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人生坐覺長安空
錦姐在家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挺着個大肚子走路都費勁,也沒心思上街了,反倒是衛嫂常勸她出去走走,說:“奶奶這時就要多走動,将來才好生養。”
錦姐心知生産是件兇險的事,衛嫂又是過來人,便每日跟着她出來買菜走上幾步,經常遇見高媽媽同小惠兒,就扯住站在街邊說話,問她胃口如何?問她孩子動不動?又圍着看她的肚子,高媽媽說:“你看這胎位這樣高一定是個兒子。”
惠兒搖頭說:“我看是個女兒,你看奶奶細皮嫩肉的,我懷孩子時長了一臉斑。”
錦姐私心也想生個女兒,聽了惠兒的話,高興道:“我也想生個女兒好,借你吉言吧!”
衛嫂搶說,“好奶奶,還是兒子好,我家中就有兩個小子,您生了小公子我還會帶呢。”
錦姐聽了想起找奶媽的事,同高媽媽說:“您老替我訪訪有好的奶媽先訂下。”
高媽媽應說:“我替奶奶留心。”
衛嫂同錦姐回了家,鈴兒在院裏掃地,衛嫂量米做飯心中又生出個主意,叫了鈴兒來看火,自己尋到錦姐說:“奶奶你方才在街上說到找奶媽的事,我心下有個想法要同奶奶說說。”
錦姐放下閑書,“你說吧。“
“鈴兒姑娘家年紀大了該嫁人了,既要請奶媽就回了張奶奶讓鈴兒嫁人去訖,家中的活兒我一個人都做得。”
錦姐知道她的好心,“好嫂子,我知道你能幹,但這麽大個家怎麽能讓你一個人操持呢!鈴兒大了該嫁人了,回頭我再請個丫頭就是了,這事等我生了再說吧!“
“花那冤枉錢幹什麽?家中再多養口人吃飯,奶奶您好好的別心疼我,這個家我操持的來。”
錦姐讓衛嫂坐下,衛嫂說:“我站着就行了。”錦姐真情外露道:“好嫂子你的心意我都知道,這家中也幸虧你們兩口子。”
“公子和奶奶過得好,我們兩口子跟着也歡喜。”
話說到這份上錦姐也不好一意要丫頭,她也不是當年的嬌小姐,多少也知道過日子的不易,如今又将臨盆更明白細水長流的道理了,低頭想了一會兒,答應說:“我跟鈴兒交代一下。”
下午打包了幾件舊衣服,又挑了幾樣首飾,叫了鈴兒當面給了,“這一年也辛苦你了,跟着我從張家過來沒過什麽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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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兒拿着東西正開心,“奶奶說得哪裏話,在哪裏不是一樣吃飯,奶奶和嫂子都是好人又不曾苛待我。”
“你能這樣想就好,你今年也十八了吧?”
“是十八了。”
錦姐試探說:“你一個姑娘家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
鈴兒聞言臉就紅了,錦姐看着是有心的樣子,就坦言說:“當日你跟我來,我說過的要放你回家自主婚配,現在看也不用再拖了,你拿着東西回家一趟,跟家人商量商量若有好人我就放你去了。”
鈴兒心中雖巴不得,面上也矜持說:“奶奶懷着身子我怎麽好去?嫁不嫁人也不急在一時,我願再伺候奶奶幾年。“
錦姐笑了,“傻孩子,你一個姑娘家伺候孩子還是伺候月子呢?我是真心要你出嫁的話,你不必遲疑,今日晚了明日我讓衛虎送你家去。“
“多謝奶奶,多謝奶奶。“鈴兒喜之不盡,不住的打躬,錦姐讓她下去收拾,眼看鈴兒出了門,心中想起春園和冬英來,便覺得以後不要丫頭也好女孩子總歸是要嫁人的,自己倒多件牽挂。
晚間睡覺時把送鈴兒走的事同朱秉杭說了,朱秉杭說:“這些只憑你的意思,以後房中瑣碎我來幹就是。”
錦姐靠在他身上,“你真好一點不拿架子。”
“我有什麽架子?皇親國戚的架子嗎?我只要你們過得好做什麽都行,人活一世不找些事做也是難為。”朱秉杭說時又透出一種蕭散之情,錦姐沒留意只盤算着未來的日子,自顧自地說:“按說咱家也不是用不起丫頭,就是衛嫂這個樣子,讓我過意不去,我想着我多費一點都負了她的心。“
“這點你不用理會,費多費少都是我的,我成個家不為妻子為的誰?”
錦姐聽了高興,又問:“你說我這胎生男還是生女?”
朱秉杭摸着錦姐的肚子,“不知道。”
“去。”錦姐推開他的手,怪道:“你白當大夫空修道,連個男女也算不出來嗎?”
朱秉杭無奈道:“奶奶多見諒,這是實在看不出來。“
夫妻倆個正在打趣,外間衛虎叫說:“公子不好了,快請出來,王爺薨了。“
“呀!“朱秉杭驚坐起來,衣裳都沒系快步開了門,抓住衛虎問:“哪來來的信?”
