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西洲的北境嚴寒,風雪漫天,滾刀似的抽在人臉上,莫說凡人,大多修士也甚少在這種地方徘徊。
然而如今,西洲北境卻分外熱鬧起來。
楚照流懶洋洋地抱着手,沒骨頭似的靠在謝酩背上,悠悠道:“真是一群嫌命長的。”
眼紅那篇傳說中的上古秘訣的,不止是西洲的魔修,更是來了許多正道修士。
如今泠河兩岸氣氛緊繃,時不時就有摩擦,已經隐隐有開戰的趨勢了,在北境遇到的雙方修士卻只是遙遙對望一眼,除非真有什麽生死大仇,也沒有在進秘境前就先損耗自身。
秘境入口在一座雪山中。
仨人到的時機正好,恰逢靈力交彙時,秘境門顯現在冰湖之中,幽黑深邃,光看着就似乎能将人吸進去。
雪山上上下下都是人,卻沒人敢輕舉妄動。
三人站在山間頂上,在砭骨寒風中佁然不動,楚照流站在謝酩和顧君衣中間,一身錦衣系玉帶,搖着描金扇,跟個來看熱鬧的閑散公子哥兒似的:“怎麽沒人動?”
謝酩收下那只小雪人後,好似真被哄着了似的,偶爾會答一下這種無聊之下随口提的問題:“等雀心羅。”
楚照流也知道所有人估計都在等雀心羅,摸了摸下巴。
雀心羅若是真在衆目睽睽之下來了,會不會選擇殺光了這山上的人再進去?
在場除去他們三人,剩下也有不少成名已久的大修士,一群人一起上,要解決恐怕會有些麻煩,但若是進去了,遭受圍攻顯然會更麻煩。
遠空風雪中突然出現道黑色的身影,僅僅眨了下眼皮,再定睛一看,那道枯瘦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冰湖之上。
那是個穿着黑衣的老者,容貌枯朽,面色冷淡中浮着幾絲傲氣,一手負在身後,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叫人不敢直視。
四周隐約的竊竊私語聲瞬間滞住,仿佛連呼嘯的風雪也為之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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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中的倚霞劍突然輕顫起來,劍靈仿若憶起了被折斷時的劇痛。
顧君衣微微一怔,安撫地摩挲着劍身。
倚霞劍并不像鳴泓一樣,前身是上古神劍,它只是一把躺在扶月宗劍冢內的普通靈劍,顧君衣覺得順眼,用着趁手,便選了它。
這樣的劍,卻在七十多年前,與雀心羅一戰後生出了劍靈,簡直是奇跡般的存在。
出乎楚照流預料的是,雀心羅沒有動手的意思。
他擡了擡眼皮,只是從鼻腔中發出聲“哼”,便不屑再看一眼躲藏在四處的修士們,徑自進入了秘境。
那道身影一消失,原本凝滞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楚照流半眯起眼:“在場與雀心羅交過手還活着的,只有你們兩位了,師兄,謝三,雀心羅是個怎樣的人?”
謝酩沒怎麽猶豫,語氣平平:“心高氣傲、狠毒狡詐、不擇手段。”
能讓謝酩想也不想,直接吐出這麽一串評語,想必有過之而無不及。
顧君衣安撫了劍靈,只吐出四個字:“非死不可。”
楚照流思索了下,從容道:“那就為民除害吧,順便從雀心羅那兒逼問下嫂子的下落。”
顧君衣忍不住道:“不是嫂子!”
楚照流驚愕地看他一眼:“難不成你才是嫂子?”
“……”顧君衣管不了他家小師弟了,悲憤至極,“謝酩!你還我聰明可愛乖巧聽話的小師弟!”
謝酩面無表情道:“看來你對他一直有錯誤認知。”
楚照流斟酌了下把這倆人同時推下山頂的可行性,露出禮貌微笑,決定跳過關于自己的話題:“師兄,你就沒想過,既然雀心羅出關已天下皆知,陸少門主想必也聽說了,說不準,就藏在下面的人群裏。”
顧君衣下意識地往下望了一眼。
銀粉玉屑漫天迷眼,好似終年籠罩在霧氣裏,一眼看不穿的泠河。
陸汀雪自廢丹田,拖着傷軀,渡過了凡人不可能渡過的泠河。
然後被他掃地出門。
他的心口猛地抽了一下,冷不防被什麽刺了一下似的。
欲衡其實說得并不準确。
陸汀雪背叛了他三次。
第一次是在泠河沿岸。
陸汀雪帶的巡防隊遭襲,他趕過去,卻發現來報的信息錯誤,襲來的妖族隊伍竟然有好幾個近妖王實力的,浴血厮殺救出陸汀雪,狠狠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去叫增援!”
