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瘋狂 (1)
◎一場真正的好戲◎
陸嘉念回來後就心神不寧, 連晚膳都未用的下。
過了許久,她才想起來,當時把陸景幽丢在廂房, 再也沒去看過。
夜幕深沉,她猶豫片刻後還是披衣起身, 執着燭臺輕手輕腳地行至廂房外, 叩了好幾聲才推門進去。
屋內窗戶打開着,寒風呼嘯而來,吹得帷幔都卷席着朝外飛去, 冷得宛若冰窖。
陸嘉念長嘆一聲,暗道這人真是半點不知保重, 親自上前關好窗戶,還走到床榻邊看看他凍着沒有。
誰料,床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被褥也冰涼一片。
她意外地四下搜尋,甚至推開門窗喊了一聲, 依然無人回應。
看來陸景幽有事兒瞞着她,定是偷摸着去做什麽了。
陸嘉念猜不到他的心思,心底湧上些許不安, 氣惱地擱下燭臺離開, 且告訴自己下回再也不來了。
她倒是記着陸景幽, 生怕白日裏心思煩亂,說過的話難免敷衍強硬,他聽了會往心裏去。
畢竟他所想的手段是極端了些, 到底還是為她着想。
現在看來, 是她白操心了。
人家分明好得很, 她說什麽都無所謂。
陸嘉念不悅地輕哼一聲, 悶悶地回到寝殿,躺在床榻上醞釀睡意,卻發現總是不自覺地留心外面的動靜。
她嚴肅地教訓自己一頓,幹脆用被子捂住腦袋,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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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父皇下旨将她禁足漱玉宮,她多少要做做樣子,也難得免去平日俗禮,一覺睡到晌午。
陸嘉念還想再賴一會兒,但始終惦記着今夜的要緊事,只能不情不願地起身梳妝。
從廂房經過時,她不禁再次望去,竟還是未見陸景幽的身影。
”公主,今早奴婢瞧見他出宮了。“
柳葉一邊伺候她沐浴一邊道。
“誰問他了?”
陸嘉念不滿地嘟哝着,撲騰幾下木桶中的水,心不在焉道:
“水快涼了,再添些熱的來。”
柳葉聳聳肩,笑而不語地照做。
若是殿下沒記挂着,怎知她說的人是誰呢?
天色漸晚,陸嘉念收拾得差不多了,通身肌理被熱氣蒸騰得白裏透紅,清甜花香宛如置身陽春三月,靈動杏眸也蒙上水霧般楚楚動人。
她的輕紗外衫落在了耳房,柳葉去了未歸,她便随意倒騰起香膏,聽到開門聲後,道:
“來的正好,這個化不開,還是你來幫我抹......”
“皇姐,我來。”
一道熟悉又低沉的聲音響起,陸嘉念猛然一顫,詫異地轉過身去,恰好與陸景幽四目相對。
她慌亂地打量着自己,雖然穿着襦裙,但還未等到外衫送來,一雙藕臂暫且用短了一截的絲巾遮掩,在陸景幽的毫不避諱的目光下格外局促。
“你......你怎麽在這?”
見他如此淡定,陸嘉念也不好過分反應,故作冷靜地輕咳一聲,扯了扯絲巾把手臂裹嚴實,後退幾步道:
“昨夜去哪兒了,還知道回來?”
陸景幽并未回答,深沉的墨色眼眸中毫無波瀾,徑直走上前去接過香膏,随後一步步朝她逼近。
他的臉色與尋常不同,仿佛籠罩着一層陰雲般沉悶,腳步亦是從未有過的沉重決然。
這讓陸嘉念覺得不太對勁,蹙着眉心同他拉開距離。
但陸景幽像是沒看明白似的,仍然朝她走來,直到把她逼到角落裏,退無可退。
陸嘉念環着雙臂,緊張又疑惑地望着陸景幽,生怕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兒。
然而他只是緩緩屈膝,半跪在地,用溫熱指腹融化着香膏,不容抗拒地一把拉過陸嘉念的手腕,輕柔地在滑膩肌理上打着圈兒,答非所問道:
“皇姐這是要去哪兒?”
