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大結局(上) (1)
◎這一世,她再也不會丢下他了。◎
甬道盡數打通, 密室後面的也不例外。
兩側燃着微弱燭光,照亮了腳下石階,陸嘉念暢通無阻地向前走着, 神思卻仍然留在身後。
方才陸景幽的那句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猶豫許久沒有回答。
并非是詫異或羞怯, 因為于她而言,自從邁出第一步後,何嘗不是在等着那一日?
她只是覺得奇怪, 為何要說“若是能回來”?
難不成,還有不能回來的狀況嗎?
若是不能回來......究竟又會面臨什麽?
陸嘉念安慰自己, 興許只是随口一說,可她了解陸景幽的性子,向來不說虛無缥缈的話。
她越是這樣想,心底越是焦急不安,終究按捺不住, 轉身往回跑去。
但是,她已經走出很遠,連通密室與甬道的大門, 早已死死關上。
無論她如何呼喊和推拉, 始終紋絲不動, 亦無任何回應。
似乎,她沒有回頭路了。
陸嘉念失落地輕嘆一聲,抱膝蹲在一旁, 眼圈微微酸澀。
“殿下, 別難過了, 陛下都是為您打算呀。”
柳葉俯身攙她起來, 扯出一抹笑意,柔聲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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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剛才您都問過了,陛下不肯透露分毫,更不會讓您回去的。”
陸嘉念腳步沉重地走着,寒意冷浸浸地侵入脊骨,讓思緒稍稍緩和下來,沉默地點了點頭。
她沒有選擇,為今之計,只能全然相信陸景幽了。
甬道後半段不長,她們加快腳程,不久便走到了盡頭。
正如陸景幽所言,眼前是一處極為僻靜的街道,連她都未曾見過。
疾風駕車候在門口,沉聲行了一禮,利落地接過包袱,打馬消失在街道盡頭。
馬車從小道上疾馳而過,陸嘉念颠簸得有些發暈,阖上雙眸歇息,時而掀開車簾朝外望一眼。
眼前的景象迅疾變幻着,從繁華京城到荒涼京郊,再到不知名的崇山峻嶺,不知駛向何處。
直到夜幕降臨,馬車才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前。
陸嘉念昏昏欲睡,手腳發麻,扶着柳葉的手緩緩下車,凝眉環視四周。
月明星稀,樹影交疊,放眼望去人煙稀少,只有邊際處隐約有村鎮。
幸好宅院內布置得不錯,雖比不上宮中奢華,但幹淨精巧,皆是她喜歡的花草樹木,看得出費了心思。
“殿下,陛下吩咐了,您無要事切不可出去走動,待到事成,自會有人接您回去。”
疾風神色肅穆地傳話道。
陸嘉念不情願地垂首,有滿腹疑惑想打探清楚,但瞧着他緘口不言的模樣,又只好作罷。
她低低應了一聲,目送馬車消失在視線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陸嘉念遠離京城,守着一方天地靜靜等待。
後來她才得知,此處是寧京山脈,位于陳州與京城之間,前朝曾在此屯兵,後來一直存留沿用。
盡管地處偏僻,日常所需卻沒有缺少過,隔三差五有人送來。
陸景幽生怕她跑出去,派了得力心腹看守大門,鑽不到一點空子。
起初,陸嘉念還能心平氣和地待着,每日打發閑散時光。
可是一轉眼,過去了一月有餘,遲遲沒有任何消息傳來,難免心煩意亂。
秋風日漸寒涼,屋外樟樹凋落,紅楓換上新袍。
陸嘉念繞着院子踱步,煩悶地踩碎枯枝敗葉,仰頭望着灰蒙蒙的天。
她憶起離開時的一幕幕,心下愈發不安,夜晚都睡不安穩。
這麽久沒有消息,難以想象京城究竟什麽狀況,口口聲聲說要娶她的人,又在獨自面臨什麽。
陸嘉念想過偷偷出去一趟,奈何勢單力薄,逃不過守衛的眼睛。
她憋悶了好幾天,終于按捺不住,拉着柳葉道:
“你每旬下山一次,不如......我替你去?”
