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常人世譬朝露
次日用過早飯莊子上就有人來叫,讓朱秉杭今日上墓園燒經,朱秉杭換了件大衣服,帶着衛虎一齊去了。主仆兩個前腳剛走,後腳小惠兒打扮得嬌俏俏的就上門了,衛嫂開門一見是她,冷下臉問:“尹奶奶有什麽事啊?”
惠兒笑臉相對,“衛嫂子,咱是老街坊了,你又是自小看我大的,這會子叫什麽尹奶奶?還叫我惠兒就是了。”
衛嫂也不跟她客氣,“小惠兒,你來我家什麽事啊?”
“你家公子成親我也不曾來賀,昨晚在巷口遇見他,說了兩句話,約我今日來的。”
“公子出去了,你下午再來吧!”說着就要關門,惠兒忙擡手擋着,“公子不在奶奶也不在嗎?有主人家我總要拜訪一下。”
衛嫂心中不願招待,奈何來者是客,又擡出采訪主人的話來,就讓她進來在廳上坐着,也上了杯茶,說:“我們奶奶還沒起來呢,你等着吧!“扔下話自己依舊幹活去了,惠兒等了半天茶沒了也不見有人來添,眼看太陽照到中庭她實在等不得了,走到外間叫一聲“有人嗎?”
鈴兒打水路過,問:”你是誰啊?在家裏做什麽?”
“我是巷口的鄰居叫惠兒,來拜你家公子和奶奶的,你家奶奶人呢?”
“你等着吧,我家奶奶剛起來要水洗臉呢!”
鈴兒捧水進房,同錦姐說:“廳上有位奶奶說是鄰居惠兒,來拜奶奶的。”
錦姐聽了攏起頭發,有心見她,說:“你先去陪着我一會兒就到。“鈴兒聽命去了,錦姐簡單梳了頭,還穿得昨天的衣服,薄底絹布鞋,頭面也沒戴脂粉也沒敷,輕輕巧巧地出來了,進了廳把惠兒從上到下仔細瞅了一番,贊賞說:“不錯,不錯,公子倒是有些眼光。”
這話一出反叫惠兒不知所以了,錦姐請她坐,她才想到要行禮,剛要下拜錦姐就扶住了,“公子他不在,咱不要客氣了,你快坐。“拉着惠兒一頭坐了,惠兒來前一肚子的話此時一句也想不起來了,錦姐說:“你多坐會兒,他鄉下去了,等晚間回來咱一起吃飯。“
惠兒疑惑,“謝奶奶好意,奶奶知道以前的事嗎?不怨我嗎?”
錦姐好笑:“我怨你做什麽?犯不上,我還要謝你呢,你當日要是嫁了他,今日還有我嗎?再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放着大戶人家奶奶不做,要做宗室的妾?”
惠兒紅了臉,“奶奶說得我都沒處藏了,我今日本意就是來看奶奶的,看奶奶生得如何?看你們可恩愛?現在我也看到了,別的心思也不敢有,我這就回去了。”
“回去做什麽?難得來一趟,你也給我講講你們以前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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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兒嘆了口氣,“有什麽好講的,無非是孩子時的事兒,我家中還有孩子我要先走了,願公子和奶奶白頭偕老。”
錦姐也沒強留,親送了兩步,說:“你有空就來玩兒,都是鄰居沒啥子忌諱的。”
惠兒口中答應了。
衛嫂見人走了,忙來對錦姐解釋:“奶奶,她與公子只是自小的鄰居罷了,聞你們新婚來串門的,奶奶千萬不要多心。”
“我沒什麽多心的,這事兒我也經歷的,這惠兒生得不錯,雖是西北人難得有幾分水靈,你家公子好眼光咧!”