然而直到顧君衣被圍困至泠河邊,不得不一頭紮進了冰冷刺骨的泠河中,也沒有等到增援。
泠河河面看上去無甚風波,底下卻狂潮湧動,顧君衣被沖到了下河岸,昏迷了幾日才醒來,他以為陸汀雪是在回去的路上又遭了劫,急匆匆回去,才發現陸汀雪趁他不在的時候,成功接手了這處戰場的領頭權,見到他出現時,表情怔住。
然後他似乎笑了一下:“你居然還活着,真讓人意外。”
顧君衣眼也不眨,一劍捅穿了他的肩頭,一字一頓道:“從今往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那是第一次刻骨銘心的背叛。
時至今日,顧君衣還記得泠河的水有多冰寒刺骨。
顧君衣不與人說笑時,五官其實有一股乎鋒銳的冷漠,看一眼都讓人壓力倍增。
楚照流暗自打量着似乎陷入什麽回憶的顧君衣,無聲搖搖頭,跟謝酩嘀嘀咕咕地傳音:“你們劍修啊,不談情說愛時個個冷硬臭石頭,一受情傷又跟變個人似的。”
謝酩貌似和善:“你是這麽看我的?”
楚照流拍拍謝酩的肩膀,自信地道:“那哪兒能啊,像謝宗主你這樣一臉超脫七情六欲斷情絕愛的劍修,哪可能受情傷,在下非常看好你。”
“…………”
謝酩跟拎啾啾似的,一把拎起楚照流的後領:“下去了。”
雀心羅先一步進去了,其他人觀望良久,也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跳進了冰湖上的入口中。
楚照流還沒反應過來,就察覺到謝酩居然一點靈力也沒用,就那麽抓着他直接跳下了百丈高崖!
狂風把他的臉都吹僵了一下,身體條件反射地一把抱住了謝酩的身子:“謝酩!”
百丈距離眨眼到底,将将落地的瞬間,謝酩滞了下空,儀态分毫不亂地落到地上。
楚照流挂在他身上,抵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卻有氣無力:“你大爺的。”
謝酩朝他微微一笑:“清醒點了嗎?”
顧君衣也跟着落了下來,也就一小會兒的功夫,他已經收拾好了心情,賤嗖嗖地笑道:“小師弟,雖然人家謝宗主的确是美色無邊,你也要注意影響,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楚照流慢條斯理整了整被吹亂的衣冠,睨他一眼,朝他勾勾手指。
顧君衣興致勃勃地湊過去。
三人正站在秘境入口處,往前一步就是秘境。
楚照流冷不丁突然一擡腳,一腳就将他蹬了進去。
謝酩陷入沉默。
啾啾怕怕地捂住眼睛。
好可怕的母啾!
楚照流要笑不笑的:“謝宗主,你這是什麽眼神,我也送你一程?”
謝酩瞥了眼四處掃來的驚奇眼神,忽然一伸手,攬住楚照流的腰,将他往身邊一帶,縱身一躍。
楚照流完全沒想到這人還反客為主的,只來得及“喂”了一聲,便消失在了入口處。
附近的人遲疑着,扭頭看向身邊的人:“方才的那人是……劍尊謝酩?”
“……你沒看錯。”
“雀心羅與謝酩,他們若是打起來,孰強孰弱?謝酩不是輸給過雀心羅嗎。”
“謝酩身邊是誰?長得實在是好看,怎麽沒見過。”
“你沒見過,但肯定聽過,”另一人緩緩合上了驚掉的下巴,咽了口唾沫,“那是楚照流啊!”
聽到這個名字,衆人頓時了悟。
楚照流啊,聞名天下的一個笑話,誰還沒聽說過呢?
從入口跳下來,還有幾步路的距離。
前方浮動着水幕般的扭曲洞口,顧君衣等在邊上,幽怨地睇來一眼。
楚照流對把他踹下來一事毫無愧色,哼笑了聲。
顧君衣對恃寵而驕的小師弟也沒辦法,憂愁地抓着劍率先走了進去。
跨入秘境的瞬間,眼前的場景倏地變了。
前面是一片連綿起伏的荒山,除了枯木與石塊,沒有星點其他顏色,灰黑仿佛成為了天地的主色,叫人一看就心底壓抑。
随之而來的,就是一種沉重的壓制感。
楚照流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立刻扭頭看謝酩:“謝兄?”