“秦王府中傳的信,長史官就在大廳,接着您去呢!”
朱秉杭大驚失色,腦中也是一片空白,錦姐在裏間只知道死了人,在她眼裏死皇帝死王爺跟常人也一樣的,喊說:“有事你就去吧!“
朱秉杭進屋套上件素衣,同錦姐囑咐說:“你好好在家,有事我帶信回來。”
錦姐點了頭,朱秉杭還是遲疑了一會兒,在屋中踱步再三,外間衛虎催說:“公子快走吧,長史官等着呢!”
錦姐也催說:“你快去吧。”
朱秉杭心亂如麻走到外間,長史官遠遠就趕上來,“将軍快同我進府,王爺等着你呢!”
朱秉杭後退一步,問:“這是怎麽說話?王爺到底如何?”
長史附耳說了幾句,朱秉杭面色變了幾變,直直坐在倚兒上一聲不響。衛虎和長史都不知是什麽意思,長史說:“将軍這是火燒眉毛的事兒,請快行!”
朱秉杭回說:“深更半夜事出突然有暗昧之嫌,明日天明定當早去,請大人向王妃複命。”
長史聽了嗟嘆,“将軍你可想好了,他們可是早就往府裏鑽呢!”
“我想好了,勞大人費心,明日一早就去探望。”
長史跺着腳嘆着氣走了,衛虎不明所以上前問說:“怎麽回事?他與我說王爺薨了讓我快叫,怎麽見了您又是探病的話了?”
“王爺夜半突發重病,王妃讓我進府。”
衛虎雖是個家人一聽也知關竅,喜說:“公子這是天降大任于你呢!王爺沒有兒子,一日身有不測,繼位的就是子侄。”
“胡說!”朱秉杭拍案而起,“這大不敬的念頭不準再起。”
衛虎被朱秉杭此時的态度吓住了,朱秉杭緩和道:“你回房睡去吧!明早還跟我進府呢!”
“哦!”衛虎滿頭霧水的走了,朱秉杭對着盞孤燈坐着,外頭夜闌更深,一團黑寂,只有些稀疏的風聲,聽得人心生凄怆。想起十幾年前在秦王府中,自己父親也是得病,那望病的人日日不絕,說是望病實是望死,想父親不過一個王孫,曾祖秦王還在,人就這等觊觎,可見了世上人眼中人命是無足輕重的只富貴名利才是重中之重。思來想去,傷愁不已,竟是一夜未睡,早間衛虎起身遇見,吓了一跳,“公子在此坐了一夜嗎?”
朱秉杭揉了揉眉頭,站起身讓打水來洗臉,回房拿頂網子戴上,錦姐睡得正香一點沒驚動。主仆兩個茶飯沒用一口進了秦王府,此時天色剛剛啓明,那王府裏各房親眷已是擠滿偏廳,一見他到了都上來問訓:“秉杭你怎麽來得這樣晚?府中是何人送的信?”
有人說:“你是學過醫的,你快替我們進去看看,這王爺是好是壞?”
朱秉杭說:“府中的太醫手段高明,我一個半調子能看出什麽來?”說着帶衛虎在牆角邊坐了,任廳中衆人熱火朝天的議論他也不插一言。
衛虎在一旁都替他心急,坐到中午有個太監走進來說:“各位大爺奶奶,謝你們來探病,王爺身上一時好不了,請先上飯廳用飯。”
衆人一聽吃飯都搶在前面,一屋子又只剩下他們兩人,朱秉杭讓衛虎也去吃飯,衛虎說:“公子一大早就空着肚子出來,要去一起去啊!”
朱秉杭是曾修道辟谷的人說:“我不餓。”
衛虎只得自家去了,衛虎一走外間長史又來了,同朱秉杭說:“王妃有請,将軍快随我來。“
朱秉杭跟着長史穿過了幾重院門,走到內宮裏,只聞見滿室中都是藥味,兩個小太監守在門外,一群太醫都坐在裏間,長史領着他進到內室,兩個宮女打起簾子,王妃走出屏風,着急道:“杭兒你怎麽現在才來!”
朱秉杭忙跪下行禮,王妃一把扶起,“都什麽時候了還講這虛禮,你先看看王爺,我們再說話。”
宮女領着他到了床前,只見秦王朱誠泳,目歪口斜,喘息未定,見了他來倒還認識眼睛眨了眨,口中哼了兩聲,只是一句話說不出來。朱秉杭見了只覺心酸難忍,眼中掉淚,上前抓住秦王的手,說:“王爺,你好好躺着,你要說得話我都省得,您好好保重才是上策,侄兒沒本事白修了幾年道。”
說完秦王也流淚,朱秉杭替他按了脈,知道是中風之症,也沒有起死回生的法子,走到外間同太醫看了幾劑方藥,王妃問他如何?他說:“只有病治病,有命治命吧!”