“奶奶真個不惱?“舊相好找上門這種事放別人家是要打破鍋的?”衛嫂從惠兒上門就一直擔驚,錦姐安慰她說,”好嫂子我真個不惱,公子回來我還同他說呢!“
晚間朱秉杭回來正吃着飯,錦姐就把白天惠兒來訪的事說了,朱秉杭停下筷子呆了一呆,看着眼前的錦姐又想起早年的惠兒,問:“你不在意嗎?”
錦姐失笑,“我有什麽臉在意,雲哥兒沒來我們家嗎?他來得惠兒來不得?”
朱秉杭聽了這番高見,點頭道:“是,是這個理,我竟不如你呢。”低頭将碗中的飯吃了,到底悶悶不樂的樣子,錦姐再三追問,他才直言道:“我想着她當年的選擇未嘗不對,我要出家也不是為她。人說我為她出家,為你還俗,其實都是為了我自己罷了,只是現在怕苦了你。”
錦姐聽了心中溫暖,放話說:“你三番兩次救我于苦難之中,跟着你怎麽會苦呢?我以前做奶奶人說我敗家,我如今跟了你,我也争口氣,好好理個家出來。“
朱秉杭聽了欣慰不已,拉着她的手,“咱夫妻同心便是。”兩人相視而笑。
錦姐也算是個言出要行的人,放了話後也不成日在門口閑坐了,問衛虎要了賬本來看,見朱秉杭出家八年家中一共才花二十兩銀子全是祭奠所用覺得不可思議,将衛虎叫來問說:“你與嫂子八年間吃什麽喝什麽?空守着房子喝風嗎?”
“奶奶說得哪裏話,我們自然是有吃有喝的,現在這園子是前些時剛翻修的,以前院中我們都種菜,自家吃不完還賣呢,我會搓麻繩子,織籃子,嫂子也能織兩匹粗布,米油鄉下地裏有,所以用不着什麽錢。”
錦姐聽了也深感這兩口子的不易,“難為你跟嫂子了,這園子既修了暫時也別動,我有幾樣舊首飾你拿去當了。”
衛虎惶恐道:“奶奶言重了,家中雖不濟也還有的過,不敢動用奶奶的東西。”
錦姐坦言說:“你拿去,我不是為了日常吃用,來年我與公子也主意尋個生計到時要本錢,你趁着現在把東西當了把錢留着,到時要用也從容。“說着将兩支金釵一副金镯放在桌上,衛虎看着倒不敢拿,”奶奶真舍得嗎?”
“有什麽舍不得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幾件還是我舊日在山東的東西,去了也好,我也改過從新。”錦姐立意道。
衛虎拿起金子沉甸甸的壓手金燦燦的晃眼,心裏也覺得怪可惜的。下午跑了好幾家當鋪,一共換了一百兩銀子,将當票和銀子送到錦姐面前,錦姐将當票收了,看了一眼銀子吩咐衛虎收着。
除夕當天早上錦姐也早早起來穿戴齊整随朱秉杭坐車到秦王府中的祠堂祭拜,男人們穿着公服還看不出什麽,那外間院裏的女人們可都差得遠了,最好的是珠冠诰命,再次緞襖綢裙,大多是荊釵布裙的裝束,錦姐在其中算是極體面的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問她道:“你是哪個房裏的?”
錦姐也不知排行,只說:“我住在葉巷,是朱秉杭家的。”
衆人聽聞都圍過來看,說:‘原來就是你啊!”
“你好福氣。”
“你不是本地人吧!”
七嘴八舌的議論着,把錦姐當件新聞看,錦姐一點不怯大方站着任她們觀說,好不容易完了祀禮燒上了香,那群婦人一哄而上的搶饅頭,搶果子,供桌恨不得給搶翻了。裏間男人們當着王爺們的面不好失态,各自分了胙肉出來,朱秉杭世系不遠早早就得了肉出來了,尋着錦姐正要回家,一個老婦人上前叫住了,“秉杭。”
朱秉杭回頭,“嬸婆。”
那嬸婆哆嗦着上前,流着淚說:“兒啊,你叔公和叔爺不成器,前幾日在你家大吃一頓,如今都病在床上起不來,也沒錢請大夫,聞你是學過道的人,請去看看。”
朱秉杭和錦姐聽了彼此震驚,錦姐說:“前日好好的兩個人,怎麽今日就起不來了?”
