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枕上歡 他來勁了
深秋, 暮雨,落葉。
上京,紫微城, 東宮。
“相國,有請。”
四位宮人在前引路,薄将山背負雙手, 擡步邁過朱紅門檻。他穿着一身重紫官袍,繡錦雞,紋七章,行走時, 冕旒垂珠玲珑晃動,銀裝佩刀锵然有聲。
好一個不怒自威,好一個器宇軒昂。
如今的東宮已不複往日氣盛,挂着一重又一重深秋的暮氣, 愁雲慘霧似乎怎麽也化不開。
李皇後自缢而死, 東泰公飲鸩自盡;這兩顆高照東宮的吉星, 已然化作兇兆隕落西去。
“——‘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 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 鬼瞰其室。攫拏者亡,默默者存’。……”
薄将山淡聲行吟, 他撩起眼皮, 在丹墀上站定:“勝敗有常。太子殿下,打起精神才是。”
周望背對着他,站在庭院正中,負手而立, 仰首向天,淋着一秋的枯葉。
周望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
“薄止,你倒還敢見我。”
“我是奉旨抄家,抄的是李家。”薄将山笑容溫和,眼神冰冷,“又不是與東宮作對,怎地不敢來見太子?”
——太乙李氏倒臺,滿門皆遭清算,太子殿下可是第一個與李家劃清界限的!
周望笑容愈深,諷刺愈甚:“薄止,李氏對你也有擢拔之恩!”
薄将山笑容未改:“太子,你覺得這把火燒不到東宮,是為什麽?”
你覺得太乙李氏倒臺,東宮卻能安然無恙,是為了什麽?
——是因為周泰太愛你這個兒子了,還是因為我在其中助你斡旋?
周望靜了靜。
“雲訖。”薄将山低聲嘆道,“我薄止,是把你當朋友的。”
周望猛地回過頭來,冷聲喝道:“——你逼死了我母親!!”
薄将山揚聲斷喝:“李皇後與太子妃串通一氣時,你就該早早阻止!”
“你與言眉那些豔事,你以為步薇容不知道?她是看在言眉的面子上,才裝作懵然不知!”薄将山怒道,“周雲訖,你以為步薇容是何等人物?她遲早會嗅到李家的腥臭!要是讓她親自動刀,東宮焉能自保?你焉能自保——?!”
“……”周望閉了閉眼,“那是我母親。”
薄将山的聲音寒冷至極:“你是東宮太子,只有母後,沒有母親!”
周望怫然大怒道:“你沒有母親,你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薄将山怒視着周望。
周望怒視着薄将山。
都說太子與相國有幾分相似,皆是劍眉鳳目,俱是三庭五眼,都是一個路子的英俊。只不過薄将山久經沙場,發起怒來兇神凜凜;周望則是久居深宮,氣質更加森冷陰郁。
薄将山唰地伸出手去:“周雲訖,跟我和好。”
雲訖是周望的字。周望一甩袖,扭頭便往裏走:
“鬼才與你和好!”
——唰!
薄将山猝然抽刀暴起,永安八年造掠起一道驚電,庭中老樹自中線嘩然裂開,好比被一道驚雷劈成兩半!
周望驚道:“你劈我的樹???”
薄将山怒道:“庭中種樹,一個困字!太子既要自困,去诏獄便是,還待在東宮作甚!”
——你要自暴自棄,不如換個地方!
周望怒視着薄将山。
薄将山怒視着周望。
周望:“……”
周望冷聲道:“來人,上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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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宮能喝到大朔最好的茶,薄将山當即喝了三碗碧螺春。
周望抱着雙臂,冷冷地觑着他。
薄将山放下茶盞,張口便道:“——把你身後那副字給撤了。”
周望回過頭去,他身後挂着一副字,筆酣墨飽,龍飛鳳翥:
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
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白虹為貫日,己亦先受殃。
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蕩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
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現在是什麽時候?”薄将山嘆了口氣,“你挂着這幅字,不怕小人搬弄是非,說你有謀反之心?”
周望冷笑一聲,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我就是小人。”
薄将山靜了靜,細細地觑着他:
“殿下,白有蘇一事,與你有沒有關系?”
周望撩起眼皮,看向薄将山。
靜、靜、靜。
“原來那天,百裏青沒去成京郊,”周望淡聲道,“——是你阻止了。”
“別這麽看着我,我在東宮可安不下眼線。”薄将山冷冷道,“時近秋狩,大朔與北狄摩擦日多,百裏青突然多出了個故人,我不得不多想。”
“……”周望笑道,“你與步薇容真是越來越像了。”
唰!