柳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的心思,斷然回絕道:
“殿下不可,外面不太平,況且陛下既然囑咐了,定有他的道理。”
“你這丫頭,到底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陸嘉念不甘心地撇撇嘴,使勁撒開手。
“奴婢自然聽殿下的,只是不必多此一舉。”
柳葉笑着湊上來,柔順地坐在一旁,寬慰道:
“若是京城相安無事,殿下去了也無用;若是真的出事了,殿下踏足險境,豈不是更加危險?”
陸嘉念一噎,知道她說的很是在理,啞口無言地趴在桌上。
道理她都明白,但心底就是驚慌擔憂,無論勸多少回都不管用。
“好了,殿下不要多慮,你瞧,這是什麽好東西?”
柳葉為了哄她高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碟酥糖,推到她面前道:
“鎮上的酥糖與京城相去甚遠,奴婢買了原料,自己試着做了些,殿下快嘗嘗。”
陸嘉念眼神一亮,看得出她的良苦用心,彎了彎唇角,應聲後回屋了。
阖上門,世間終于清淨下來,仿佛把所有紛擾隔絕在外。
陸嘉念拿起一塊酥糖,放入口中細細品嘗。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輕輕一抿就融化成糖水,花生碎用料紮實,十分酥脆。
平心而論,柳葉做得極好,與那家老字號有七八分像。
她許久未吃到這麽熟悉的東西,應當歡欣才是。
但她神色平淡,只嘗了一塊就再也沒動。
陸嘉念思緒飄飛,忽而憶起搬入金銮殿那日,陸景幽蒙着她的眼睛,帶着她去冷宮看煙火。
路上她疑惑地問個不停,陸景幽趁此時機,将酥糖塞在她口中。
又是那個家夥......
陸嘉念頭疼地一拍腦袋,甩甩頭想将他抛之腦後,卻愈發揮之不去。
興許是心底惦記,無論做什麽都能想起他,偏生毫無音訊,再好的興致也沒了。
她無可奈何地舒出一口氣,強行将心緒壓制下去,百無聊賴地躺在榻上。
秋高氣爽,陸嘉念沒有睡意,順手翻看床頭小櫃中的東西。
她的目光落在錦盒之上,正是陸景幽給她的那一個。
兩張糖紙依然置于其中。
一張平整幹淨卻陳舊泛黃,另一張皺皺巴巴,沾着許多泥點。
陸嘉念目不轉睛看了許久,還是看不出什麽名堂。
倒是眼睛發花,無端開始犯困。
她不再勉強自己,小心翼翼地将東西收好,安然放在床頭,抑制不住地墜入夢境。
這一覺來的又快又沉,好似不給她任何反抗的機會,拽着她淪陷進去。
陸嘉念不适地凝眉,頭腦酸脹疼痛,仿佛有針尖撬開關卡,朝着遙遠的記憶鑽去。
眼前一片漆黑,耳鳴奪去意識,許久之後,才有一絲光亮虛幻地透了進來——
春日昭昭,暖陽照耀在威嚴宮殿上,路旁花草繁茂。
宮道上蹦跶着一道身影,小姑娘活潑靈巧,粉雕玉琢,一身桃粉襦裙如花瓣般綻開,圓潤的臉蛋清麗可愛,眉眼間盡顯天家尊貴。
“公主,您等等奴婢呀!”
柳葉氣喘籲籲地跟在身後,陪着她刻意繞遠路,漫無目的走動着,愁眉苦臉道:
“剛從宮外回來,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公主當真不會累嗎?”
聞言,小小的陸嘉念仰起頭,粉嫩的面容揚起甜美笑意,嘴角還沾着糖渣,指着手中一包酥糖,嘟着嘴道:
“當然累!但是母後不讓吃酥糖,被發現了要挨罵的嗚嗚嗚......”