嬸婆抹着淚說:“我也不知,兩人回來睡下了,晚間說肚痛,第二日就起不來了,我們再三的問他們才說在你家吃了頓飯,我想是一時吃多了,積了食,也花了幾個錢買了兩片陳皮與他們煎湯喝,奈何一點用沒有。”
朱秉杭自責道:“都是我不好不曾阻着些,還一發的勸飯。”
回身将胙肉給了錦姐讓她先與衛虎回家,自己與嬸婆就要走,錦姐攔說:“你這衣服怎麽走?”
朱秉杭脫了公服,摘了冠,都遞與錦姐,又囑咐說:“你們回家不必等我開飯。”
錦姐抱着東西看他走了,對這突如其為的變故也感意外,出得大門把事對衛虎說了,衛虎着急道:“好好一頓飯,怎麽生出這事?”
錦姐說:“你先送我回家,回頭也跟去看看。”
衛虎本意也要跟去的,将錦姐送到家門口自己調頭就往城北去了,衛嫂出來喊了一聲,他都沒回頭,問錦姐才知這麽個事兒,也跟着着急。好好的年一家人都沒了喜氣,到了晚間也沒見主仆兩個回來,錦姐自家門口放了串炮,聽了完了響,讓衛嫂掌燈開飯。
衛嫂說:“要不再等等吧!“
錦姐說:“不用等了,公子走前吩咐過的。”
錦姐讓衛嫂和鈴兒都坐,三個女人吃了頓年夜飯,收了碗。大家在廳上圍爐坐着,衛嫂是閑不住的手裏還在納鞋底,錦姐久不做針線的人,此時無聊也拿了塊細布準備縫雙襪子,夜漸深了鈴兒支不住了,錦姐就讓她先睡去了,自家也放下針線看着燈花發起呆來。這時外間有人敲門,錦姐和衛嫂一齊站起來,錦姐更是急性,“我去開吧!你去熱菜去。”
“好嘞!”
主仆兩個歡喜着前後去了,錦姐開門說道:“怎麽樣呢?藥到病除了嗎?”
“奶奶,大過年的我并沒有什麽病!”來人是高媽媽,錦姐心情一跌,随即想來人也熱鬧些,依舊請進去了,衛嫂端着熱湯飯出來,一見是這老婆子,放下碗也沒招呼,高媽媽問:”怎麽不見爺們?”
錦姐從頭将事說了,高媽媽驚說:“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事,不過千怪萬怪也不能怪奶奶和公子啊!”
“我倒不是怕怪,只是不敢信,前日好好在我家又能吃又能唱,怎麽現在都不下床了呢!“錦姐懊喪道。
高媽媽勸解說:“人有旦夕禍福,一飯一食都是命中注定的。”
錦姐得了這話也心中也了然一點,方問;“媽媽怎麽有空過來?”
“我一人在家守歲正難熬想着與奶奶做個伴。”
“你孩子呢?”
“有一個兒子在鄉下,有一個女兒嫁在商南。”
錦姐說:“您來了也有趣些。”讓衛嫂熱壺酒,端上果子來吃,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閑話,都是些男女風話,衛嫂在下首聽着渾身不受用。
過了三更外間漆黑一片,遠近時不時傳來鞭炮聲,眼看天色又漸漸變淡一點點藍了,只有那炮聲一夜未絕,高媽媽開門家去,正見衛虎和朱秉杭回來了,笑說:“奶奶盼了一夜,公子可算回來了。”朝裏高聲道:“奶奶,公子回來了。”
錦姐本要睡得聽了聲又披衣起來,迎到門口,“可算回來了,人怎麽樣了?”