王妃又嚎哭了幾聲,朱秉杭問:“好好的,秋禮上還體健如何病的?何時病的?”
王妃苦道:“我不是說咒人的話,若是早病着也好主意,偏生一直好好的,昨天中午吃了飯就嚷眼前發黑,心頭煩悶,睡了一覺到晚間就起不來了,完整話都說不得一句,我空活了五十歲,也沒生個兒女如今事出突然更與哪個商量,只有你杭哥兒是個親侄。”
王妃話說得直白,朱秉杭也聽得明白,心內想着我父親無福沒能襲王,人說叔叔有福,如今也不過五十多歲,雖位至王公一日不測便在朝暮之間,無兒無女在跟前就罷了,一個發妻守着一句話兒也能說出,可見富貴功名都是一場虛枉,父子妻兒也不能相劬助,心上已有半灰,便說:“這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事兒,事出突然朝廷必有主張。“
王妃拭着淚說:“我一個失家的老婦就是無靠了。“
“嬸嬸是王妃,憑誰都要敬重的,這個無須憂慮。”又勸了王妃幾句話就請辭出來了,衛虎正探頭等着,“公子可怎麽樣了?王爺有什麽私密話兒囑咐?”
朱秉杭苦笑一聲,“衛虎你不是外人,我父親去時你與你爹也在跟前,那時節我還小,你可曾聽見私密話兒沒有?”
衛虎低聲道:“公子此言差矣,前老爺去時還是王孫,獨您一個兒子,家中也就田産,如今王爺要去了,這王位不就在侄子頭上嗎?王妃又有心于您,咱趁先請人上京于朝中打點打點。“
朱秉杭聽完幹笑了幾聲,拍着衛虎的肩,“你這話倒是有大知識的,若遇着明主就是好謀士,可惜跟着我在櫃上也沒發展。”
衛虎心虛道,“公子不願,我不說了就是,我自小跟着公子并無他心,公子不要打趣我。”
朱秉杭點頭說:“我知道,我是真心誇你的話,不是打趣你,你說得話有見識有道理,只可惜我無心不長進,莫說王位就是皇位降下來,我也要躲着走呢!”又候了半日也不見有什麽動靜,朱秉杭心念着錦姐在家便也不多留,于長史說了一聲明日再來。
回到家中錦姐也聽到風聲,心急地問秦王消息,又說:“他們說你能當秦王可是嗎?”
朱秉杭不意她也問出這句來,心下更覺得孤寒,反問:“你想我當秦王嗎?”
“我當然想了,你若當了王爺,我就是王妃了,天底下還有比這好的事嗎?我當年在南京朝廷采選女子我爹吓得立馬把我給嫁了,怕我進了宮有白頭之悲,現下有了這樣的機遇,實在是上天眷顧我,也是命中的好處。”
朱秉杭默默聽完心下冰涼,看錦姐挺着肚子因懷孕整個人更添了慵懶,那面龐雖白嫩到底有幾分浮腫,一身家常的布衣趿着布鞋,兩手空空一絲金銀也沒有,朱秉杭的心又軟和了,拉着錦姐對面坐下,扯着錦姐的手,說:“你想得沒錯,只是我命中沒這樣的福份,怕要讓你失望了。”
錦姐也是随心的話:“不打緊,我們家中想想還不行嗎?有沒有反正是不要本錢的。”
朱秉杭聽了心中方松快了一點,又挂心眼前的事說:“王爺的情形也只在這幾日了,一旦出事,我們都要戴孝持喪,我是沒有什麽,你有身子的人多有不便,我主意送你下鄉去避一避,到時就說你生産在即來不了,你不在城中也好強你來,你看如何?”
錦姐是參加過祭典的那陣式想着就累人,那時自己還是一個人都站着腿疼腰酸何況現在懷着身子去喪禮,想也沒想就應說,“你這是心疼我的主意一點不錯。”
朱秉杭就叫衛虎和衛嫂來吩咐,讓他們連夜整理東西明日就送錦姐鄉下的莊上去,自己去櫃上包了幾樣丸藥讓錦姐貼身帶着,回房囑咐了一車保養的話。第二日臨走還是不放心,讓衛虎請了高媽媽來,貼上二十兩銀子,說:“王府裏不太平,這幾日怕出大事,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怕驚動,正要到城外莊上避避事,媽媽是年老會收生的人,請陪着小住幾日。”
高媽媽笑逐顏開接下銀子,“公子不須多說,凡事都有老身呢!公子放心在城中主事旁的不用操心。”
朱秉杭再三托付了,親手扶着錦姐上了車,一路送到城外,臨別對着錦姐好生不舍,錦姐倒是平常反勸他說;“咱夫妻不日就要再見的,你苦凄凄的做什麽?”
朱秉杭強顏歡笑,“我有空就來看你。”
眼看得錦姐走了,一時心中那點子暖氣也跟着去了,只覺得眼前世界又空又靜,一步步信着腳走回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