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禪心已作沾泥絮
沈澄辦完孩子百日酒就着手安排錦繡出嫁。大紅轎子,鳳冠霞帔一樣不少,另裱糊的新房,添得滿滿的妝奁,臨上轎婷姑抱着哭了一場,錦繡替她擦淚,“奶奶別哭,仔細沒了奶。”
婷姑說:“好孩子以後同相兒好好過日子,我是離不得你的,你每日進來看我。”
錦繡點頭答應,婷姑直送到大門外,讓嬸子扶了錦繡上轎。相兒也是新服冠帶騎着馬接着轎在街上轉了一圈,又進了衙門在廳上沈澄和婷姑上坐,相兒同錦繡拜過堂,傧相引進新房,一屋子人都去聽撒帳。前頭開了席,後院裏也請了一班小戲,沈澄讓錦姐點,錦姐就點了一出《嫦娥奔月》,婷姑覺得這戲不吉利就向沈澄使眼色,沈澄也不理會讓他們演,開了鑼悄悄同婷姑說:“不過圖個熱鬧沒那麽多講究。”
婷姑不好多說,看了一會兒就回房抱孩子去了。
次日一早,錦繡梳了髻,穿着紅綢通袖襖綠紗褂裙,同相兒一起進來敬茶磕頭,婷姑接過茶扶了她起來,笑說:“你開了臉倒比以前标致了。“
錦繡嬌羞說:“奶奶取笑。”
又到錦姐面前敬茶,錦姐伸手接碗,錦繡下意識吓得後躲,錦姐斜了她一眼,“你怕什麽?我如今不打你了。“
錦繡口說:“不敢。“相兒上前捧着碗道:“以前有得罪奶奶的地方,奶奶看我的小情忘了吧。”
錦姐笑着接了,“就你機靈。”拿出兩個金戒指賞與他們,錦繡不敢接,錦姐就放在相兒手裏,相兒又謝了,錦姐說:“你們好好過,将來比我強也說不定。”
“奶奶說笑話呢!”相兒牽着錦繡下坐了,沈澄陪着一起用了早飯。
大家散後錦姐拉着冬英說:“我讓大人把你也嫁了吧!你不嫁我總有一樁心事。”
冬英不解說:“我若嫁了哪個伺候奶奶呢?”
錦姐說:“我不用你伺候,你家中可還有什麽人?”
冬英說:“我父母都不在了,有一個哥哥在鄉下也有幾畝地,糊口吃飯罷了。”
錦姐思量着說,“如此你也是無福的人,我與你算計,沒得讓你花兒一樣的年紀守空房嗎?“
冬英聽要嫁人心中着實願意,可是又猜不着錦姐的心思,只問:“奶奶為何想起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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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姐說:“我不是看錦繡嫁了就想起你來,況你是遭過不幸的人,我不把你安頓好怎生心安。“
冬英問:“奶奶說得像自家要出門似的,咱們在一處有什麽安頓不安頓?“
錦姐笑而不語,心中的主意已是定了。
吃飯時就和沈澄商量這事,沈澄也不解,“冬英嫁了哪個伺候你?“
錦姐說:“她是做丫頭的又不是出家做姑子的,二十好幾的人兒我還要用幾年?用到老嗎?“
沈澄聽着也有道理,轉頭問冬英,“你可有中意的人嗎?“
冬英紅着臉小聲道:“大人取笑我。”
沈澄見了心知她是願嫁的了,就說:“也罷,回頭我再買個小丫頭吧,那些婆子粗枝大葉是使不慣的。”
過了幾日果然就有媒婆上門來說親,先說一個布店的賬房,今年四十歲有二個兒子,大的十八已成了家在府衙當差,小的十歲,妻子是前年殁的,因小兒子沒人照管要再尋個人。又說一個是莊戶人家住北郊外,年紀才三十歲,有一個女兒才四歲,家中有二十幾畝地并會釀酒日子也過得,錦姐聽着都不甚滿意讓她們再訪,在後門送媒婆正有兩個道姑在化緣,其中一個年輕的見了錦姐叫了一聲,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錦姐看她也有幾分面熟一時也想不起來,那道姑怔了一會兒,驚說:“奶奶是姓吳嗎?”
“你認得我?我們哪裏見過?“錦姐疑道。
“你真是吳奶奶啊!“那姑子激動的熱淚盈眶,”奶奶,我們在濟南落翠庵見過的。“
錦姐驀地聽到這個地名倒有恍如隔世之感,緩了片刻道,“你再說一遍。”
那姑子哭着說:“奶奶,我給奶奶磕頭,我是落翠庵的小姑子叫幻境的,那日師父和孔大爺請奶奶吃酒我在大殿上見過的。”
錦姐聽到這裏全明白了,倒也說不上仇恨只覺得做夢似的,問:“你怎麽又做道家裝扮了?這位師父是?”
