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未必素娥無悵恨
王敏正考完了試,當天就和沈澄回了任城,沈澄是第一次來王家剛進街口看見牌樓就心生敬畏,進了府門更是大開眼界,管家報進去,王老爺請他們書房說話,沈澄見王老爺不過五十上下,白面黑須,身長體健,穿着素色絹絲道袍,戴着一頂葛布純陽巾,家常打扮也氣度雍容,沈澄上前行禮,王老爺讓他落坐,說:“沈舉人是南方靈傑少年才子,難得降光一定多待幾天,我孫兒庸碌之人還望指點。”
沈澄起身道,“公子勝晚生多矣,不敢言教。”
王老爺問他讀什麽書,沈澄說在讀《資治通鑒》和《朱子四章注》。
王老爺點了點頭,說:“老夫年輕也有兩本書,早不讀了放在家中生灰,今日沈舉人來了我便送于有緣人。“吩咐人取來,沈澄一看是宋刻版的《貞觀政要》和《太平禦覽》,道:“大人惠賜原不敢辭,只是此書貴重故不敢當。”
“沈舉人不要客氣,物盡其用,你拿了去不比放在書架子上好千倍嗎?”
王敏正也說:“你就收了吧。”
沈澄再三謝了。
那邊錦姐擺了宴叫人來請,王老爺說:“你們年輕人聚去吧!”
王敏正請李希青和沈澄上坐,自己同錦姐作陪,錦姐強拉着春園也一處坐了,看着桌上的舊人,她也心有所感,想着将來再聚不知在哪一日,何況連春園也不能長留,舉杯道:“你們做了官回程千萬要來看我。”
李希青應說:“瞧妹子說的,我若回程不要來接春姐嗎?你好好當着奶奶,我們都要來沾福的。”
沈澄奉杯道:‘只望妹妹夫妻恩愛,早生貴子,回程之日還當拜會。“
錦姐聽他這文绉绉的話,心裏不是滋味,見桌上有盤包子,她拿起一個一撕兩半,一半遞給沈澄:“一個包子我吃不下,你吃一半。”
沈澄當着王敏正,面色大駭,“妹妹,你不要玩笑!”
王敏正打圓場說:“要不我來吃?”
錦姐怒道:“你平日沒吃夠嗎?我要他吃!”
王敏正反勸沈澄,“你就吃吧!”
Advertisement
沈澄不安道:“這不好吧!”
“一個包子有什麽好歹,沈兄吃吧!”王敏正勸道。
沈澄方伸手接了,錦姐看着沈澄将一口一口的吃了,她眼裏的淚也一滴一滴的掉。
李希青看這個情形實在不像話,就說:“妹子,我們是進京奔前程去的,你又哭什麽?你當日在家中是個愛笑的人,雖有些不通的地方也沒像現在這等糊塗,我勸你一心一意好好相夫教子,我說話你不聽,我娘的心你總該懂,自你走後她哪一日不為你燒香為你求好,我本想着你當了官家奶奶多少也該持重些,沒想到一點沒變反嚣張了,王兄弟是大家公子有胸襟有肚量,你換別人家試試不要說做官的人家就是種地的人也容不下你。“
要是以往錦姐早跳起來了,但是今日她一點也不想鬧,她看着李希青叫了一聲二哥,李希青聽了無比順意,“好妹子,哥哥不會害你的,你想将來如意的日子長,眼下就收收心平平氣……”
春園知錦姐脾性的一時不發,事後也要變臉,忙斟了一杯酒,打斷說,“舅爺,您老來一趟不容易,說一說二還要說三嗎?當着姑爺的面兒,你少說姑娘的不是,你快喝了這杯多用些菜。“
李希青拉住春園的手笑道:“我竟忘了你了,咱們鴛鴦重會還要多謝王兄,來來,你和我一起敬王兄一杯。“
一桌上他們說說笑笑,客客氣氣,沈澄和錦姐各懷心事,沈澄是強顏歡笑,錦姐是不發一言。
酒過半旬,外間桂香尋進來,悄悄同春園說:“樹哥兒病了,紫姨要尋公子說話。”
春園又悄悄同錦姐說了,錦姐聽完當即變了臉,将杯兒扔在桌上,衆人都吓了一跳,李希青帶醉問,“妹子你又怎麽了?”
