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白雲有心東風來
錦姐拉着朱秉杭的手一路飛跑下山,幾次要摔倒都是朱秉杭扶住了,朱秉杭想扯回手可是錦姐抓着緊,想開口讓她松開,可是見她一臉焦急也說不出口,只跟着她跑,兩個道童背着藥箱被甩在後頭遠遠的,只見師叔和那女子攜手在山間,兩人看着也不敢多說。
到了房中錦姐松開手,“道長你看。”
朱秉杭的手上沾着錦姐的手心汗這時也講究不得,先去看人見兩人面色青灰,又探了氣息雖有些弱也還算平穩,見房中有個半滅的火盆,窗子又糊了兩層,明白過來:“這是着了炭了,你走時是開了門的嗎?”
錦姐是南方人不知什麽叫着了炭,只說:“我去找你時太急了,房門也沒關,冷風灌到現在,她們可是凍壞了?”
朱秉杭說:“不打緊,幸虧你回來的及時這炭盡了,門已開了一會兒,她們才無性命之憂。”又搭上脈,“這位奶奶氣血虛心脈弱,要吃一陣子藥呢,她平日可是吃藥的?”
錦姐知他醫術高明了,點頭說:“吃的。”
朱秉杭讓她拿藥看看,錦姐尋了一包來,朱秉杭說:“這藥也對症,養氣血的,我另開副方子替她理理心脈,再吃二月就好了。”
“多謝道長,還請看看孩子!”
朱秉杭抱過桃兒,測了測頸脈,說:“這孩子倒無大事,醒來喝完姜糖水就好了,你們注意用炭要透氣的,不然可是要死人的。“
錦姐後怕道:“我知道了。”
這時兩個道童才趕将來,朱秉杭拿過藥箱,施了針,春園和桃兒悠悠轉醒,桃兒小只當是睡醒了,春園扶着頭問:“這是怎麽了?這位大人是?”
錦姐忙問:“你着了炭昏過去了,差點子就沒命了,這是山上觀中的品元道長,上次就救我來着,這次救着你了。”
春園要起身拜謝奈何頭暈起不來,朱秉杭說:“奶奶好好躺着,不用驚動。”
錦姐問:“春姐你覺得怎麽樣?”
“只是頭裏有些難受,胸中有些悶,想是沒有大事的,姑娘你別擔心。”
朱秉杭向外吩咐道童,“你兩個去廚下煮兩碗姜糖水,再熱一碗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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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去了一會兒,一個端着熱酒回來說:‘師叔,廚下只找到塊幹姜,沒找到糖,這酒已熱好了。”
朱秉杭接過碗從箱子取了一顆“安宮牛黃丸”讓春園服下,起身随童兒出來見門口籃中有一瓶打碎的油,順手拾到廚下,見櫃中還有小半袋面,缸中米已見底,幾個油瓶放在牆角都是空的,心生憐憫,就叫童兒來:“你們回觀中對廚房說,說是我的話,要兩鬥米、兩瓶油、一包黃糖一包鹽,并神前撤下的點心瓜果挑兩斤來。”
兩個道童去了,錦姐尋到廚下說:“勞道長替我在家看會春姐和孩子,她剛醒我不放心,我下山去買包糖來。”
朱秉杭那着着她一身雪濕沾泥的衣服,凍得白中透紅的臉,心道,我原以為她自聖蓮觀中來也是個迎客女子,沒想到卻是個耐清貧受寂寞的人,自她們上山以來只見她自己勞作,不見個雜閑人等,更覺得錦姐不易,“不必了,我讓童兒上觀中取去了,以後有事往觀中去說,你們兩個女子獨自生活不容易的。”
錦姐只道多謝,朱秉杭說:“山上生活不易,為什麽不住山下去呢,離鎮也近要東西也方便。”
錦姐無奈道:“我何嘗不想在山下住着,奈何問了好幾家沒人願意租房給兩個單身女子。”
朱秉杭看錦姐有些大家氣象,村婦打扮也不顯貧相,當日上鳳翔救人也聽幻境說她是沈大人家的奶奶,此情此景不由相問:“您既是有人家的,為何不回去呢?這個樣子大人知道了也不放心啊!”
錦姐長嘆一聲,“哪有什麽大人,我十六歲由南京嫁到山東,本來日子也過得,偏遇見孔弘緒那個狗賊給他擄去,平白受了場大害,春姐為我委身與賊受盡了折磨。後來雲哥兒就是沈大人救着了我,本來我還是要回王家的,怎料王敏正這個狠心賊嫌我失德将我休了。我雖氣惱了一陣因雲哥兒是我自小心坎上的人就跟着他上洛陽就任,也過得一年神仙日子偏生他家中的妻子來了,我這心中就不自在了,後頭的事也不需說了,反正我如今是個失家的人。”
朱秉杭聽了沉默了一會兒,也替她惋惜,随即又問,“姑娘沒有夫家,這娘家總是有的,為何不回去呢?”