說着,她學着柳葉皺起小臉,泫然欲泣般擠出幾滴淚,可憐兮兮地拉住她。
她自幼貪吃酥糖,特別是宮外那家老字號,隔三差五就要吃上一包。
奈何今年七歲有餘,正是換牙的時候,母後怕壞了牙齒,再也不讓她吃了。
陸嘉念不敢忤逆,忍了許久,今日終于找到出宮的由頭,偷摸着買了一包,餍足地享受着。
只不過,一整包太多了,她一時吃不掉,又不能帶回去。
所以回宮後四處晃悠,趁機多吃一點。
“小祖宗,您已吃了不少,餘下的丢了也罷。”
柳葉萬般無奈地圍着她轉,好心勸道。
“那怎麽行!好不容易得來的,丢了多可惜!”
陸嘉念立即将酥糖護在懷中,小手拿起一塊,踮起腳尖伸到柳葉嘴邊,笑嘻嘻道:
“不如你也吃點,快些吃完,咱們就能回去了。”
柳葉連連擺手,埋着頭退避三舍,撥浪鼓似的搖着,堅決道:
“不可不可,娘娘若是知道了,定要責罰奴婢的。”
陸嘉念讪讪收回去,叉着腰挺起肚皮,嗔怪地瞥了她一眼。
不過她并未強求,轉而将酥糖放進自己嘴裏,調皮地扮了個鬼臉,吐舌道:
“膽小鬼!”
柳葉又好氣又好笑,追着她不肯放,二人在空曠的宮道上推搡玩鬧。
恰在此時,陸嘉念餘光一掃,發覺身旁的小門打開一條縫,一個小腦袋悄悄探了出來。
小男孩瞧着略微小她一些,衣衫陳舊,袖子短了一截,身形清瘦挺拔。
他疏離防備地看着她們,纖長睫毛遮掩住目光,躲閃着她們的視線。
陸嘉念放慢了腳步,好奇地打量着他,靈機一動走上前去,輕輕托着桃腮,歪着頭問道:
“你是何人?怎會在這種地方?”
其實她也不知這裏是何處,皇宮太大,她時常迷路。
但是一路走來,人跡罕至,想必沒什麽人住。
小男孩沒有回答,凝視她們的目光冰冷陰郁,面容沒有一絲笑意,下意識後退一步,仿佛無聲的驅逐。
然而陸嘉念非但不怕,還覺得這人可憐又有趣,晃了晃手中的油紙包,笑吟吟道:
“這是宮外的酥糖哦,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嘗一塊?”
她笑得燦爛明媚,襯得春光都淺薄起來。
可是,小男孩不為所動,甚至更加警惕防備了,退到了門板後面。
他并未立即離去,墨發遮住了面容,遲疑地擡眸看了幾眼,冷森的眸光之下,隐約帶着幾分向往,喉嚨不禁滾動。
陸嘉念将這些盡收眼底,看明白似的緩緩點頭,愈發大膽和善,主動拿着酥糖上前,徑直向他走去。
小男孩神色微變,目光徹底沉了下來,轉頭就要跑開。
但還未邁開步子,衣衫就緊緊繃住,似是有人抓住不放。
陸嘉念眼疾手快地拽着他的衣袖,以為他是膽怯認生,不由分說地掰過他的腦袋,塞了一塊酥糖進去。
她拍幹淨手上的糖渣,杏眸亮晶晶的,滿是期待的光芒,眨巴道:
“甜嗎?”
小男孩當即愣在原地,渾身木頭般僵硬,指腹都變得冰涼,驚懼的目光中,帶着幾分愠色。
他絕望地阖上雙眸,卻并未等到預料之中,毒藥的灼燒與苦澀。
反而是甜絲絲的,暖融融的,一點點在唇齒間化開,連嗓子都是清甜芬芳。
小男孩不明所以地擰眉,眸中泛上懵懂困惑,詫異地望着身側的姑娘,後知後覺地點頭。
很甜很甜,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陸嘉念心滿意足地松開他,高興地拍了拍手,把剩餘酥糖盡數塞給他,道:
“喜歡的話,這些都給你吧!若是下回出宮,我再分給你!”
