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幻夢
◎“是啊......還有誰?”◎
一日就這樣懵懂淩亂地過去,轉眼間,夜幕沉沉落下。
陸嘉念獨自卧于床榻,無數次想理清頭緒,可過了幾個時辰依然是一團亂麻,只能悶悶不樂地阖上雙眸。
興許是白日所見沖擊較大,她輾轉反側睡不踏實,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卻又不覺間墜入深沉夢境——
那似乎是一間地下暗室,陰暗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寒意森森的岩壁時而響起滴水聲,在一片死寂之中格外清晰。
陸景幽坐于黑岩之上,零星燭火勾勒出分明棱角,脊梁頹然地微微彎着,褪去幾分往日的威壓,竟透出些許無力脆弱的意味。
他的手心裏緊緊攥着一個銀匣子,身側是一口寬大沉重的棺材。
黑暗中響起衣料的摩挲聲,陸景幽背對燭火,熟練地從袖中掏出一把銳利的匕首,雙眸失了心神般黯淡無光。
他舉起匕首對準了手腕,面無表情地狠狠刺了下去。
冷光劃破蒼白如紙的皮肉,血腥氣驟然彌散在狹隘的暗室裏,陸景幽卻依然沒什麽反應,俊容木然得宛如凍着寒冰,只是打開銀匣子将鮮血盡數收集起來。
匣子裏原本還放着兩粒褐色藥丸,此時加以鮮血調和,漸漸變成幹燥的粉末,散發出一陣刺鼻異香。
陸景幽緩緩挪開手腕,潦草地扯下布條包紮傷口,背光翻轉之時,隐約可見腕間還有數不清的刀痕。
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随着動作撕裂,鮮血層層浸染着單薄的布條,血跡凝固在玄色袖口......
可他似是全然感受不到,甚至拿起銀匣子時,眸中終于閃過幾分鮮活的光亮,唇角似有似無地勾起,轉身将匣子裏的粉末仔細鋪撒在棺材之中。
陸嘉念的一縷神識肆意飄蕩,看不明白陸景幽究竟在做什麽,好奇地跟上去瞧着,登時就被吓了一跳。
幸好她口不能言亦不會被人看見,否則必會驚叫着倒退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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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棺材之中,竟然孤零零躺着她的屍身!
那棺材很是奇怪,寬大得足以放置兩具屍首,像是夫妻合葬棺,而她的屍首就安然置于一側,周身細密地鋪着紅褐色的粉末。
再定睛一看,棺材中的她衣衫齊整,妝容精致,面容寧靜恬淡,阖上雙眸仿佛永遠睡去,除了臉色和肢體比尋常人發白僵硬些,其餘都無甚差別。
陸嘉念無法推定自己究竟中毒過世多久了,但看着眼前這一幕,她大抵明白了陸景幽在做什麽,氣得耳邊嗡嗡作響。
她早就知道自己身後不會有好下場,無非就是草席一卷,丢去亂葬崗罷了。
如今看來,盡管人躺在棺材裏,還不如去亂葬崗呢。
陸嘉念看不下去,上去就給了陸景幽一巴掌,奈何她是孤魂野鬼,用盡力氣卻連一陣風也扇不起來,只能牙根發癢地退到一邊。
不過她想不通,陸景幽為何要這樣大費周章,甚至不惜自殘來留住她的屍身呢?
難道僅僅是因為心有仇恨,想在死後也控制玩弄她嗎?
這并不像他。
正思忖着,陸景幽忽然又站起了身,從懷中拿出一個油紙包,手指發顫地輕輕打開。
油紙上的花樣十分熟悉,清甜的香氣絲絲縷縷傳來,與暗室中的陰暗血腥格格不入......那竟是一包酥糖。
陸景幽小心翼翼地撚起半塊,俯下身靠近陸嘉念,粗糙的指腹落在她冰冷發硬的臉頰上,一寸寸順着白瓷般易碎的肌膚滑動,眸中泛起片刻的虛妄和恍惚,如同暗自湧動的夜色。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喉嚨裏溢出一聲輕笑,眸光卻愈發迷離破碎,嗔怪道:
“皇姐,你怎麽現在還是貪嘴,就不能多等朕一刻嗎?”
披散的墨發垂落,遮蔽着陸景幽清瘦颀長的身影,他的手指最終落在陸嘉念抹着殷紅口脂的唇瓣間,試探着将酥糖靠上去,仿佛徹底沉醉在幻夢之中,喃喃道:
“你說想吃酥糖,朕給你帶來了,皇姐快嘗嘗。”
棺材中的軀體沒有任何反應,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倔強反抗了。
可陸景幽似是不願相信,執着地将酥糖在她的唇瓣上輕微摩挲幾下,幾粒糖渣順着縫隙掉落進去。
在他的身後,陸嘉念将這些盡收眼底,眉心當即緊緊蹙在一起。
不知是錯覺還是太過沉浸,她的舌尖竟然真的泛上幾絲甜味,吓得她背後一陣發涼,連連後退之時“呸”了個幹淨。
再次擡眸,陸景幽依然輕柔地聲聲誘哄,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耐心,卻越看越是詭異。
若是她沒記錯,自己是死在陸景幽眼前的,他何至于瘋到了如此地步,連是死是活都分不清嗎?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親自哄着死人吃糖,那人還正是她自己......陸嘉念環着雙臂瑟縮幾下,不由自主地又離陸景幽遠了些,心底騰起一股驚懼。
不過她現在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麽,或許是成了冤死鬼,亦或是還在做夢,總之她已經死了,哪有死人怕活人的道理?