酥麻癢意從腕間傳來,陸嘉念抿唇忍着沒出聲,鴉羽般的眼睫随着他的動作輕顫,心虛地抽回手卻被他死死拽住,無奈道:
“我還在禁足,你不是不知道。”
“哦......“
陸景幽拖長了尾音,無端帶着些許質疑和引誘,指腹的力道愈發輕了,癢得陸嘉念按捺不住地呼吸急促。
他還是沒有放手,俯首輕嗅,鼻尖和唇瓣似有似無地貼在腕間摩挲,溫熱氣息噴灑,弄得那片肌膚熱辣發燙,自顧自道:
“是玉蘭香。”
陸嘉念輕聲嘤咛,白皙細嫩的臉頰泛上幾分羞惱,掙開他的手就要離開。
“你要去見他。”
陸景幽伫立在她身後,不是問她,而是說得斬釘截鐵,好似他一早就知道此事。
被說中了心事,陸嘉念腳步一滞,煩躁地別過頭。
應付一個男人就夠累的了,如今又多了一個。
不過她既招到了驸馬,又能不去和親,怎麽說都算喜事,親近之人無一不是喜聞樂見。
陸景幽今日這般反常,想必是憂心他自己的歸宿,于是善解人意地展顏道:
“宮外會修建公主府,日後有了驸馬,也能容得下你。”
陸嘉念打量着他的神色,見他還是不大高興,又含笑戳了戳,關照道:
“但你要一直聽話,不許對驸馬無禮,他畢竟是我夫君。”
聽罷,陸景幽猝然擡眸,黑沉沉的瞳仁映照出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無論如何都找不出半點玩鬧的痕跡。
她說的輕巧順口,眸光晶亮地等着他點頭,彎彎杏眸中盡是期待。
陸景幽被她眉眼間的笑意刺得垂下眼簾。
他第一回 發覺,皇姐竟然能笑得如此殘忍。
住進公主府,然後呢?
眼睜睜看着皇姐與那個男人同床共枕,與他生兒育女,成為一段佳話?
陸景幽不經意間将衣袖撕扯出一個豁口,眼底閃過不屑和輕蔑,險些冷笑出聲。
他昨夜還想,一場戲未到高潮就要戛然而止,終究白費力氣。
可如今看來,只有拆毀戲臺,撕破扮相,才是一場真正的好戲。
在那個男人沒有出現之前,皇姐從未說過這種話。
他如她所願地乖巧聽話,她的身邊亦只有他一人。
都是那個男人......
這世上無人能做皇姐的驸馬,無人能将皇姐據為己有,他容不下多餘的人。
“好啊,那我等着皇姐。”
陸景幽并未多說什麽,看似平常地回答着陸嘉念的話,一如既往是她喜歡的模樣,只有牙根咬得極緊。
這話乍一聽很是淺顯,陸嘉念放下心來,暗自感慨他終于懂事了,滿意地應聲離開。
夜深人靜,陸嘉念換了身繁複累贅的宮裝,乘着漱玉宮的馬車,明目張膽地從西側宮門出去了。
一路上,她時不時掀起車簾查探情況,窺視着宮牆角落是否有人看見。
不是為了避人耳目,恰巧相反,是為了讓耳目看清楚。
這是她與母後商量好的一環。
以父皇多疑的性子,定會提防她再度與人私會,暗中派人盯緊漱玉宮,只要發現她偷偷出去,就會一路緊跟,最後把所見所聞都告訴父皇。
她故意梳妝打扮,讓那些人親眼看見她與陸言清見面,父皇才會明白她的決心,
到時候事情傳出去,人言可畏,總不能當着天下人的面棒打鴛鴦。
陸嘉念只在話本子裏聽過這種沒臉沒皮的手段,更是從未想過,在旁人眼中端莊穩重的嫡親公主,竟然有一天也被逼至此。
但興許是月色太過黯淡,她聚精會神地看了一路,并未發現父皇派來的人。
不應該啊......消息是母後告訴她的,連大致位置都打探清楚了。
難不成是那些人躲懶,面上應付着父皇,實則一個個不幹正事?
