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周遭混亂一片,滅世的洪流山崩聲不絕于耳,顧君衣卻在其間,隐隐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嘆息。
顧君衣閉了閉眼,探入劍中的一縷神識,終于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在那一片幽暗中,靜坐其間的殘魂有如一星燈火,微渺易滅。
就在他看着那縷殘魂時,對方忽然擡頭看來,似乎無奈地笑了一下:“不要走神啊。”
身後猛然掏來一只鬼爪。
顧君衣依舊閉着眼,注視着劍中的幽魂,手中的劍卻不偏不倚,锵然一聲撞上鬼爪,以一個詭谲刁鑽的角度,毒蛇般刺入偷襲的雀心羅心口。
這明顯不是顧君衣的風格,反而更像魔門路數。
雀心羅怒極反笑:“本尊教你的,你倒是都還給本尊了。”
顧君衣睜開眼,掃了眼倚霞劍上又多出的幾絲裂紋,指尖一頓。
陸汀雪的神魂無比虛弱,附在倚霞劍上,倘若倚霞劍再折,他的魂魄也會被撕碎。
他尋了七十多年的人,一直在他手中,相見不相識。
但若是倚霞劍一碎,這來之不易的重逢,或許就會成為永別。
平生第一次,愛劍如癡的顧君衣腦海中極快地掠過了一絲“放下劍”的念頭。
陸汀雪依舊靜坐在那片黑暗中,不鹹不淡道:“敢丢開我試試看。”
顧君衣的手一緊,握緊了倚霞,或許是錯覺,恍惚間他似乎握着的不是劍柄,而是雙微涼的手,而那雙手也緊緊回握過來,給予他沉默的答複。
“不會再放開了。”顧君衣忽然灑然一笑,“就是可能要失言了,希望小師弟別太生氣……”
一縷笛聲驟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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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汀雪橫笛唇前,吹響了玉笛。
此前因雀心羅的話而種在心口的郁結随着笛聲而開,顧君衣心口陡然一松,縱使渾身浴血狼藉,眉宇間依舊一片逍遙落拓之意:“縱死身無悔。”
滔滔洪水奔流而來,他的劍勢卻分毫未亂,如同與陸汀雪在雁回山上那半年般,一人吹笛,一人舞劍。
雀心羅竟然再也找不出顧君衣身上的破綻了。
倘若這一戰是在天下人前,必然是無比驚豔的,顧君衣的劍道,如同楚照流的評價,并不比謝酩遜色。
雀心羅連中數劍,鬼爪傷痕累累,被逼得連連飛退,卻無法擺脫顧君衣,憤恨不已。
他方才出關,可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姓顧的,你不是很喜歡這小畜生嗎,”雀心羅憤聲道,“這把劍可撐不了多久了,你想讓他神魂俱滅嗎!”
就在那一瞬間,“铮”地一聲,倚霞劍精準地刺入雀心羅的心口,連帶着他的身體一起,嘭地釘在了一塊山石上。
雀心羅年輕的容顏驟然枯萎,鮮紅的血抑制不住地從嘴角蔓延而出,紫色的眼底暗光明滅,猶有一絲不可置信:“你……竟敢!”
“你死了,更要緊。”
顧君衣握着劍,分毫不留情地又往深處壓了壓。
從雀心羅産生了不想死的念頭那一刻起,他就輸了。
“……哈!”雀心羅眼底浮現出幾絲血色,“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殺死本尊嗎!”
一股氣勁突然迎面掀來,顧君衣只來得及握緊了倚霞劍,就被掀飛而出,雀心羅的身影如鬼魅般附來,鬼爪閃爍寒芒,直取顧君衣的喉口,意圖以爪穿過他的喉嚨,将他的腦袋整個擰下來!