朱秉杭臉色并不好,搖搖頭拉着錦姐,“我們房裏去說。”
鈴兒端來熱水和早飯,朱秉杭洗了臉,吃了碗糖粥,才向錦姐說:“叔爺還好,我下了方子吐了幾次黃水,能緩過來。叔公年紀大了,我下了藥也不見效,壞了腸胃怕是不成了。”
錦姐嘆說:“我看書上說有人撐死的,這回是見着了,也怪我們不好不該請他這頓飯,真是樂事生悲。”心中惱悔的了不得,又問朱秉杭,“你打算怎麽辦?”
朱秉杭是看慣生死,參悟大道的人,經這種事也還平靜,“只有一力幫承後事了。”
“大過年的也是晦氣。”錦姐抱怨道。
朱秉杭沒有接話,閉上眼睛陷入了沉思,錦姐不知他是怎麽了只當是傷心,輕推了兩下,“你怎麽了?”
朱秉杭睜開眼,盯着錦姐的臉細細看了一會兒,微笑說:“我又想起生如朝露,去日苦多的話來,只是現在有了你便不同了。”
錦姐雖解字義但不明他的心境,想勸兩句也不如何開口,朱秉杭自家開解道:“為這件事我倒想起個門路,我放着家中現成的房子就開醫館吧!既是學以致用,也能解人疾苦,是件有做頭的事兒。”
錦姐想這行醫又體面又掙錢,富家請了去好酒好菜開箱銀,貧家請了去也要打酒買點心銅錢一串,遂喜說:“這事極該做的,你做大夫我還替你看方抓藥呢,咱夫妻同心不上幾年,什麽家業掙不來?”
朱秉杭摟住錦姐方覺得自己心中熱了一點。
夫妻倆在家盤恒了幾日,還去慈恩寺看了燈會,錦姐一手牽着朱秉杭一手拿着糖葫蘆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其中有猜燈謎的臺子,就撺掇朱秉杭上去,朱秉杭推不過只得上去,第一個謎面是“他打我知道,背後有人挑。心中明似鏡,為得路一條。”猜是燈籠,第二個“偶恩怨一語蒙擡舉,反被多情又別離。送得郎君歸去也,倚門獨自淚淋漓。“猜是傘,第三個“能使妖魔膽盡催,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道相看已化灰。”朱秉杭看了心知是炮竹,覺得這三個謎面都是不長久見離別之物實在不吉,本不欲說,但見錦姐一臉歡喜,兩眼期許在臺下望着自己,不忍負她的興頭,只得說:“是炮竹。”
攤主拱手說:“公子高手,連猜三個,這裏的燈您随意挑一盞吧!”
朱秉杭問錦姐,錦姐指了一盞彩魚燈,朱秉杭便替她摘下來了,親手遞與她,錦姐開心極了,也不顧在外間就在朱秉杭臉上親了一下,朱秉杭看她高興也就放下心事,陪她在集會裏外逛了一圈,又是糖炒栗子,又是花生糖,拿着燈買了畫,兩人滿載而歸。
談笑着到了自家門口,只見一個少年也才十五六歲,戴着孝在門前,衛虎陪着在一邊,錦姐并不認識,朱秉杭一見就知道了,這是叔公家的曾孫子和自己平輩的,那孩子上前跪說:“我曾爺下午去了,特來給哥哥報信。“
這是朱秉杭意料之中的事,雙手扶了他起來,“我知道了,明早就去,家中事辦了多少?棺材可有着落?”
那孩子哭說:“棺材王府裏出了,只等請陽陰先生與和尚道士,載孝布,做法事,裝靈堂。”
朱秉杭對衛虎說:“你拿五十兩銀子與他家去。“
那孩子擺手說不敢收,朱秉杭就讓衛虎帶着錢跟着一起去幫忙。
錦姐嘴裏還含着糖葫蘆,看着自家大門想前幾日這人還在此唱曲來着,也默然了一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