陸嘉念胡亂揣測着,耐着性子到了宮外,還是未見有人跟着。
她愈發覺得奇怪,只能想着宮外人多眼雜,車夫七彎八拐的,那些人大抵跟丢了。
馬車毫無阻礙地繼續前行,她隐約覺得有些不安,但又說不清是什麽緣故,好幾回欲言又止。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她獨自下了車,環顧四周後鑽進一處僻靜的宅院。
當初為了留有餘地,母後特意找了這一處宅子,一來能讓父皇的耳目瞧見,卻又不落旁人口舌,二來是萬一陸言清臨時反悔,他們還有商量的餘地。
其實他們也不做什麽,無非就是喝茶下棋,再作出一副郎情妾意的暧昧模樣。
然而現在她人是來了,耳目反而沒了身影。
陸嘉念疑惑地穿過庭院,站在窗外朝內望去。
微弱燭火閃爍跳動,模糊地将一道挺拔清俊的剪影映照在窗紙上。
那人墨發披散,遮掩着棱角分明的側顏,矜貴地手執書卷随性翻看,時不時呷一口清茶。
陸嘉念下意識以為是陸言清,心道還好他來了,眼下能與他商量對策。
她揚起一絲笑意,“吱呀”一聲推開木門,卻在看見眼前之人時僵在原地。
“怎、怎麽是你?”
陸嘉念不可置信地瞪大杏眸,手腳冰涼地發顫。
這根本不是陸言清,而是應當在漱玉宮的陸景幽!
他為何會在這裏?那些耳目.....不會也是他清除的吧?
“嗯?皇姐不想看到我嗎?”
陸景幽勾唇輕笑,擱下書卷閑庭信步而來,再不見平日俯首陳臣的姿态,身姿颀長挺拔,與前世一般矜貴孤傲。
他俯視着才到他心口的陸嘉念,骨節分明的手指稍一用力就擡起她的下颌,眼底翻湧着深不見底的夜色,玩味道:
“還是說......皇姐沒見到情郎,傷心了?”
熟悉的疼痛和嘲諷喚醒着她的回憶,恍惚間她如同回到了前世。
她費盡心思逃離金銮殿,眼看着宮門近在眼前,她就要重獲自由之時,陸景幽就這般滿是趣味地出現在她面前,狠狠扼殺了所有妄念。
仿佛自始至終都是一場由他主導的游戲,編織了一張緊密結實的網,就等着她一頭撞進來。
陸嘉念不甘心地掙紮着,下颌被他捏的生疼,眸中盈滿氣惱道:
“他在哪兒?”
“哪個他?皇姐說的是那個廢物嗎?”
陸景幽故作無知地反問,劍眉一挑就瞥向屋子裏最陰暗的角落。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陸嘉念才發現陸言清早已不省人事,一身白衣染滿塵埃,如同堕入泥沼的白鶴。
她憤恨地甩開陸景幽,徑直沖到陸言清的面前,蹲在冷硬肮髒的地面上,伸出手指查探着呼吸。
幸好,呼吸均勻平穩,應當是暫時失去意識罷了。
陸景幽掌心一空,方才的溫軟消失不見。
皇姐轉眼就丢下他,緊緊摟着那個礙眼的男人,試圖讓他能在地上躺的舒服些。
皇姐看那個男人的目光愧疚又溫柔,全然不同于看他時的惱恨和厭棄。
在狹窄逼仄的屋子裏,皇姐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好驸馬,而他仍然多餘又惹她不悅。
陸景幽捏緊了桌上的茶盞,極為短暫的快意根本無法彌補現在的落差和不滿,緊緊勒緊了他的心髒,讓他剎那間難以才喘息。
他再看不下去,狠狠将茶盞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尖銳刺耳的聲音劃破夜的死寂。
“他有為什麽好的,值得皇姐如此嗎?”