溫軟小手從掌心劃過,小男孩驀然收緊十指,卻什麽也沒有抓住。
他心間莫名失落,捧着半包酥糖怔怔站着,一言不發地端詳姑娘的笑顏。
“咳咳,”
柳葉故意咳嗽幾聲,擋在了二人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小男孩,正色道:
“這是三公主,還不謝恩?”
聽了這話,小男孩呼吸一滞,目光忽而幽深起來,隐約帶着幾分遺憾。
真可惜,是陸氏皇族的人呢。
他深深望着眼前的姑娘,第一次心甘情願地屈膝,乖順地行了一禮。
“好了好了,起來吧,我也該回去了!”
陸嘉念處理了酥糖,自然興高采烈,随性朝小男孩擺擺手,拉着柳葉轉身就走。
小男孩悶悶地“嗯”了一聲,兀自埋下頭,斂起眼底翻湧的心緒。
陸嘉念沒注意到這些,心情暢快地蹦跶,叽叽喳喳說着話。
還未走幾步,她想到什麽似的腳步一頓,為難地”哎呀“一聲,又回頭朝着小男孩跑去。
“诶,你等等!”
陸嘉念急促地喘息着,小臉蛋紅撲撲的,杏眸水光潋滟,扶着磚牆順氣。
她好不容易緩和些,神神秘秘地豎起食指,放在櫻唇之間,壓低聲音道:
“酥糖的事兒,別讓我母後知道,記住了嗎?”
小男孩正要離開,看見她去而複返,眼底不自覺地亮了起來。
他打量着她的模樣,學着她豎起食指,置于薄唇之上,認真的點點頭。
一抹笑意在他的唇角綻開,陰郁面容頓時有了光彩,俊美可愛如小小人偶。
陸嘉念剎那間被戳中了,心尖溫暖柔軟,不禁揉了揉他的腦袋,感嘆道:
“真乖......”
說着,她心疼地環視凄涼環境,還有他破舊衣衫,不忍道:
“不如我去求了母後,把你留在身邊吧?”
小男孩不可思議地眨眨眼,明知希望渺茫,還是笑得期待又感念。
“那你乖乖等着,過幾日來接你!”
陸嘉念天真地喜笑顏開,回眸望了幾眼,終于放心地走了。
小男孩伫立在破敗的門口,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好似烙在了腦海裏,永遠也忘不掉。
哪怕姑娘已經消失,他還是站着不動。
他無比珍惜地吃着酥糖,連糖渣都吃幹淨,小心翼翼地把油紙折起來,貼着心口收好。
......
一陣熟悉的感覺襲來,陸嘉念躺在榻上熟睡,神思卻格外清醒。
她的手指動了動,緊緊攥在一起,呼吸急促起來,努力地往深處探索。
模糊的記憶之中,似乎的确出現過夢中的小男孩。
那時候她才七八歲,對一切都很難有印象,包括皇宮的角落。
她記得同母後提起那個男孩,但只是略微描述外形與方位,母後就沉下臉色,一口回絕。
甚至在鳳儀宮關了好幾天,警告她不許再去。
她回憶着男孩的穿着與神色,以為他是罪奴所出,母後看不上罷了。
清楚這一點後,她傷心地大哭一場,好似弄丢了很重要的東西。
母後買了酥糖哄她,可她卻吃不下去,眼淚把糖都融化了。
後來,她偷偷憑着記憶,摸索着找到那個地方。
但是門已經鎖死,宮殿破敗不堪,小男孩不知所蹤。
她以為男孩應該搬走了,抑或是被別人挑走幹活,甚至去世了。
當初落魄狼狽的男孩,是不是等過她?
會不會因為食言,暗中責怪她?
