地向他介紹,“是這樣,您看,咱們兩歲多的寶寶可以喝三段奶粉了……”
“紙尿褲的話,推薦這個品牌的哦。超薄透氣的,PH值小于7,弱酸性更親膚,材料非常好,吸收不反滲……”
他不敢選太昂貴的進口品牌,也不忍心給這麽小的孩子用太差的,支付寶裏的餘額只剩一百多塊錢,不得已還刷了信用卡。
好在離下個月工資提現只剩一周了,湊合吃幾天泡面應該沒問題。
提着大包小包往外走,程識在心裏盤算生活費,時不時還得轉頭看一眼身後的小尾巴——沒有多餘的手去牽程曉君,只能讓他跟着走。
如果這一切“人間真實”的兵荒馬亂已經足夠令人疲憊,那麽走出商場的剎那,迎頭淋來的大雨簡直讓人想要放棄做人的資格。
因為下雨,叫出租車的客量倍增,商場前車水馬龍,公交站又離得太遠。程識猶豫了幾秒,護着孩子平移,艱難地挪到商場大門旁咖啡館的屋檐下暫時避雨。
“抱歉……我們待會兒再回家吧。”
他放下購物袋,拉開衛衣外套的拉鏈,蹲下去把程曉君裹進懷裏,深深地嘆了口氣。
腳踝隐隐作痛,“希望雨能快點停。”
他回頭望了一眼,隔着櫥窗也想象得到咖啡館內悠閑舒适的氛圍。
一瞬間能感受到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心情,在寒冷的聖誕夜裏扒着窗戶臺看着別人吃火雞。
驟雨伴着冷風,他被打濕了劉海,順着光滑的下巴滴落,又用手背潦草地蹭去。自己都覺得過于可悲了,像只被生活痛打的落水狗。
不會挑奶粉,不會換尿不濕。兒童用品太貴,打車也貴。
剛剛回家休息的半分鐘根本不夠。獨自養崽的第一個小時,他的能量就快要用光了。
程曉君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瘦小的身體卻在他懷裏發抖。
程識把他抱得更緊了些,自暴自棄地想,這樣真是沒必要。就打個車怎麽了,就三公裏,再奢侈能奢侈到哪去?就這一回……
他拿出手機,正要叫車,雨變得更大了,砸落地面的勢頭劇烈又密集。
眼前的雨幕忽地有了顏色,是很符合心情的灰白。職業病發作,他順手調出相機,先拍了幾張雨景,收集起來做素材。
雨被風吹亂,斜着刮進來,頃刻間屋檐下的空地濕了一片。他将鏡頭傾斜向下,調整角度拍雨滴砸落地面時濺起的水花,剛拍了兩張,屏幕上方多了一雙男士英倫手工皮鞋。
程識微怔,下意識地仰起臉,撞進一雙被冷雨裹挾的眼睛,被灰敗的天幕映襯,愈發顯得墨色濃重。
“往後退。”
作者有話要說:
來遼!
久等
進行一個開新的小動作
新的老婆已經出現!
來給大家拜個早年(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