陸景幽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幕,想起一路走來被清理掉的耳目,愈發覺得諷刺至極。
這麽個無用的男人,竟然可以讓皇姐丢下尊嚴和清白,心甘情願同他私會。
甚至......也能輕而易舉取代他在皇姐身邊的位置,讓他只能拼命裝作聽話乖巧,才能留在皇姐身邊。
陸嘉念好不容易擺正了陸言清的姿勢,心裏覺得過意不去。
這事兒是她主動開口,陸言清也很是配合,誰知會突然冒出來一個陸景幽,害得他無辜受害。
如今成了這樣,她不知如何向陸言清解釋道歉,更不知打亂了計劃後又該如何讓父皇賜婚。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她即将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裏了,只可惜被陸景幽打斷了。
思及此,陸嘉念氣得心口起起伏伏,一聽到那句毫無所謂的質問,心底怒意徹底被激起。
她倏忽間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打量着與平時判若兩人的陸景幽,沉着臉道:
“與你何幹?”
生怕他聽不懂,陸嘉念又冷得決然道:
“我只是留你在漱玉宮,我要嫁誰,與你何幹?”
她的聲音堅定又清亮,沉悶小屋內的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亦是讓陸景幽啞口無言。
是啊......與他何幹?
陸景幽灼熱閃爍的眸光一頓,如同驟然間被潑了一盆冷水,荒謬可笑地扯着嘴角,卻滿口皆是酸澀。
皇姐收留他,本就與收留一條野狗沒什麽區別。
無論他乖巧聽話還是恣意妄為,在皇姐眼裏始終都是局外人,沒有任何資格插足她的事情。
皇姐不會知道他心底的感受,皇姐只會喜歡他順從的模樣。
若是像現在這樣不夠乖了,皇姐就會冷冷發問,讓他從自己構建的幻象中清醒過來,再次去面對這一切。
可是,他從來都不這麽以為。
興許是這段時日太過美好,好到讓他心生妄念,竟然企圖永遠留住皇姐,永遠将她據為己有。
陸景幽思緒淩亂地發散着,心底仿佛留下一道裂痕,鈍鈍的痛感逐漸悄無聲息地蔓延,漸漸掌控着他為數不多的理智。
沒關系,沒關系的。
反正,就算他再乖巧聽話,皇姐還是要嫁人。
現在這場戲也演不下去了,皇姐也不願意看他了,不如把這些讨人厭的家夥全部清理幹淨。
來日方長,等到整個天下都是他的,皇姐就能永遠屬于他了。
陸景幽的呼吸緩緩穩定下來,好似在驚濤駭浪中找到了浮木,凝視陸言清的目光愈發冷厲狠絕,邪念如藤蔓般在心底生長。
他從袖中掏出匕首,寒光在燭火下閃得刺目,一步步朝地上昏迷的男人走去。
“你要做什麽?”
陸嘉念驚詫地望着失了心神般的陸景幽,在他的眼底瞥見與前世一模一樣的瘋狂和暴戾。
她這才恍然發覺,陸景幽并非有所不同,也不可能有所不同。
這些時日的純澈與順從,只是為了讓她順他心意,只是為了留在漱玉宮。
是她想得太簡單了,竟然覺得可以改變陸景幽。
一個毫無顧忌的瘋子,怎麽可能輕易被改變呢?
“你不能殺他!”
陸嘉念心急如焚地沖上前去,三兩步攔在陸景幽身前,強行奪過他手中的匕首,擰眉道:
“今夜私會之事還有內情,若是父皇不肯賜婚,消息立即就會傳播出去。你若是殺了他,天下人都會知道同我私會之人死于非命!”