她不知道,也無從得知,心底空落落的,如同缺失了一塊。
再後來,她漸漸長大,尊貴驕傲,萬衆矚目。
身邊的宮人越來越多,男孩的面容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在記憶長河中。
現在驀然夢到,看見他寶貝般收藏着糖紙,陸嘉念渾身發顫,心口砰砰地跳動。
她拼命抓住夢境中的畫面,映在腦海中仔細打量。
陰郁冰冷的目光,挺拔的身姿,含着笑意的唇角......
難道真的是他?竟然是他!
如今的陸景幽,哪怕是前世的陸景幽,全然不似當初的小男孩,膽怯驚懼地探出腦袋,連酥糖也不敢嘗一口。
他變得狠厲果決,深沉難測,穩坐高臺之上,生殺予奪全在一念之間。
兩張面容同時清晰起來,交疊着在眼前閃過。
陸嘉念完全确定,前世今生,皆是陸景幽一人。
她死死攥着掌心,指甲留下道道紅痕,忽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一切都連在了一起,所有困惑都有了解答。
難怪當她前世撕碎糖紙的時候,陸景幽會變得絕望瘋狂,後來還将糖紙帶入合葬棺中;
難怪他今生費盡心機,非要跟在她身邊,如同喪家之犬找到歸宿;
難怪從一開始,他就把她看得很重,危難時永遠在身邊。
.......
不是另有所圖,而是極力挽回她的食言,彌補兩世都未達成的心願。
陸嘉念眼眶酸澀疼痛,眼珠急迫地轉悠着,手上力道更重了。
她想快些醒過來,快些看到陸景幽,奔跑着擁住他,親口告訴他一切。
然而天不遂人願,她越是着急上火,眼皮越是沉重,連轉動眼珠都開始費勁。
眼前虛幻的光芒漸漸消散,黑暗再次籠罩而來,仿佛有一只手在拖拽着她,讓她無力地墜落下去,陷入另一個深淵——
長夜漫漫,夜幕覆蓋皇宮。
從凄清冷宮中眺望,皇宮中央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時而煙火升空,熱鬧非凡,仿佛兩個不同的世界。
管事的太監打開宮門,帶來許多酥糖,揚聲道:
“今個兒是嫡公主生辰,亦是及笄之年,給阖宮上下打賞酥糖,大家一起沾沾喜氣!”
宮人樂呵呵地附和,一擁而上争搶着,攔都攔不住。
平日裏,無論是什麽好事兒,陸景幽都坐在角落裏,不屑于理會。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陸氏皇族施舍的東西,他從來不要。
唯獨今日,聽見“嫡公主”和“酥糖”幾個字時,他腦海中浮現昔日身影,唇角不禁彎了起來。
腿腳根本不受控制,率先邁出步子,搶在所有人前面拿走了。
陸景幽捧着那一包酥糖,一如多年前,她将酥糖塞入他懷中一樣。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麻繩,鋪展油紙,看見油紙上印着她的生辰,笑容愈發興奮歡悅。
其實不用印着,他也知道,只不過從未像此刻這樣,記得深刻又清楚。
陸景幽手指微顫,仿佛掌心不是一包酥糖,而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
他拿起一塊放入口中,回味着記憶中的清甜,遙望着遠處的漱玉宮,心滿意足地笑了。
那年初識,他沒有等到她,卻并不覺得意外。
因為他們本不該相識,但終有一日,會再度重逢。
後來他偷偷去看過她,數不清多少回。
曾經笑顏燦若春陽的小姑娘,如今已經出落亭亭玉立、昳麗驚豔了。
他很高興,哪怕只能擡頭仰望,也心生歡喜。
深淵之中黑暗無度,但若有一縷光,艱難的光陰不再漫長。
陸景幽将冷宮的落敗抛之腦後,意猶未盡地咽下花生碎,緊接着又拿起一塊。
倏忽間,身後傳來嘈雜争執的聲音,糾纏打鬥的動靜越來越大。
“這份是我的!你別搶!”