錦姐冷眼盯着王敏正,王敏正一時酒都醒了,笑問:“奶奶哪裏不舒服?”
沈澄也道:“你是乏了吧,要不你歇着去吧!”
錦姐怒道:“你的好妻兒,早不病晚不病,我娘家哥哥一來,他們就病了,現下要見你!”
沈澄沒聽明白,李希青是知道的,王敏正窘道:“不當家,一點小事,我去去就回。”又向錦姐連作兩揖,“孩子病了我不得不去看看,奶奶告罪。”
錦姐閉着眼不耐煩,“滾滾滾!“
王敏正道了一聲失陪急急奔去了。
沈澄問錦姐:“這孩子是怎麽回事?”
“他和妾生的。”
“這納妾是你肯的嗎?“
錦姐只煩道:“ 我眼不為淨,這妾是他先妻時納的,我進門他孩子都周歲了,由得我肯不肯?”
“什麽?你嫁過來之前知道嗎?”
“知道。”
“那你不與我說呢?”
錦姐憤而起身,“我與你說,我與你說什麽?我說你帶我走,你帶嗎?”
沈澄一時垂首無言,李希青對錦姐:“幹什麽呢?還說這老話做什麽?”又對沈澄,“弟弟你往日那些道理哪裏去了?你這會兒還是個知禮的人嗎?人家續不續弦有沒有子與你說了能怎樣?你還不讓錦姐嫁了?你擡頭看看他家是什麽人家?還委曲咱家妹子了嗎?”
沈澄靜了一會兒,擡手告罪道:“是我的不對,不該說這些不知長短的話。”說着向錦姐和李希青各行了一禮,:“哥哥,妹妹,方才是我不對,你們勿怪。”見錦姐繃着臉,又軟道:“妹妹,你聽我說,這男人家有妾室是常事,不獨王兄就我們也不能例外,這春姐不能長随你,這妾就是你的左膀右臂了,這孩子雖是從她肚裏出來的,說到底卻是你的,如此也算是美滿了,這是一件好事,王兄是知心貼意的人你不該為這些事同他生氣。”
“好秀才,好舉人,說得有理多着呢!我出嫁前我爹說得還不如你呢!”錦姐冷道。
沈澄知她在惱自己,“妹妹既是生我的氣,就不要怪王兄了。”
“不!”錦姐坦然道:“你們兩個我都氣,我氣你沒娶我,我氣他娶了我。”扔下這句話,拂袖就走。
李希青和春園都不敢攔,沈澄慢慢坐下來,那一股悲辛瞬間湧上心頭,李希青為難道:“這是怎麽說的,你們還能不能好好的?”
“是我不對,都是我的不對。”沈澄喃喃道,一時又苦笑起來。
王敏正看完樹哥兒的病,回身過來席已散了,沈澄獨自在客房,李希青同春園在陪錦姐說話,見了王敏正錦姐臉色一變,話也不想說了,“我困了,歇着去了。”
李希青悄悄跟王敏正說了幾句,王敏正點點頭,“表兄放心,我都知道的。“又同春園說:”你陪表兄去吧,不用在屋裏了。“
王敏正在外間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喝,坐了良久,問:“你睡了嗎?”