她使勁把陸景幽又往後推了幾步,盡量冷靜地勸道:
“如此一來,不僅我的名聲不好,連帶着整個漱玉宮也擡不起頭,你也是漱玉宮的人,也不希望這樣,對嗎?”
聞言,陸景幽的動作果然一頓,但意味深長的笑意卻再次浮現。
他暫且停下動作,随手把玩着明晃晃的匕首,想到什麽美妙無比的事情般,享受地阖上雙眸。
嫡親公主的情郎死于非命......真是個好聽的傳聞。
曾經他以為皇姐是纖塵不染的神袛,可後來才發現,神袛是不能同泥沼永生相伴的。
既然他已生于泥沼,再不可觸碰神明,不如一起變得污濁。
如此,皇姐就再也不能離開他了。
“皇姐不必擔心,事情傳出去,就無人敢娶皇姐了。”
陸景幽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愉悅,粗糙的指腹輕撫陸嘉念的臉龐,笑道:
“這不是很好嗎?”
陸嘉念渾身一僵,确定陸景幽這話是認真的後,一連倒吸了好幾口涼氣。
原來他竟是這樣想的,簡直比前世更加瘋狂可怕。
她抿着唇,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眼前不斷浮現這段時日的過往。
明明記憶中的少年純澈可憐,會坦誠帶她,耐心地哄她高興,在每一個危急時刻出現在她身邊,漸漸讓她都有些依賴......
這才是她想要的陸景幽,而不是現在的模樣。
鬧到了這個地步,陸嘉念知道很難再去阻止什麽,心底無法抑制地泛上一陣失落難過,眼眶發酸地吸了吸鼻尖,輕聲道:
“你走吧。”
陸景幽一愣,以為是他聽錯了。
“就當從未來過漱玉宮,也從未認過我這個皇姐。”
陸嘉念說得決然,聲音卻是止不住地哽咽。
她怕自己再次心軟,一說完就立即轉身,不留餘地地先行離開。
黯淡月色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向前走,再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陸景幽頭腦發蒙,不敢相信皇姐方才竟然親口說不要他了。
剎那間,所有惡劣又極端的思緒如潮水般褪去,他極快地恢複冷靜,一時間甚至不知他究竟做了什麽。
只覺得不能這樣潦草收場,必須留住皇姐說清楚。
興許是剛才奪過他的匕首時,皇姐不下心扭傷了腳,視線中的身影跌跌撞撞,走幾步就要停下歇息,在寒風中愈發纖細嬌弱。
陸景幽心口一緊,趕忙放下屋內的一切,擔憂地走上前去扶着陸嘉念,眸光一片清明。
然而,皇姐好似賭氣般瞥了他一眼,悶悶地甩開他的手,倔強地獨自向前走。
無論他默不作聲地上前多少次,目光多小心翼翼,皇姐都沒有像從前那樣輕易松口了。
她登上馬車兀自離去,把他一人丢在夜色裏。
陸景幽未曾想過如此下場,猶豫地看了一眼滿地狼藉的小屋,還是咬咬牙跟了上去,如影如随地不肯離開。
在他們都走遠後不久,屋內之人緩緩睜開了雙眸。
陸言清若無其事地拂去灰塵,動作利落得不像剛從昏迷中醒來之人,目光幽深地望着道路盡頭。
“公子,他們沒傷到您吧?”
侍從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關切地問道。
陸言清搖頭不語,托着下颌沉思許久,嗤笑一聲道:
“他好像很在乎她。”
說着,他的指節輕叩桌板,眸中閃過一絲光亮,喃喃道:
“或許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想要找出燕北舊部,不應該從陸景幽身上下手,而是這位公主殿下。”
馬車回了漱玉宮,陸嘉念自顧自地踏入宮門,任由宮人插上門闩。
過了許久,陸景幽才筋疲力盡地趕上來,卻發現再不能進去了。
一切都像夢一樣,陸景幽伫立在原地緩不過來。
他以為,皇姐只是有些生氣,過一會兒就好了。
況且他終究沒做什麽,皇姐不會為了那個男人不要他吧?