幻境抹着淚兒道:“說來話長,師父為拐騙奶奶早讓知府打死了,師兄們也給打得半殘叫官發賣了,整個庵裏就我和兩個小姑子無事,她們家裏領去了,我沒地方去這是我師叔從華陰來給我師父收葬,我這就跟着師叔上華陰去了,在牢裏關了大半年頭發也長了如今做道姑了。”
錦姐看那位師叔一身靓藍葛布的道袍,白褲黑鞋,背着包袱,拿着拂塵,一身道氣清韻與那岑姑子有天壤之別,也不記前仇請她們進來坐,讓冬英上茶,幻境說:“謝奶奶不計前嫌,萬分感戴。”
錦姐也大方道:“那有仇的都死了,你做徒弟的我同你計較什麽?”喝過茶又問:“吃過飯不曾?”
幻境不好意思道:“實不相瞞肚中正饑。”
錦姐笑了笑,向那師叔道:“還未請教師父尊號,可吃得葷嗎?”
“小號莫會,外間用飯客随主便。”
錦姐讓冬英去傳飯,說不拘荦素什麽只要快。冬英回來就端着一盆白米飯、一碟花生米、一碟冷切鹹肉、一盤炒雞蛋、一盤燴面筋,并說:“還有道湯稍後就來,師父們先用。”
莫會和幻境捧着碗稱謝,不一會兒就吃完一碗飯,錦姐讓冬英再添,又問:‘要酒不要?”
莫會說:“謝奶奶好意,行路的人不便用酒。”
冬英又添上飯,讓嬸子也送來一碗肉丸豆腐湯,師徒兩個就着湯又吃一碗.。
錦姐問幻境,“你多大年紀了?”
幻境說:“今年剛過二十歲。”
“比我還小一歲呢!”錦姐看幻境生得中上人才,白細皮肉,問:“你小小年紀就主意在這出家的路上一輩子嗎?不孤栖嗎?”
幻境笑了笑,左右看看直言道:“奶奶不是外人,不計前嫌款待我們,我也不瞞奶奶,這出家才不孤栖咧!這世上女子在家日做工做活,門也不得出有甚自在?這出了家天南地北随你游走,游街串巷逢人說話不熱鬧啊?再說孤栖,這世上女子自家丈夫能天天摟着嗎?就是天天摟着也難免生厭,何況有錢有勢的男人豈能天天陪你呢?這出了家凡事便利,你清靜時一心一意念經修道,你孤栖時那文人秀才不任你挑嗎?人家做娼妓的還要接客,強顏歡笑迎來送往,咱出了家要笑就笑,不想笑就閉門謝客,哪一日想誰就請誰,你道這出家的日子好不好?”
一番話下來錦姐早聽懵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問莫會:“師父她說得可是真的嗎?“
莫會閉上眼睛,“無量壽佛,這孩子年輕口無遮攔的,出家首先是無家的了,至于旁的事兒修行在自個兒,等熱鬧散了才得始終,奶奶是根底的人,來日自然有真人指點。”
錦姐只聽來只覺得生平的大願就在眼前,無拘無束自來自去的日子竟就出家人門裏嗎?自家想得出神。莫會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錦姐讓冬英包了幾十個饅頭,又秤了十兩銀子,遞與幻境,“你們兩個女人憑一雙腳步行幾世裏走到華陰地界,雇個車船也少受點風雨。”
師徒兩個再三的道謝,莫會說:“我在華山旁的聖蓮觀裏,奶奶有緣後會有期。”
幻境又向錦姐拜了兩拜,倒有個難舍的光景,“好奶奶你千萬保重,我在那裏為你祈福。”
錦姐送出門去,“你只求我也得個自在身,任心任性再不受人管。”
送走了師徒倆錦姐的神兒也跟了走了一半兒,心心念念都是出家的事兒,冬英叫了兩聲才反應過來,冬英說:“奶奶您想什麽呢?那年輕姑子僧不僧俗不俗可不像是個好人,你千萬別聽她瞎說。”
錦姐感嘆道:“你們都看她是瞎說,我看她是實說。不提也罷,你的事要緊,今日說得這兩個你自家聽着如何?”
冬英含羞道:“我聽您做主。”
錦姐笑道:“要聽我的,我要給你找個有功名,有田産,還年輕的。”
冬英只默默坐到一邊,一聲也不言語了,錦姐笑問:“如何啊?”
冬英說:“奶奶在取笑我。”
“我不是取笑你,我是真心的,你沒見我把媒婆回了嗎?”
冬英拿着帕子還是不做聲,錦姐道:“你有話只管和我說,你跟我做什麽羞呢?”