薄将山抓住周望的衣襟,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紫檀桌案傾翻,香爐咕嚕嚕滾去,茶壺杯盞碎了一地。薄将山從小習武,體格健碩,相比之下周望羸弱太多;周望被拉扯得近前,看着薄将山的神情,呵呵地笑了起來。
薄将山眯起眼睛:
“周雲訖,你救過我很多次,我也再三警告你。”
“別做傻事,現在不是時候。”
“現在——做什麽——都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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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臣卷二:萬載垂清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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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回到薄府的時候,他多年的珍藏已然毀于一旦。步練師霍霍完了三大壇的女兒紅,滿屋子都是醇冽的酒香;罪魁禍首正窩在貴妃榻上,迷迷瞪瞪地支着眼皮,又是嘩啦一聲,薄将山最喜歡的琉璃盞碎了一地。
薄将山:“……”
他從東宮出來,本是滿心的陰霾,突然都散去了。
簡而言之,他來勁了。
薄将山回頭吩咐道:“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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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和薄将山皆是酒量通天,人倒是不會醉得短篇,只是反應各有不同。薄将山喝多了容易抑郁,開始傷春悲秋地吟詩作賦……周瑾一度十分欣賞薄将山的文學才華,稱贊薄将山乃當代曹操,醉酒當歌,人生幾何。
薄将山作為一個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朝臣,被吳王殿下這個比喻吓得再也不敢貪杯。
而步練師沒這個文學天分,她向來搞不定吟風弄月的事。步練師一旦喝高,人格會有所變形,格外地溫軟乖馴,三言兩語就能把她騙到床榻上去。
也不知是不是生産過的緣故,步練師身段豐腴了不少,一頭栽入了少婦的風韻裏。薄将山沒來由地聯想到小時候吃過的棉花糖,一口咬下去又軟又松,口舌裏泛起絲絲的甜味來。
步練師毫無服務心可言,被伺候舒服了就餮足地睡去。步令公睡姿十分霸道,牢牢地霸占住了床上的每一個角落,薄将山一開始還有耐心糾正她的手腳,後來就毫不客氣地擡手把她拍下去。
步練師被拍得很不高興:“唔,你做什麽……”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她:“你沒話與我說?”
步練師困極了,翻了個身:“你壓到我頭發了,起開。”
薄将山默默起開:“……”
敢情好她是來逛窯/子的。
自從太乙李氏那件事過去,步練師又肯理會薄将山一些,每過幾日便往薄府上跑。
只不過步練師格外有原則,她就是來颠/鸾/倒/鳳的:跟此事無關一件也不幹,連陪聊服務都沒有……媽的,薄将山心說怡/紅/院裏出外勤的姑娘都比你敬業一些。
眼下步練師被他鬧得不行,只好又轉過身來:“你煩不煩?”
薄将山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下巴:“你這是做什麽?”
步練師冷淡道:“你手又在摸哪裏,你倒問我我在做什麽?”
“你褲腰帶比嘴都松,少來一副我诓你清白的表情。”步練師不高興了,坐起身來,“我回去了。”
薄将山猝地出手,扯住了床帏,把人摟了回來。
步練師很不悅地瞪了他一眼,于是兩人又來一次。事實證明,感情的裂縫是可以填補的,比如兩人雖然還是沒說一句話,但是關系硬生生地黏了回來——床笫之間太合拍了。
人果然都是欲/望動物。
步練師喘着氣推開他,把臉避過去不說話。
薄将山盯了她好一會兒,他倒是有話要說:
“你是不是知道聖上有意讓我監軍?”
步練師呼吸一頓。
她可是中書省第一把手,最早接觸聖意的人,怎麽可能不知道?
此次北狄來犯,前線打得很兇,周琛奉命率三十萬大軍開拔,而監軍點名要薄将山去。
“……”步練師扭過臉來,“你不覺得太奇怪了?”
薄将山看着她:“哪裏奇怪?”
“皇上用你用得太頻繁了。”步練師道,“南巡是你去的,倒李是你去的,現在監軍還是你去!——你當真沒一點感覺?”
薄将山淡聲問道:“哪一次我能抗旨?”
步練師一靜,她想轉過身去,被薄将山卡住了腰,只能面向他。
“每一次風口浪尖,皇上都讓你去堵。”步練師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這次別去了。監軍一事,非同小可。周琛,虎符,再加上一個你,謀反的三要素都集全了!……趁聖旨還卡在我省裏,你先告個病假吧。”
現在不是時候,現在——做什麽——都不是時候。
薄将山笑道:“你是怕我真的會反?我……”
他被打斷了。步練師突然攀上他的肩膀,女兒紅的味道醇冽又嗆喉。這回輪到薄将山驚了,步練師睫羽陰翳,鼻梁挺直,這等距離下睜開眼睛,瞳仁裏有琉璃那樣破碎的光。
她嚴肅冷淡,她口尖舌利,她不近人情。但她又卧在他的懷中,皮膚比京城最好的綢緞還要光滑,呼吸間滿是女兒紅的熱烈與芬芳。
薄将山突然意識到,他給人下蠱這麽多年,引得無數英雄豪傑為他盡忠。結果到頭來,他在一方紅绡帳裏,被她下了蠱。
英雄難過美人關。她是美人,也是英雄。
“你是窈窈的父親,我才說了這麽多廢話。”步練師冷淡地推開他,從被褥裏坐起身來,烏黑的長發滑落在薄将山的心口,“你好自為之——北狄人,可不是你的親人。”
薄将山拈起那長發,放到鼻下輕嗅,還是女兒紅的香氣:“那我的親人是誰?”
他在說廢話。他哪裏有親人。
步練師回過頭來:“我,和窈窈。”
——上京才是你的家。
薄将山愕然,步練師穿好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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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炎炎者滅……默默者存”出自楊雄《解嘲》。
*2:“惟漢廿二世……微子為哀傷。”出自曹操《薤露》。
*3:“醉酒當歌,人生幾何”出自曹操《短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