“胡說八道!哪裏寫着你的名字嗎?”
......
管事太監帶來的酥糖不夠分,只剩下最後一份了。
幾個小太監搶了起來,誰也不肯松口,毫不客氣地動手。
“不許喧嘩!不就一包糖嗎?找人勻一勻就行了。”
管事太監煩得很,生怕這群人耽誤他領賞,敷衍幾句就離開了。
他在的時候,好歹那些人顧及顏面,裝模作樣地住手。
待到宮門一關,誰也管不着誰,他們幾個又打了起來,戰況十分激烈。
不一會兒,較為厲害的二人分了酥糖,丢下一個矮小的太監倒在雪地裏。
衆人漸漸散去,矮太監不甘心,但又不敢上去争,目光落在了陸景幽身上。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惱羞成怒地沖上前去,一把搶過陸景幽的酥糖,狠狠在他心口踹了一腳,面容猙獰道:
“呸!我說怎麽少了一份?你個小雜種也配吃酥糖?”
說着,他唯恐陸景幽撲上來奪走,趕忙将酥糖一股腦倒進嘴裏,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随手将糖紙一丢,補了幾腳道:
“這本不是你該有的東西,公主是賞給咱們的,滾一邊去!”
陸景幽在冷宮蟄伏僞裝,為了更逼真些,下意識不會還手。
他倒在雪地裏,額角磕在花壇上,鮮血順着臉頰滴落,融化了一灘雪水。
猛烈的咳嗽聲響起,他心口腥甜發悶,低頭咳出幾口黑紅的血。
見他情況不妙,矮太監怕他真沒命了,自己也要擔責任,嫌棄地瞥了一眼,轉身快步跑開了。
圍觀之人早已習慣了,理所應當覺得他該受欺負,哄鬧幾聲也都走了。
陸景幽孤零零一個人,艱難地喘息着,目睹着糖紙飄飄蕩蕩,落在污泥之中。
天空落着小雪,冰凍的污泥融化些許,弄髒了糖紙,留下點點污漬。
他睜大眼眸,斷紋中盡是鮮紅,濕潤的眼尾泛着淺緋色,纖長睫毛随之顫抖。
前胸後背都疼痛萬分,陸景幽先前試了好幾回,都沒能爬起來。
但是,當他眼睜睜看着污泥打濕糖紙,立刻瘋了一般掙紮着,顧不上錐心刺骨的痛苦,與染紅地磚的鮮血。
他支起身子,用盡全力撲到糖紙前,顫巍巍伸出雙手,将它捧在掌心。
冰冷的指腹拭去泥垢,可還是留下了灰色痕跡,潮濕的油紙柔軟發皺,如同在撕心裂肺地哭泣。
陸景幽踉跄着跪下,緊緊将糖紙貼在心口,用唯一溫熱的地方去暖着它。
直到糖紙被捂得幹燥,而他心口的鮮血凝固。
他緩緩擡眸,望着空蕩蕩的天地,還有仍然繁華熱鬧的宮殿,忽而如夢初醒。
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
那是她給他的酥糖,是惦念多年,終于得償所願的酥糖。
明明就是屬于他的東西......無論是酥糖,還是她。
可是,為何偏偏少了一份?
難道她真的忽略他了,覺得他根本不配擁有嗎?
她還記不記得他?當年相遇之時,僅僅是随手的施舍恩惠嗎?
......
無數痛苦的疑問卷席而來,襲擊敲打着陸景幽的思緒與心髒,将他為數不多的理智消耗殆盡。
他頓頓地笑了,眉眼彎彎,唇角笑意濃烈深沉,如生于暗夜的邪祟。
薄唇覆于糖紙之上,他貪戀地嗅着清甜芬芳,回憶起多年前的味道,眸中閃過冷厲寒光。
沒關系的,沒什麽要緊。
糖紙還在呢,什麽都沒發生過,一切都是意外而已。
她早晚會在他身邊,一輩子拴在一起,生生世世,無法擺脫。
他們自幼相識,心心相印。
是那個可恨的廢物,親手奪走他的東西,都怪他一人!