錦姐說:“說起娘家我自己也要羞死,自古道錦衣還鄉,只男人要錦衣還鄉嗎?我看道長也是富貴人家的?這家是好回的嗎?我若能跟道長似的出了家才是大幸。”
這句話也就勾起朱秉杭的心事來,念及自身倒有同病相憐之感,正是無話的時候,道童和夥夫挑着兩擔東西到了,錦姐又上前謝了,道童說:“師叔千層糕剛蒸的還熱呢,您也該吃飯了。”
錦姐說:“是我的不是,你們坐,我收拾飯來。”
道童說:“我們觀中吃過了,奶奶不用忙。“
錦姐就取了紅糖,濃濃煮了碗姜糖水,送到房中去了。
朱秉杭讓人将東西收拾好,夥夫将千層糕切了一盤,撒上黃糖,将帶來的切面條下了一鍋加了些香菇豆幹,朱秉杭想着房中還有病人,先送了一碗去給春園,春園已能坐起身了,向他道謝:“感戴道長恩德真是無以為報。”
“快別說這樣的話,你先吃些好克化的,過幾日用些荦物才好。”
錦姐端着要喂,春園說:“我哪有那麽嬌貴,我自家能吃,你也吃飯去吧!“
錦姐跟着朱秉杭到廚下用飯,道童和夥夫已先走了,桌上是兩碗素面,一盤千層米糕,朱秉杭說:“來趁熱吃,這糯米黏食體弱的人是不能吃的。”
錦姐夾了一塊細細嚼着又香又甜,想起糯米黃糖不由落下淚來,朱秉杭惶恐道:“姑娘這是怎麽了?不愛吃就別吃了。”
錦姐擦擦淚:“不是的,我近些日才知道這黃糖糯米都是精細物,我原來在王家嫌棄糯米黃糖的粽子咬了一口就扔了,那家老夫人說我“想吃龍肉”,而今莫說龍肉,就是這糖都吃不上了。”
朱秉杭明白這種境遇變遷的滋味,只能安慰說:“龍肉我也沒有,這糯米黃糖還供得起,姑娘你只管吃,回頭我再送來。”
錦姐聽他說沒有龍肉倒被逗笑了,用完飯朱秉杭又去看了春園和孩子,見兩個臉色都恢複了,留了一丸藥說:“還是用熱黃酒送服,三日後我再來看。“
錦姐謝了又謝,送了他出門,回屋同春園感慨,“虧我心中還打趣他,調戲他,原來他真是個救苦救難的神仙,我以後再不存亵心了。”
春園聽了恍然大悟,反而喜說:“姑娘只要有心就不難,我看這道長少年非常不是鐵石枯木,姑娘有心我替你留意,好好的正是一對男女。”
錦姐驚訝覺得這不像春園說的話,問:“春姐,你真是這樣想嗎?這話竟不像你說的!”
“姑娘終身有靠是我心中頭一等的事,我日也想夜也想,只怕你真個流落着,如今你既有心就是有路,我雖是個膽小不終用的人,為了姑娘的終身紅娘還是做得的。”
錦姐愁說:“這也是咱們一頭熱罷了,我看他真不是凡夫俗子,豈是為我所誤的人。”
春園心中卻不改這個意頭。
朱秉杭回去後宜風說了他一頓,“這大庭廣衆的成什麽樣子,我早就說不租西苑與她們,你看現在惹事了吧!”
朱秉杭低着頭也不敢辯,宜風說:“我不是不救人,只是要避諱些好,以後讓童兒們去,你少出面。”
朱秉杭說:“我三日後去看病,自後不走動了。”
這天夜裏朱秉杭夢見母親抱着自己在花園裏玩兒,又夢見父親帶着自己在王府裏讀書,轉而自己又與惠兒牽着手在街上走,身後奶娘追上來:“你這死丫頭又引我們公子出來?”惠兒拉着自己快跑,兩人一路跑過街市,到了文廟前停下,一看牽着的人竟變成了錦姐,朱秉杭松開手:“怎麽是你?”錦姐說:“本來就是我啊!”身後又聽見奶娘的叫聲,朱秉杭拉起錦姐的手,“我們快走。”繞過文廟聽見師父在前站着,叫:“品元。”朱秉杭猛然醒悟,放開錦姐,叫了聲師父便醒了,醒來手心額上全是汗,下床喝了杯水,心緒仍是雜亂,打開窗一陣冷風灌入吹得他毛發皆聳,見外間夜色深沉,彎月如鈎,大雪化境掩蓋着一切,遼闊中只有一片寂然,朱秉杭的心又凄涼又茫然。
三日後朱秉杭如約來望病,春園格外留意了一回,問:“道長俗家姓什麽?是哪裏人氏?家中父母可在嗎?”
朱秉杭雖奇怪這問話,但還是實回說:“俗家姓朱,是西安府人,父母都不在了。”
春園聽說父母不在了,只覺得這事有些難了,父母在自然不喜兒子出家的,父母不在師父自然不肯輕易放人的,又問:“道長俗家可有妻兒嗎?”
朱秉杭心中有事聽這話音就生疑,難道她也有心于我嗎?更是心虛慚愧,也不多話只搖頭:“沒有過。”收了藥箱就起身出來了。
錦姐在廚下沏了茶來,問:“怎麽樣了?”