他不悅地擰眉,不覺得今夜做錯了,只是有點後悔剛才沒殺了陸言清。
宮道上寂靜無人,他隐約聽見漱玉宮內有動靜,想必皇姐還未歇息。
可他嘗試着叩門,卻無人回應。
難道皇姐當真不想再讓他進去了?
陸景幽茫然無措地頓住,忽然間心底泛上些許憂懼。
他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了。
記憶中最近的一次,是阿娘七竅流血地死在他眼前,将那對墨玉耳墜交到他手上,囑咐他好好活下去。
那一年他七歲,驚慌和恐懼在心間揮散不去。
後來,他漸漸習慣了冷宮中的日子,習慣了咬碎銀牙活下去,再也沒覺得有什麽能讓人憂懼。
如今他都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皇姐不讓他進漱玉宮又如何?他曾經不皆是獨自熬過去的?
他自從出生起,身上就背着太多的重擔,無論如何今生都要完成,在漱玉宮反而還束手束腳呢。
漱玉宮和皇姐,都太美太好,與他格格不入。
就當是做了場美夢,現在清醒了,他還是要走下去的。
陸景幽不斷這樣告訴自己,愈發覺得方才的憂懼很不應當。
但心底還是傳來一陣無比清晰的失落,清晰到他無法忽略。
他不願再徘徊下去,最後回眸流連一眼,逼着自己往冷宮走去。
待到他完全消失,漱玉宮的燭火依然亮着。
陸嘉念攏着披風,默默在虛掩着的小門上望着他,目送他越走越遠,最終與夜色融為一體。
其間她好幾回想出聲喚他回來,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或許是今夜太過動蕩,或許是知曉他在騙她,心裏無法立即原諒,總覺得應該給點教訓。
她還想着,若是陸景幽和從前那樣,在她寝殿門口賴着不肯走,再過會兒她就放他進來。
可是他已經走了。
所以從前是裝的,現在走得這麽快嗎?
陸嘉念略微氣惱地鼓起腮幫子,悵然若失地回了寝殿,告訴自己:
走了好,走了幹淨,走了就別回來了!
她使勁呼出那口氣,将燭火全部吹熄,躺在榻上陷入夢鄉。
這一覺深沉幽長,陸嘉念神思渙散,整個人仿佛跌入懸崖般沉沉向下墜去,眼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許久才透入一絲光亮。
陰暗潮濕的密室、寬大的棺材、晦暗跳動的燭火,還有靜靜躺在棺材中的自己......
陸嘉念朦胧地眨眨眼,忽然覺得十分熟悉,好像之前在夢裏見過。
她一拍腦袋反應過來,确實夢到過!
就在她發覺自己重生一世的那日,她去見了被狼犬撕咬的陸景幽,回來那晚就做了這個夢。
她還記得上回很是離奇,陸景幽竟然割腕放血讓她屍身不腐,喂她的屍首吃酥糖,皇兄也還活着闖進來在哭喊。
也正是那個夢,她才慢慢意識到,前世殺她的另有其人。
沒想到這夢境跟話本子一般,還能間隔一段時日再續上?
陸嘉念暗暗好奇,屏息凝神探頭望去。
幽暗的光線下,她的屍身依然不腐不敗地躺在合葬棺中,可是......
怎麽她身邊還躺着一個人?
陸嘉念驚出一身雞皮疙瘩,安慰自己現在也不是人,壯着膽子繼續靠近。
這時她才完全看清楚,不可思議地怔在原地,死死捂着并不能喊出聲的嘴。
那人竟是陸景幽!他們竟然躺在夫妻合葬棺中!