既然如此,他就該從這世上消失,永遠眼不見為淨。
所有不順眼的、阻礙他的人,都只能消失。
陸景幽沉沉喘息幾聲,咬着牙根向前走,徑直來到冷宮後院。
矮太監剛吹完牛,得意洋洋地渾身抖擻,剔着牙縫裏的花生碎。
興許是一口氣吃了太多酥糖,他齁得慌,嗓子甜膩地咳嗽,辭了衆人後,獨自到水缸邊,打水漱口。
陸景幽暗影一般緊緊跟随,确定四下無人之後,閃身沖上前去,猛地将他按在水缸裏。
他身形矮小,被陸景幽一把拎起來,雙腳離地,連掙脫的機會都沒有。
冰冷的水倒灌而入,水面上冒着氣泡,不過很快就不見了。
陸景幽的力道松了些,并未将他完全淹死,而是留了一口氣,拖到了無人涉足的偏殿中。
他學着方才的樣子,狠狠對着他的心口踹了幾腳。
趁着他口吐鮮血,就快要斷氣的時候,擡手捏起他的下颌,如同捏着一只蝼蟻,笑得俊美無俦,幽幽道:
“知道為何殺你嗎?因為你這種人,不配吃皇姐的酥糖。”
矮太監瞳孔微張,彌散着疑惑與震驚,只是再也說不出口,終于咽氣。
約定好的口哨聲響起,帶着輕快解脫。
疾風應聲出現,恭敬地半跪在陸景幽面前,瞥了一眼地上的屍身,遲疑了一下,道:
“主上,這是您第一回 動手。”
陸景幽笑而不語,擦拭幹淨手指上的鮮血,近乎虔誠地拿起糖紙。
他從貼身衣袋中掏出錦盒,将糖紙疊好,輕輕置于其中。
新的糖紙之下,還壓着一張泛黃的糖紙。
“咔噠”一聲,陸景幽阖上錦盒,颀長身影投下陰翳,淡淡道:
“那又如何?再有人不識好歹,有的是要動手的時候。”
他輕蔑地看着滿地鮮血,悠然自得道:
“處理幹淨了,別露出破綻。”
疾風不再多言,低頭應是。
......
眼前的畫面漸漸模糊,如同石子投入池塘,水波一點點蕩漾、消散。
陸嘉念躺在榻上,緊緊鎖着眉頭,驚出一身冷汗。
原來,第二張糖紙是這個緣故。
難怪他看得那麽沉,那麽重。
及笄那年生辰,所有酥糖都由管事太監分發,并非她刻意少了冷宮一份。
未曾想陸景幽執念之深,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那一年,她偶然間聽母後提起,說宮中少了幾個宮人,尋遍全皇宮都沒有身影。
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母後揣測他們私逃出宮,此事不了了之。
思及此,眼前又浮現刺目鮮血和陸景幽的身影,陸嘉念吓得一哆嗦,猛然間醒了過來。
她腦袋昏沉,如同灌了鉛一般擡不起來。
揉了揉眼睛後,陸嘉念才看清四周。
茶水早已涼透,屋外落日斂盡餘晖,天色已經擦黑了。
“殿下,您終于醒了,這都睡了好幾個時辰了。”
柳葉擔憂地進來,手背貼在她的額頭上試探,确認沒發熱後才放心些,關切道:
“臉色怎麽這麽白?殿下做噩夢了嗎?”
陸嘉念遲鈍地回過神,下意識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場是她與陸景幽的美夢,但兩場都是陸景幽的噩夢。
更何況,這些不是夢,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
“可以用晚膳了,奴婢服侍您起床吧。”
柳葉沒有多問,只當她近日神情恍惚,動作利落地收拾起來。
晚膳很豐盛,柳葉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她愛吃的菜。
陸嘉念不忍浪費她的心意,盡管胃口缺缺,還是吃了一碗飯。
她無時無刻都在出神,腦海中閃過夢中的一幕幕,還未完全反應過來。
初見陸景幽時,柳葉也在場,她是否會想起來呢?