只見裏間放着帳子,等了半響一絲聲兒也沒有,王敏正手上轉着空杯說:“以前的事你也不必想了,此昀哥非彼雲哥,沈澄是個磊落人,如今也是有妻室的,我就是放你跟他去,他也娶不得你了。“依舊聽不見有動靜,王敏正大着膽子道:”這事你明白,沈澄也明白,我知道我不如他,你有氣也只…“說到這裏錦姐飛出一個枕頭,虧得王敏正閃得快,只将桌上的杯兒打翻了,錦姐罵道:”你說你不如他,他說他不如你,我管你們如不如的,我就你們兩個人可以嫁了嗎?你也不用再提雲哥兒,無論是他沈雲哥還是你王昀哥。”
王敏正說:“奶奶息怒,我這不是怕你傷心勸你的話嗎?“
“我呸!“錦姐指着門道:”你給我出去,我不見你我就不傷心了。”
王敏正沒法兒,“那奶奶好生歇着,我在書房,你要使喚叫一聲便是。”
一連幾日錦姐總是悶悶不樂,沈澄臨走來辭行,錦姐也不顧當衆,“帶我走的話我不說了,你我心知。我在王家好好的,你上京也多保重。”又向李希青說:“哥哥你考上秀才不容易,姨母替你捐這個貢更不容易,你不要想旁的心思,當了官來接春姐就是了。”
李希青說:“妹妹你也不要多想,這麽好的人家,這麽大有家業,你當着奶奶好好受用。”
“我懂得。”
王敏正讓人備了禮品一路親送,沈澄過了牌樓,回首看那長巷高牆,心想,這正是侯門深似海,蕭郎是路人,但只要她過得好,我一生一世願不相見。
錦姐落寞了好多天,王敏正說同她上街,她都沒什麽興致,王敏正找着說:“四月農忙,城外土地廟裏演社戲,你要不要去看?“
“社戲?“錦姐沒聽過北方戲一時有點活動,春園助說:”去吧,去吧,我小時候坐村頭也聽戲呢,那戲可比城裏熱鬧多了,什麽把式都有,我也想去。“
錦姐借坡下驢,淡淡道:“那讓人收拾收拾,我們明天去吧。”
王敏正見她肯去,就知她心懷是開了,晚上廚房又送了兩個可口的菜,錦姐酒足飯飽,桂香送水來她洗了個熱水澡,春園鋪床熏香,王敏正又尋了兩本她愛看的書送上,那房中燭光融融,再大的氣也化了,錦姐也沒趕他,當夜兩人又一同宿了。
王敏正看錦姐還算适意,柔聲問:“我能問你個事嗎?”
錦姐半閉着眼睛,懶聲道:“你問吧!”
“你每次叫我昀哥兒,你心裏想得是我嗎?”
錦姐睜開眼睛仔細将王敏正打量了一番,看他英秀少年與自己同床共枕,細想想也不虧負什麽,又想起書中的才子佳人風月情濃,更覺得青春難得,春夜猶佳,要好好受用不能虧負了。遂笑着摟住他,嬌聲說:“你既在意這個,我從此叫你王昀哥便是。”
王敏正也順勢抱定她,一邊親一邊道:“好奶奶,咱要做天長地久的夫妻呢!”
錦姐閉上眼睛只覺得舒服極了,那些恨事一股腦兒全丢開了。
第二日睡到中午方才起來,王敏正早備好了車馬,茶盒。錦姐穿戴好了,連飯都沒吃帶着春園就去了。
見錦姐走了,樹哥兒的奶娘才敢進府,同門上打了個招呼,就到了紫雲處,一進門先将東西放了,抱起樹哥兒,“哥兒你可好了沒有?”
樹哥兒病雖好了還不大精神,奶娘把帶的包打開,裏面有兩個泥人,一個風車,樹哥兒一見來了精神,拿在手裏舞拉着。
紫雲沏了茶來,謝道:“有勞你費心,除了你也沒人看顧我們了。”說着眼圈發紅,拿帕子捂住了。
奶娘勸說:“小奶奶,您還年輕又有哥兒在,你哭什麽?”
紫雲長嘆了一聲氣,“媽媽你叫我紫雲吧,可別稱奶奶,讓人聽見了怕有不是。“
奶娘氣說:“沒見過這樣當奶奶的,我今天進門的時侯她又坐車出門去,聽說是去城北看梆子戲,不要說是府裏的奶奶我們村兒年輕些的媳婦都不去,你們公子也不管管跟着她撒瘋。“
紫雲問:“是哪路的梆子戲啊?“
“是西路梆子,可熱鬧了,唱得風雲會,灰闌記,講宋□□和包公的故事,我昨日也看了一天,今兒唱董秀英東牆記我上午看了半場。“
紫雲想着說:“這出戲我小時候也看過,我們村兒就有個班子,你爹娘下地幹活,哥哥就背着我去玩兒,誰不愛玩兒呢?可惜我命不好家裏遭了災賣給人家當丫環,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好日子,終是個丫環命,我也想去看戲再不能了。”
奶娘聽着也為她傷心,“您還年輕呢,怎麽能這樣一輩子呢,公子對你不好嗎?”