謝酩張了張手,搖了搖頭。
身體仿佛被下了枷鎖,竟然不能禦空而起了。
對上古秘法了解最深的顧君衣走在前頭,見怪不怪地解釋道:“保存完整的秘境即是一方小世界,世界間法則不同,此處的法則限制之一,看來是不能任意飛行,任你修為再高,進入了這個世界也得遵守規則。唔,想要掙脫法則的話,只能打碎這個秘境了。”
楚照流頭一次聽到這個說法:“那若是設下一個誰進誰死的法則,豈非無敵了?”
顧君衣失笑道:“不會,法則也不能背離大世界的規則。”
楚照流有些奇怪:“師兄,你怎麽這麽懂這些?”
顧君衣笑了笑,沒做聲。
因為他怕陸汀雪早就死了。
雀心羅有一面煉魂幡,被丢進煉魂幡的魂魄是無法被尋覓到的。
他找不到陸汀雪,時常從入定中驚醒,擔心他被丢進了煉魂幡,一開始只是想學習一下上古招魂陣,學着學着就成了習慣。
這些操心很莫名其妙,但也是他徒勞無獲的尋覓裏,一點點消磨時間的慰藉。
周圍都是高聳入雲、連綿起伏的山峰,暫時無法禦空飛行,三人只得朝前走了一段,就看到光禿禿的山下,出現個巨大的山洞口,黑魆魆的,還沒靠近都能感受到裏面傳來的陰寒。
楚照流贊嘆道:“這就差上書‘請君入甕’四字了。”
他左右看看:“兩位,入甕嗎?”
顧君衣拔出倚霞劍:“也沒其他路了。”
楚照流:“怕什麽,我們可是有劍尊大人在呢。”
說着,他就想先一步跨進去,顧君衣打量着山洞,跟後腦勺長眼了似的,橫手一擋,捏了把他的臉,笑得跟個賴皮似的:“我前,謝宗主後,照照乖乖待在中間。謝宗主,沒意見吧?”
楚照流的臉色本來就白,皮膚更是驚人的嬌嫩,被不輕不重地一捏都能留下淡淡的紅痕。
謝酩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三秒,神色沒什麽變化:“走吧。”
有意見的楚照流被忽略了意見,只得悻悻放棄發言,依次走進洞窟中。
才一跨進來,便襲來股陰冷感,眼前也倏然一暗,竟然黑得他們都看不清前路。
楚照流找出了自己的琉璃盞,然而琉璃盞的光芒也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無生息。
楚照流有點無奈:“老搞這些玄乎的做什麽,難道這樣做,就打得贏我們天下無敵的劍尊大人了?”
謝酩的嗓音在他身後傳來,或許是因為山洞空蕩,那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得到了某種微妙的共振,鑽入耳中,從耳根癢到了心口:“不敢當。”
楚照流頭皮發麻地往旁邊挪了挪,不由得走神了一瞬,等回過神,才從察覺到,手邊似乎有什麽東西,伸出冰涼的舌頭舔了他一口。
楚照流正滿腦子都是謝酩的聲音,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別舔我。”
顧君衣的聲音陡然拔高:“禽獸!你在對我家小師弟做什麽!”
謝酩:“……”
雪亮的劍刃出鞘,噗地一聲,那東西倒地不起。
借由那一剎那的劍光,楚照流看清楚了,那是條從濕潤的山壁間探出腦袋的、渾身都長滿了腿的,似蜈蚣,又似蛇的東西。
而附近山壁上,密密麻麻全是這玩意,在黑暗中無聲探着頭,蠕動着,正在一寸寸努力地從山壁裏把自己拔出來。
楚照流一下癱了臉。
這還不如沒看到呢!
身後貼來道熟悉的馥郁冷香,黑暗中,謝酩抓着他被舔了一口的左手,低聲道:“恐怕有毒,給你用靈泉水洗一下。”
楚照流唔了聲,黑暗中完全看不見謝酩的臉,但嗅着這股熟悉的氣息,就很有安心感,那股毛骨悚然的惡心感也消了不少。
視力的缺失讓嗅覺變得更敏銳,楚照流跟只小狗似的,忍不住又湊近了點嗅了嗅:“謝酩,你好香啊。”
暖融融的呼吸噴灑在脖頸上,逸散着絲絲清苦的藥香,謝酩抓着他的手略微一頓,旋即一股涼涼的靈泉水澆過手掌。
沒有吭聲。
隔了好半晌,楚照流才借由這個動作,後知後覺地推測出他剛剛耍流氓似的湊上去嗅的是哪裏。
是謝酩的喉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