陸嘉念張口就想問,但看到柳葉懵懂單純的目光時,暗嘆自己果然糊塗。
前世今生,若是真想起來了,她應該提醒才對。
當時這丫頭滿心都是她,只想着強調身份,哪裏記得這些?
陸嘉念驟然有太多思緒,卻找不到傾倒發洩的地方,加之許久沒有陸景幽的消息,更加按捺不住了。
她“蹭”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鄭重其實地宣布道:
“不行,真的待不下去了,我要回京城!”
說着,還未等柳葉勸阻,她就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外。
“殿下且慢!”
柳葉攔不住她,索性沖上前去,一下子跪在她面前,磕頭道:
“奴婢知道您與陛下的情意,但就算真的有事,您去了也于事無補啊!”
陸嘉念哪裏聽得進去這些,急得滿頭大汗,繞過她就要繼續往前走。
“殿下,人活一世不容易,您自己的命也是命,不是嗎?”
柳葉锲而不舍地抓住她的衣角,死活不肯放手,抽泣道:
“更何況,陛下送您來這裏,正是擔心您啊!他不希望您出去,不希望您涉險!
再退一步說,您還有娘娘、皇兄和奴婢,咱們都要好好活下去!”
聞言,陸嘉念一怔,腳步随之頓住。
她緩緩回過頭,眸中閃着晶瑩淚光,一顆心如墜入海底般難受煎熬。
是啊,天下億萬人中,又有多少人能有兩世呢?
前世陸景幽與她阖棺而葬,難道今生,她也要賠給他一條命嗎?
她知道生命可貴,知道顧念母後,可是她不甘心!
難不成今生除了揭開真相之外,就真的一無所獲,只能重蹈覆轍?
不應該啊......
他們都那麽努力地活着,為了自己與彼此,一直走到了今日,不應該是這種結局。
“殿下,您別着急,再等等看,相信陛下呀!”
柳葉不忍心看她落淚,拍幹淨灰塵站起來,輕柔地為她拭去淚珠。
她拉着陸嘉念回到屋內,柔聲安慰道:
“殿下不如好好歇息,把身子養好了,陛下也能放心。
等到一切結束了,陛下封你為後,咱再生個白胖孩子,奴婢就有的忙活喽!”
聽了這話,陸嘉念雙頰一紅,破涕為笑,打了她一下道:
“你這丫頭,沒羞沒臊的!”
柳葉笑嘻嘻地躲過去,松了口氣,道:
“殿下您看,您笑了!只要您高興,奴婢就高興!”
陸嘉念撇撇嘴,但心下很是感動,拍了拍柳葉的手,讓她放心。
“殿下早些歇息,奴婢不打擾了。”
柳葉收拾碗筷出去,讨喜地帶上了門。
屋內頓時又安靜下來,沒有笑鬧聲,總是空落落的。
陸嘉念耷拉着肩膀,不想再讓旁人擔心,安慰自己許久,找事情做打發時間。
既然方才憶起了往事,她倒是愈發好奇,前世今生,還與陸景幽有什麽過往。
不過她神思倦怠,沒精神絞盡腦汁思索,只能随性翻着帶來的東西,嘗試着引起回憶。
那時匆匆出門,想到什麽帶什麽,都是今生的零碎之物,無甚特別。
陸嘉念有些失望,正打算收拾好放回去時,忽而瞥見角落裏的小竹筒。
這東西是老道士給的,前世寫着“紅顏薄命”,今生寫着“只此一世”。
并且給的時機都十分巧妙,讓人半信半疑。
她記得,前世陸景幽也有一個小竹筒,說是命運盡在其中。
但他不信這種東西,随手就丢在一旁。
如今細細想來,這個還挺準,她想知道前世陸景幽的小竹筒中,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