紫雲苦笑道:“公子是個好人好吃好待我,就是奶奶她也沒來管過我。“紫雲拉住奶娘的手,”只是這院裏比坐牢還難捱,媽媽可要時常同我說說話。”
奶娘應道:“會的,會的,只是奶奶在家我怕她,她只要出門我就來看哥兒和您。”
說着,紫雲擦了擦眼,“我讓廚房裝幾樣點心來,媽媽帶回去吃。”
“這怎麽好意思呢!”
“媽媽帶着哥兒,我去去就回。”
那邊錦姐也聽不來梆子戲,只看看虛熱鬧罷了,那戲棚子邊賣油茶的,賣燒餅的,賣馓子的無所不有,錦姐沿路吃了個飽,那成堆的農夫老妪中就數她标致惹眼,春園腳小在車上也沒下來,王敏正陪前陪後,那些眼饞的人也只得看看罷了。
等到黃昏時候田裏的人回來了,看戲的人更多了,臺上演到馬文輔中了狀元,夫榮妻貴,相聚團圓,錦姐問王敏正:“半個月過去了,你這秀才又不中了吧!”
王敏正倒還平常,“今年不中我來年再考。”
錦姐望着臺上,輕笑道:“算了吧,我放着狀元不跟,跟了你?要不是你爺老子争氣,西北風還沒得喝呢!”
兩句話硌得王敏正羞愧難當,錦姐起身,“回家去了。”這一天她是散了心,王敏正是灰了心。
正要回程,一個男人攔車問訓,“請問這車是回城裏去的嗎?求大爺載我一程。”
小厮王象不敢做主,王敏正看着錦姐,錦姐說:“算了一個鄉下人,讓他在外間坐着吧!”放下簾子讓快走。
王象一路跟那人聊天,“大哥你是哪裏人啊?我聽你是西路口音?”
那人回說:“小哥哥你聽得不差,我是陝西清平縣人跟戲班子來的。”
“哦,這梆子唱得不錯啊,大哥是唱文還是唱武啊?“
“小哥真會說笑,您好看我這臉大身粗的怎麽會做戲呢,我是鄉下種地的人跟着戲班出來尋親的,我有個妹子小時候賣與人家做丫環,我打聽到她跟着小姐嫁到任城來了。”
王象問:“你到城裏哪一家?”
“城裏有個王家,小哥知道嗎?若知道煩給指指路。”
王象仔細看了一下他,确是個普通農夫,“哪個王家?“
“他們說這城中只有督府王家。“”
“呀?你要找誰?我就是王家的人。”
“我妹子舊姓李叫七姐,那小姐姓柳。“
“什麽?”倒是王敏正掀開簾兒,”大哥,你說說清楚,你妹妹姓李賣給柳侍郎家的嗎?“
“對!對!只是他是不是侍郎我也不懂,只知道是個官兒老爺,如今退在河南老家了,我先去他家問的,老門房說我妹子跟着小姐在山東王家了。”
王敏正一時也驚住了,錦姐說:“你怎麽了?誰家沒有兩門親啊,丫頭也是人啊,這大哥這麽多年這麽遠路還來找妹妹也是個好人,你跟我家去吧,看看我們府上有沒有你妹妹。”
“謝謝奶奶,謝謝奶奶。”李大哥一個勁兒道謝。
王敏正放下簾子,同錦姐說:“你不知道,我先妻就是柳小姐,紫雲就姓李。”
“呀!”錦姐也叫了一聲,随即又笑道:“這是好事啊,這不是小舅爺嗎?”
王敏正看她神色,“你不生氣嗎?”
錦姐不解,“我為什麽要生氣?”
“你不是不待見紫雲嗎?”
“你看我是不待見紫雲嗎?”錦姐不屑道:“實話與你說吧,你就是來一百個雲我也不在意,我就是不待見你,我不是為妾生氣,我當時嫁給你就是有氣!”
王敏正聽了點點頭,“你原是該氣!”
春園忙開解說:“姑娘說得是進門時的事兒,如今都過去了。”
王敏正也不言語,春園看着錦姐直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