朱秉杭說:“沒有事了,我随後讓人送調養的方子來。”
錦姐說:“道長幾次相救茶也沒敬一杯,請堂上用茶。”
朱秉杭推辭說:“觀中事多,我不便多留。”就匆忙走了。
過了冬月到了臘八,一大早就有道童送來紅棗,核桃、花生、紅豆、芋頭、桂圓、板栗,小米,兩大袋子,錦姐接過東西讓道童坐下喝茶,問:“你們道長呢?好久不見他了,你替我多拜上他。”
道童說:“奶奶說師叔嗎?他這些時日病了。”
“病了?好好的人怎麽病了?”
“我也不知道,他這病也奇,白日間一切如常,到了晚上就發起燒來,初時我們也不知他病了,後來見他人消瘦了才知的,吃了幾帖藥總不見好,師父只得去信往終南山告太師傅,昨日太師傅也回來了。”
錦姐看着這些東西,暗道他病中也還惦念着與我過節嗎?
道童喝完茶放下杯就告辭了,錦姐也略送了幾步。春園在隔壁也聽見了,過來同錦姐說:“勞道長這樣的幫襯我們,如今他病了咱也該拿些東西看看他去。”
錦姐想着說:“你說得對,只是家中沒什麽東西好拿的。”
春園說:“我織的布你挑兩匹送他如何?”
錦姐說:“這個甚好。”
待第二日錦姐攜着兩匹細布,一盒春園包得素三鮮馄饨上了玉泉觀,這日香客衆多,錦姐随着人在神前拈了香又前後賞玩了一道兒,到鎮岳宮前問一個香火道人,“品元道長住在哪裏?我是來望病的?”
香火道人仔細看了她一番,“原來是你,我知道了。”又叫了個道人附耳說了幾句,那道人笑說:“奶奶跟我來吧!”一路穿了好幾層院子,進了後園過了回廊在東首頭一間房前敲門:“師叔,有位奶奶來看您了。”好久也沒有應,錦姐輕輕推開了一點門見朱秉杭躺在床上就又叫了兩聲,朱秉杭睜開眼見了錦姐心頭一怔,心想,了不得我的心魔如此之深了嗎?大白日的都出現幻像了,撐着起身打坐閉上眼心中默起《道德經》。道人見他起了身又閉上眼以為是嫌自己在場,便讓錦姐進去自己退下了,錦姐将東西放在一邊走上前:“道長,我聽說你病了來看看,沒什麽好東西,這兩匹布你墊墊箱子,這一盒吃食是自己做的你嘗個鮮。”
朱秉杭閉眼坐着并不回聲,錦姐見他顴骨帶赤,面頰消瘦,病容憔悴,以為他神志不清,遂上前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長,道長。”
朱秉杭只覺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手将錦姐拉住,另一只手拔下床頭辟邪的劍,按在錦姐心口,錦姐給這變故整懵了,一點沒掙紮,只問:“道長,你怎麽了?你要做什麽?”
朱秉杭看着眼前的錦姐,心道是自己的心魔幻像,心中欲斷難斷,手中要刺難刺,說:“亂我心者便是你嗎?”
錦姐睜着眼睛一頭的霧水,正在相持之際,外間一個老道喝道:“品元,你幹什麽?還不快快放手。”
朱秉杭見師父來了,就放了手,慚愧說:“師父弟子無德,心中有雜念,竟看見有人在我房裏。”
廣寧子說:“你眼又沒瞎當然有人在你房裏。”
朱秉杭再看錦姐還在,才知是真人,慌忙松開手收了劍,“吳姑娘見諒,我燒糊塗了以為在做夢呢!”
錦姐愣了一會兒也明白過來,笑道:“你夢中要殺我做什麽?”
朱秉杭紅了臉,“我失态了。”
廣寧子将錦姐一打量,心說:“好個女子。“便讓錦姐坐,朱秉杭到屏後穿了件外衣,也陪着在下首坐了,錦姐将送東西探病的話又說了一遍,廣寧子說:“這是命中有緣,姑娘不用稱謝。”
朱秉杭在一旁紅着臉低着頭一句話也沒有,錦姐看他病情嚴重,也不打擾,只說:“這馄饨不經放,你快些吃了,我先走了。”
廣寧子讓朱秉杭送送去,錦姐推辭道:“不用了,道長他病得這樣重好好躺着吧!”
廣寧子依舊示意讓送,朱秉杭也想試試自己的真心,便拉起錦姐的手:“我送你回去。”
錦姐臉也一熱,任他牽着手自己跟在他身後,一路上觀中的人紛紛側目,朱秉杭反而面色如常攜手并肩送到觀外路口分了手,“姑娘,好走。”
錦姐點了下頭就飛似的跑了,朱秉杭見她的身影遠了,方摸了心口,心是熱的,手也是熱的,嘆說:“我竟是不悟了。”
廣寧子笑着從身後走來,“癡兒,你這是真性本心!你細想想就算她是幻像你下得了手嗎?就算她是心魔你能滅心嗎?好孩子,“白雲不是無心物,而今東風已然來。”
朱秉杭心頭只是一陣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