真是瘋了......陸嘉念震驚得難以言喻,她上回以為陸景幽讓她躺在合葬棺,是随手找來的棺材所以不講究。
原來是他早就準備好的,并且他自己也躺了進去。
這又是為何呢?難不成死後也不願放過她,還要在地底下繼續磋磨?
不對啊,這是夫妻合葬棺,只有心意相通之人才能合葬。
陸景幽曾說過,陸氏皇族連血都是髒的,沒必要搭上他自己來報複吧?
陸嘉念想不通,忍不住又上前幾步。
她的屍首緊閉雙眸,但陸景幽似乎還有生命。
他意識還是清醒的,手中緊握白色瓷瓶,用齒尖咬開了LJ塞子,擡首将瓶中所有東西都灌了進去。
不一會兒,他的胸腔起起伏伏,猛烈地咳嗽幾聲,黑紅鮮血從他的口中溢出。
他痛苦地顫動雙眸,晶瑩水光混雜着鮮血染紅衣襟,唇角卻享受般勾起,笑得釋然又歡愉。
不像去赴死,像赴一場黃泉之約。
耳畔忽而傳來一陣兵荒馬亂之聲,仿佛有千軍萬馬從地面上踏過,一寸寸搜尋而來。
兵刃交接的聲響越來越近,密室的門終于被沖開,寒涼刺骨的風倒灌而入。
陸景幽咽下最後一口氣,一只手悄然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另一只手無力垂落,掌心的力道松開,方才攥着的碎紙片被寒風吹起,紛紛揚揚灑落在合葬棺中。
定睛看去,那碎紙片很是眼熟。
應當是很久之前就被她撕碎的、用來包酥糖的油紙。
刺眼的天光從門外投射進來,陸嘉念眯起眼睛,看不清伫立門口之人是誰。
只能隐約瞧見,他身形清瘦文弱,腰間挂着一個針腳粗糙的荷包。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一切,興奮地吩咐旁人将合葬棺封死,擡到荒野之外潦草埋了。
随後,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淩亂,陸嘉念被迫從密室中抽離,恍惚間飄蕩到另一處宮殿。
“念兒,本宮的念兒!”
母後纏綿病榻,聽聞噩耗後一口氣喘不上來,虛弱無力地顫抖着,緊緊拉着崔嬷嬷的手。
“太醫,娘娘如何了?”
“若是三五年前,微臣還能盡力一試除去病根,可如今已經無力回天了。”
崔嬷嬷掩面而泣,鳳儀宮的宮人跪了滿地。
......
陸嘉念愈發困惑,根本不知這都是些什麽事兒。
她還想再去探究,恨不得沖上前去拉住個人問清楚,偏生她口不能言,腿腳亦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看着。
她的思緒如同一團亂麻,各種疑問糾結纏繞,逼得她頭痛欲裂,眼前再次漆黑一片,不由自主地再次墜入深淵。
當陸嘉念睜開眼睛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她愣怔地眨巴幾下眸子,視線聚焦在寝殿中,回憶着剛才的夢境,猛然間從床榻上起身,想不通地一拍床板。
雖然她知道這是夢,但她從未做過這麽真實又離譜的夢。
陸景幽怎麽會與她同棺而葬?怎麽會服毒自盡?怎麽會被人潦草埋在荒野?
他是腥風血雨走過來的,實力毋庸置疑,有誰能撼動呢?
他亦是極其看重權勢,哪裏舍得服毒自盡?
除非身死國滅,徹底走到絕路。
還有,陸景幽前世告訴她,母後早已過世了,怎麽夢裏母後還為她哭喪呀?
那個站在門口的人又是誰?難道最後是他了結了一切嗎?
陸嘉念被自己這一大串問題問懵了,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告訴自己夢境都是假的。
就像上回,她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真的嗎?
恍然間,陸嘉念産生了幾絲毫無道理的懷疑和動搖,一種異樣的感覺攥緊心房,仿佛隐隐約約在指引着什麽。
她記得,夢裏太醫提到母後的病情。
三五年之前......不就是現在嗎?