冬英扭捏道:“我說心裏話,奶奶可不能笑我。”
鐵姐點頭,“你只說。”
“要我說,只要人康健心眼好,功名田産都不必提了,我是好人家的黃花大姑娘嗎?有功名有田産的人怎會娶我當正頭娘子呢?就是奶奶你要擡舉我也不敢想,常言道“登高必跌重。”
錦姐聽來也有幾分道理,仍不屑道:“都是沒志氣的話,寡婦有當皇後的,倡伎也有當皇後的,誰規定黃花閨女才能挑好人了,不過這是你的大事我也不好多管只憑你自己挑吧!”
連續幾日又有媒上門說親,其中有個做秀才的年方二十八歲,只因家貧從沒娶過的,現住着城隍廟的房子日常與人批字寫文,錦姐說:“窮怕什麽,我多給幾兩銀子,這人物如何?”
媒婆說:“若打扮起來能唱小生。”
照錦姐的意思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冬英卻不這樣想拉了拉錦姐的袖子将她叫後面說:“奶奶這可不成。”
“為什麽不成,放着新鮮秀才不要倒要去做人後母子嗎?”
冬英委曲道:“我也知道年輕的秀才好,但是我配得上嗎?奶奶,我是個受過苦不能生養的人,當後母子已是最好的終身了。”
錦姐愣了一會兒,看着冬英哀憐道:“我懂了。”走到外間,給了媒婆二兩銀子,“這秀才配丫頭實不敢當,你将前日說得那個賬房叫來,我要相一相。”
媒婆滿口答應,“到底是奶奶會看人,那王先生讀文斷字精明能幹,最是做家的好人。“
錦姐又說:“你讓他把十歲的兒子也帶來,我看看聰不聰明。“
媒婆應着去了,下午帶了王賬房來,冬英怕羞不敢出頭,錦姐讓她在後堂呆着,自己走到前堂主客敘禮,見王賬房人雖四十生得還面嫩,彬彬有禮言語和善,不是村夫市儈之流,再看那小兒子也伶俐可喜,錦姐抓了果子他吃,問王賬房說:“先生家中還有何人?父母可安在嗎?”
“雙親都已故去了,家中只我和小兒。”王賬房如實道。
錦姐聽沒有公婆覺得是個清靜門戶日子盡可過的,心下很是滿意就高聲喚冬英出來添水,連喚幾聲冬英才低着頭出來耳朵都是紅的,飛快地添了水又躲進去了。錦姐又叫媒婆進來吩咐,“你陪着王先生在這裏用飯,我還有事就不陪了。”
王賬房起身道:“奶奶有事請自便,不敢擾飯有事聽傳。”
“沒事兒,飯已備下了先生只管用,我稍後還有話說。”留了他們吃飯,自已後面來問冬英,”你看如何,若有意事不宜遲,我讓媒婆收下定禮這事便成了。“冬英摸着袖邊,“是緩是遲只奶奶做主罷了,我沒什麽好說的。“錦姐拿了一副镯子遞與媒婆,”我們女家是肯的了,你問問王先生的意思,若也情願将這镯子與他做定禮,讓他寫婚書來。”
媒婆拿了出來,一一與王賬房說了,王賬房喜道:“奶奶真是爽快人,我有什麽不情願的,拖家帶口的只望姑娘不嫌就是萬幸。”當下在廳上寫了婚書,将兒子脖上一片金鎖解下來交換了定物,媒婆又說了好多吉祥話,一樁喜事就這樣成了。
晚間錦姐把冬英要嫁人的消息告訴沈澄,沈澄倒感意外,錦姐玩笑道:“怎麽?你舍不得了?”
“哪裏的話,你不要舍不得才好,前時提的話今日就定好了,是什麽人家?為何這等着忙?”
錦姐就把人家講了,沈澄也沒甚言語,錦姐看他不大開懷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問:“你當真是舍不得嗎?“
沈澄失笑,“我只是舍不得洛陽衙門罷了。”
“這話何來?”錦姐不解。
沈澄說:“今日朝中有任命下來調我做西安府通判,等新任來了交接完就走。“
“這是升了還是降了?“
“也算是升了吧,七品升了六品了。”
錦姐笑說:“那你愁甚,西安洛陽哪裏不是一樣當官,除了南京都一樣。”
沈澄想想也是,遂将這事丢開了。
因沈澄官事在既,錦姐早早定了月底的日子讓冬英出嫁,事出匆忙也沒像錦繡出嫁那般大作,只四口箱子給裝得滿滿的,衣服都不及多做直接放的尺頭,錦姐說:“你是嫁出去的人,他家房屋家具都有我就不置辦了,有五十兩銀子放在箱底下是你今後的依靠。”
冬英哭了又哭,“我沒福不能多伺候奶奶幾年,還讓奶奶這樣用心破財,實在有愧。”
錦姐雙手扶了她起來,“我們主仆緣短,你們夫妻情長,莫哭了快去吧!”
冬英留戀了許久還是去了。
錦姐完了這樁大事心中再無牽挂,早早收拾好随身的東西,打定主意趁着沈澄往西上任,自己一路到華陰找幻境當姑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