那動作快得連殘影都無,只在一眨眼間,致命一擊已經襲來,叮地一聲響,鬼爪猛地擊在了不聽主人命令側擋過來的倚霞劍上。
顧君衣心口一涼,怒喝出聲,倚霞劍斜劈迎上,雀心羅身受重傷,動作沒有之前靈便,躲閃不及,噗嗤一聲,鮮血狂噴,那顆凝固着不甘心神色的頭顱飛出十幾丈遠,滴溜溜落進了山下的洪水中。
面前的身軀撲通跪倒,晃了幾晃後,無聲倒地。
一代宗師,至此殒命。
顧君衣卻沒有感到喜悅,他身上的傷也不輕,精疲力竭地靠到身後的巨石上,嘴唇動了動。
手中的倚霞劍布滿了裂紋,在親手斬下雀心羅的頭顱後,咔地碎裂開來。
萦繞身周的笛聲不知何時也停了。
顧君衣眼底布滿血絲,嗓音喑啞:“陸汀雪……”
劍身終于徹底崩碎,藏身禁锢于劍中的一縷幽魂得到了自由。
陸汀雪穿着他們最後那一面時的玄色深衣,飄浮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半透明的身體越來越淺淡,似乎是覺得很有意思,伸手想拂開他染血的額發:“顧君衣,你不是想殺了我嗎,怎麽像是要哭了?”
但神魂無實體,他碰不到顧君衣。
陸汀雪神色依舊冷冷淡淡的,垂下了眼睫:“我渾渾噩噩的,在劍中待了很多年,只記得有件事想告訴你,這幾日忽然都想起來了……”
“什麽?”
陸汀雪擡起眼皮,注視了會兒他的臉龐,笑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顧君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語氣卻近乎兇狠:“回答我,是什麽?”
話音方落,陸汀雪忽然低下頭,虛虛吻在了他的唇上,他們無法相觸,只如一陣清風拂過唇畔。
“這樣就夠了。”陸汀雪輕聲道,“顧君衣,我時常想,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會如何,他卻沒有說下去,殘魂終難支撐,即将魂消天地間。
他沒有來生。
“我此生已無憾事。”陸汀雪別過眼,“快走吧,別回頭。”
顧君衣忽而冷笑一聲,一直藏在身後的手露了出來。
他竟然用自己的血,無聲無息地在手心中寫了道上古咒文!
“你以為我會放你走嗎?”
血光一閃,陸汀雪即将飛散的魂魄竟然被收攏到顧君衣手心中,他捧着倚霞的碎片,将那片殘魂小心翼翼地按進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得意地笑道:“你別想再一個人離開……”
這七十多年,他習得上古引魂術與溫養神魂的法子,就是為了這一刻。
以他的神魂,溫養陸汀雪的神魂,從今往後,水乳交融,生死共命。
不能同生,同死也好。
做完這一切,他再也支撐不住,沒了力氣,砰然倒地。
眼前黑下去時,意識卻進入了另一重夢境中。
他夢到了陸汀雪的生前身後。
最初,是一片大火。
陸家是塵世一個富貴之家,陸汀雪是府上老爺夫人最寵愛的小兒子,下人們喜愛的小少爺。
五歲時一場大火燒毀了他的一切,殺他滿門的是将他帶去花澗南風門,收他為徒的雀心羅。
雀心羅在他腦中植入了一只魔蝶,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即使目睹了滅門慘案,陸汀雪也不敢生恨,那會被雀心羅察覺。
他封閉了七情六欲與五感,當着風風光光的傀儡少門主,多年來無感無情。
直到遇到了顧君衣。
顧君衣實在是個很聒噪的人。
他們在戰場上并肩作戰,顧君衣自來熟地單方面成為他的知己好友,魔門那邊卻傳令要殺了他,很多時候,陸汀雪看着他的眼神裏都帶有一絲憐憫,覺得他像個傻狍子。
第一次實施計劃,顧君衣重傷墜入泠河,他沒有派人去搜尋補刀,想着“讓天意決斷”,見到顧君衣活着回來時,心底的第一反應卻是松了口氣,随即慢慢漫上了絲絲喜悅。