陸嘉念渾身一激靈,火急火燎地起身更衣,連早膳也顧不上吃了,快馬加鞭直奔鳳儀宮而去。
路上她已經打發人去太醫院,讓人來給母後請平安脈,一刻都不想耽擱。
“念兒,這是怎麽了?臉色怎的這般差?”
母後也剛起身,溫柔關切拉着她的手捂暖,另一只手等着太醫診斷。
那是位剛到任的小太醫,在這麽多雙眼睛下緊張得滿頭大汗,顫巍巍地挪開手,小聲道:
“娘娘鳳體安康,沒、沒什麽異樣。”
話音剛落,母後眉間舒展,陸嘉念卻緊緊蹙起。
難道是她想多了?那種離奇的夢境怎麽可能是真的?
不對,直覺告訴她不對。
按理說,聽聞母後一切安好,她心底應當松口氣。
可現在反而心都揪了起來,仿佛有危機近在眼前。
陸嘉念瞥了一眼忙手忙腳的年輕太醫,登時覺得不靠譜,問道:
“今日怎麽是你?李太醫呢?”
”念兒,你別為難他了。“
母後善解人意地讓小太醫先走,拉着陸嘉念柔聲道:
“蘭妃前些年小産後身子不好,求陛下讓李太醫專心照顧她一人,非要緊病情不為他人診脈。
母後除了去年秋末生了場肺病,其餘都很好,如今也都痊愈了,沒什麽不适,你別擔心了。”
聽了這話,陸嘉念更加堅定了心中的念頭。
太醫院良莠不齊,唯獨李太醫醫術最佳,蘭妃專寵多年,性子驕縱,自然要霸占了去。
而母後向來面善心軟好欺負,從不在意這種小事,又無父皇寵愛,想必平時身子抱恙,都是這些小太醫糊弄。
她堅持讓人去把李太醫請來,母後無奈地嘆息一聲,道:
“何必多此一舉,蘭妃若是知道了,又要去你父皇那兒吹枕邊風,陛下難免訓斥。”
“母後,您才是正宮皇後!”
陸嘉念既生氣又心疼,她明白母後這些年徒有虛名,性子又太軟和,明裏暗裏受了太多氣,依偎在她身邊,撒嬌道:
“好啦,母後就依我一回,蘭妃敢多嘴,我替母後出氣!”
李太醫不一會兒便到了,盡職盡責地望聞問切,又親自看了母後的膳食,前後足足診了半個時辰,臉色愈發凝重,撫着花白的胡須,回話道:
“娘娘舊疾未愈,病根未除,如今看着無恙,三五年後必成大患。
多虧了三殿下心細如發,現在還來得及,微臣拟了個方子,照着調理幾個月就好。”
這話幾乎和夢中的無甚差別。
陸嘉念心裏“咯噔”一聲,不知如何面對這一切。
既然母後的病是真的,那其他的也應當是真的。
包括她死後陸景幽的所作所為,還有同棺而葬,甚至那麽多離奇的事情,都是真的。
她強裝鎮定地應付完母後,剛踏出鳳儀宮就踢了一腳宮牆發洩。
真正離譜的不是夢境成真,而是夢中發生的事情。
她上輩子就不能多活幾年,或者這輩子什麽都不知道,無憂無慮活一遭嘛!
陸嘉念趁着無人看見,氣呼呼地沖着磚牆抱怨個夠,冷靜下來後頓感壓力,雙手叉腰地從頭理順思路。
說簡單也簡單,因為她所知不多,且皆是碎片般的畫面。
平日裏留心細節提防着,其餘的都和陸景幽相關,總能從他身上找出蛛絲馬跡。
雖然現在連他自己都一無所知,但若是情景相同,說不準能激發出相關的一些念頭之類。
總之,不能坐以待斃,試一試也沒壞處。
陸嘉念頗為認可地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