思及此,陸嘉念終于找到了些許安慰,腰杆挺直了不少,屏息凝神繼續看着。
良久,陸景幽都沒有等到回應,無論反複呢喃多少遍,等待他的只有無邊死寂。
他的身形顫抖得愈發厲害,眸中閃過一抹清明的光亮,如同耀眼陽光刺入深沉霧霭,而他卻逃避着不肯醒來,固執地抓住那一縷虛妄執念,顫聲道:
“皇姐,你為何不吃?是他們做的不好嗎?”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空曠暗室徒留他一人的吐息。
陸景幽倏忽間站起了身,油紙包從他身上滾落,一顆顆圓潤的酥糖沾滿了塵泥,掌心的半塊也被他攥緊捏碎,沾着冷汗變成黏膩碎屑,眼尾泛紅道:
“皇姐,快回答朕!否則......否則朕就砸了他們的招牌,再把那些人斬首謝罪!還有你皇兄,他也逃不掉......”
棺材中的少女靜靜躺着,容顏寧靜淡然,仿佛無論他說什麽都會乖巧聽着,再不會哭喊着示弱求饒,也不會與他争鋒相對了。
陸景幽曾經無比希望皇姐能這麽聽話,可現在他只剩下慌亂無措。
所有的把柄都不管用了,無論說什麽都不能讓皇姐醒來,他的喉結酸澀地滾動,低啞中隐隐帶着奢求,道:
“你理理朕,皇姐......”
尾音在黑暗中一聲聲蕩漾開去,相互間孤寂碰撞,久久未散。
他知道,不會有回應的。
陸景幽踉跄幾步,扶着棺木堪堪穩住身形,無力地順其滑落下去,靠着邊緣絕望地阖上雙眸,心口起起伏伏地抽動。
還未消停一刻,暗室小門處又傳來喧鬧聲,陸景幽只能厭倦地掀開眼簾,撐着冰冷的地磚吃力起身,若無其事地撫平衣擺上的褶皺,負手長身玉立于棺木前。
兵刃相接之間,幾聲憤怒痛苦的嘶吼穿透暗室,小門終究被沖破,一道明亮刺目的光線投射進來。
“滾開!你們不能把念兒藏在這裏!”
陸澤安不顧血流如注的傷口,拼了命推倒最後一個守衛,奪過長劍闖入暗室之中,毫不留情地直指陸景幽而來,憎惡道:
“你個孽障,念兒呢?你把她如何了?”
陸景幽并未退縮,甚至連眼睫都未顫動一下,眼底平靜得望不見一絲波瀾,也照不進任何光亮,只是空洞麻木地望着他,如同凝結着嚴冬寒霜。
越過他的身形窺去,陸澤安瞥見了那口棺材,驟然間瞪大了雙眸,全身血液凝滞在悲憤面容間,手中的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念兒!念兒......"
陸澤安不可置信地沖上前去,腳步錯亂急促,熱淚浸潤着布滿血絲的眼眸,一不留神被青苔滑倒,抽幹了力氣般跪在地上。
他努力地伸長雙臂,試圖如從前般将陸嘉念護在懷中,可最終皆是徒勞。
他只能一遍遍呼喚着她的閨名,聲音愈發微弱,失控地捂着臉失聲恸哭,淚水從指縫溢出、滑落。
陸景幽在一旁冷眼看着,忽而發出一聲刺耳的冷笑,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墨色瞳仁中盡是悲憫和嘲諷,也不知究竟是在笑話誰。
倒是陸澤安被他徹底激怒,不管不顧地站起身撲過去,趁其不備死死掐住陸景幽的頸,喪失理智地吼道:
“是你殺了念兒!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
窒息和痛苦瞬間襲來,但陸景幽非但沒反抗,反而笑得更加恣意瘋狂,享受般眯起了眼睛,輕咳幾聲道:
“朕說不是,你信嗎?”
“住口!除了你,還能有誰?”
陸澤安不願意多聽任何一句辯解,下了死手繼續勒住陸景幽的頸,恨不得立即把他掐死。
不過前來增援的守衛很快抵達,三兩下就将其制服,捆着手腳拖了出去
暗室的門沉沉阖上,室內再次歸于死寂,陸景幽卻遲遲沒有回過神,僵硬的笑意挂在唇角,喃喃道:
“是啊......還有誰?”
他身影微晃,于無人看見的黑暗之中跪倒下去,膝蓋磕在棺前冷硬的地磚上。
......
陸嘉念看得愣怔,腦子如同漿糊般轉不過來。
皇兄怎麽會在這裏?他們說的話是何意?難道陸景幽不是一齊送她和皇兄上路的嗎?
她頭疼得厲害,如同有一只手狠狠敲打着太陽穴,又強行将她從眼下的境況中抽離,天旋地轉間眼前漆黑一片,懵懂地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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