那時他依舊封閉着五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
第二次,他聽令放出被圍剿的消息,将顧君衣引來,一別數年,各自為營,又早早結了仇,陸汀雪其實并不覺得顧君衣會中計。
但顧君衣不僅來了,還義無反顧地救下了他。
按花澗門那邊的命令,是要放走一兩個正道修士,将顧君衣營救魔門少主、背叛正道的消息散播出去,讓顧君衣及扶月宗聲譽毀盡,但陸汀雪卻違抗了命令。
他讓人滅了所有活口,又在圍殺的幾個長老身上動了手腳,給了顧君衣逃離的機會。
回到花澗門領罰後,陸汀雪解開了封閉的五感。
多年的大喜大悲如潮水般沖來,他被撞得猝不及防,生生嘔出一口血,卻驟然覺得自己活過來了,也是個人。
那一瞬間,他忽然很向往顧君衣所描述的煙霞,繁華如水,春有百花,西洲冷僻,他還沒見過。
剛好他連連辦事不利,花澗門上下幾位長老和雀心羅都心生不滿,陸汀雪幹脆自廢了修為,請入玲珑魔棋陣。
按照花澗門千年來的規矩,若能活着過了此陣,就能離開花澗門,而不被追究。
身懷修為都九死一生的魔陣,他一個廢人,生生活着走了出來。
雀心羅那日的神情無比古怪,冷笑一聲過後,還真依照諾言,取出他腦中的魔蝶,放他離開。
出了花澗門,追殺的人也跟了上來,陸汀雪毫不意外。
他雖然喪失修為,也曾是魔門少門主,一路有驚無險地逃到了泠河岸,買了一條孤舟,獨渡浩渺長河。
追來的花澗門人将他打入冰冷河水中,陸汀雪的念頭卻是:這就是顧君衣當日落入泠河的感覺嗎?
泠河的水冷極了。
陸汀雪命硬,拼死泅渡着爬上了岸,那邊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繁榮煙霞,還有一個他心懷愧疚的人。
等待着下一個春日再會。
但他在泠河裏受了寒毒,喪失修為後無法排除寒氣,幾場高熱下來,差點死在煙霞邊陲的小鎮裏,渾噩中書信一封,用他以前和顧君衣傳遞信件的方法,傳去了扶月宗。
顧君衣也的确來了,只是已經不再對他有分毫信任,眼底神情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
許多話湧到喉間,都說不出來,看他離開後,陸汀雪修養了幾日,便朝着煙霞腹地慢慢行去。
至少在臨死之前,他想親眼看看顧君衣盛贊的扶月桃花。
但顧君衣又忽然出現,将他撿了回去。
在雁回山那半年,是陸汀雪這輩子最暢快的時光。
沒有魔蝶監視控制,不必封閉五感七情六欲,随心所欲,率性而為。
他其實隐約猜到雀心羅将他收為徒弟傳授獨門魔功的目的,自以為廢掉丹田後就無用了,但他低估了雀心羅。
魔蝶其實還在他腦海中并未根除,雀心羅循着魔蝶找來,他甚至來不及和顧君衣解釋一句,顧君衣提劍迎敵,不敵雀心羅,重傷昏迷。
致命的一掌拍下時,陸汀雪自爆迎上,身上殘餘的幾分同源魔氣傷到了當時正在特殊時期的雀心羅——雀心羅的魔功未得圓滿,每兩三千年,就得尋找一個命格适合、資質上乘的人,與他修行同源魔功,好進行“魔蛻”。
此番受傷,又失去他這個魔蛻不可或缺的角色,雀心羅身上破綻盡顯,這裏又是中洲正道的天下,不得以匆匆逃離。
陸汀雪的身體被那一掌打成齑粉,神魂破碎,被黑暗吞噬時,他以為自己已經魂飛魄散。
再醒來時,他寄存于倚霞劍中,忘了自己是誰,懵懵懂懂跟在顧君衣身邊,陪他走了許多地方。
直到在西洲北境見到了雀心羅,撕裂般的劇痛将前塵往事樁樁帶回。
此生萬般殘缺,他也不曾有憾,唯有顧君衣……唯有顧君衣。
顧君衣好似陪着陸汀雪,走遍了他短暫的一生。
他恍恍惚惚的,心間萬般雜念,只覺得苦澀極了,連舌尖都在發苦,無數話語擠到嘴邊,卻只吐出了單薄的幾個字:“陸汀雪,你疼不疼?”
作者有話要說:
陸汀雪反手就是一巴掌:廢話,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