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月引 君子端方
子夜時分, 建安巷,言府。
浮雲卷霭,明月流光。
步練師提燈挑起一簾深重夜幕, 籠火映亮了她沉肅冷靜的面容。步練師睫羽上還蘸着些許細雪,好似一枝淩霜而開的紅梅,妍姿豔質, 高華徹骨。
——她倏地跪在了雪地裏:
“學生不肖,見過老師!”
言正本是老來得女,眼下已是垂暮之年,蒼顏白發, 淵渟岳峙,脊背卻依舊筆直,像是一泓古樸而清貴的名劍。
老人背對着步練師,眺望着滿園紅梅:
“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
“山河抱恙, 生民常憂。”步練師低頭看着地上白雪, 字字有力吐納, 好似珠玉墜地,“學生心願未滿, 不敢脫離廟堂!”
言正冰封一般的表情,水一樣地晃動了一瞬。老人模模糊糊地想起來, 當年步練師拜在他門下時,也是這般口齒伶俐, 也是這般意氣風發。
先前那個小小孤女, 已經長成了國之棟梁。
九巒啊……
言正嘆了一口氣:
“……眉兒,去扶步大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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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正這老頭像是二踢腳修煉成精,火爆魯直,剛正不阿, 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在他攻擊的範圍內衆生平等,無論男女老少,尊卑貴賤,該罵的樣樣不落,該打的個個不少。
步練師在他門下讀書時,三天一頓數落,五天一頓教鞭,如今她觑着這老頭,手掌心自己就痛了起來。
步練師輕咳一聲,索性開門見山,直奔正題:
“老師,學生是為了開春科舉,主考官一事而來。”
“哦,”言正面色沉凝,低頭斟茶,“是選了我嗎?”
步練師心說這不是廢話,若不是這事牽扯上了你,我也不至于大半夜跑來。
——估計明天聖旨就會下,她得先讓言正做好準備。言正這個年紀,要推脫此事也不難,只需趕在聖旨之前,上書稱病即可!
來得及,來得及,她可是中書令,草拟政令這一關還卡在她手上,一切都還來得及!
言正不僅是言眉的親爹,更是她步練師的恩師:無論李家人在籌謀什麽,腥風也好,血雨也罷,她都得先把言正摘出去!
言正倏然擡起眼,目光如劍,直刺步練師:“你在心裏說什麽?”
步練師打了個寒噤:“……”
步練師頭皮發麻,後脊生涼,她太害怕這老頭了,手掌心幾乎要伸出來挨打:“——學生萬萬不敢腹诽。”
“你長大了。你的籌謀,我這老東西,已經看不明白了。”
言正深沉地嘆息,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老人冷漠的面孔上,浮現出鮮少的笑影:
“你這性子,倒和那老家夥一模一樣。”
步練師嗓子一哽,頭埋得更低。言正嘴裏的“老家夥”,也只能是她的祖父,前朝名相步九巒。
“九巒老是操心我,言正說話這般難聽,早晚會招來殺身之禍。”言正擡起渾濁的老眼,像是穿過了眼前人,看見了塵埃舊影裏的老友,“我任性了一輩子,九巒護了我一輩子……”
“現如今,連步家的女娃娃,也要來護着我。”
——這老頭!
步練師心裏焦急,快聲辯解:“老師年高德劭,學生怎敢僭越?只是此事蹊跷,古怪萬分,學生是怕……”
言正冷冷接口:“怕我卷入朝堂內鬥,做了那刀下鬼?”
“正是!”步練師脆聲應道,直視言正,“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人無節,言稱堯舜,心懷桀纣!老師正直坦蕩,學生着實惶恐!”
靜、靜、靜。
夜雪簌簌,四下靜寂,燭火哔剝一聲。
言正緩緩道:“那這主考官,誰來做?”
步練師一窒,若有合适人選,群臣也不至于從宣政殿吵到紫宸殿,從太微城吵到大明宮,吵得周泰一個龍頭兩個大。
步練師張了張口,搜肚刮腸,湊着合适的措辭:“——”
言正毫不留情地點破:“你不知道。”
步練師不由氣結,總之是誰都好,都不該是這光風霁月的倔老頭!
言正低頭品茶,話鋒一轉:“你還記得第一堂課,我教了你什麽嗎?”
步練師哪裏敢忘。
在拜入言正門下的第一堂課,步練師便因為和言正頂嘴,罰抄了三百遍的:
“——‘志當存高遠,當為天下先’。”
步練師熟稔萬分,随口即吟,沉眉颔首:“學生不敢忘。”
“好徒兒啊,”言正淡淡地看着她,“你不敢忘,老師又怎麽敢忘?”
步練師瞳孔一縮,霍然起身:“老師——!!”
“志當存高遠,當為天下先!”言正揚聲打斷她,他做了一輩子的清正君子,垂垂老态也難掩一身傲氣,“此時正是皇上用人之際,我食朔祿、為朔臣,豈有趨利避禍的道理!”
“……”步練師啞了啞,随即艱難道,“老師,你就算不為你自己——”
一旁的言眉突然跪下了:“父親大義,眉兒神往!”
步練師:“……”
她氣得三斤老血都卡在嗓子裏——
言家人,實心眼,認死理,人人都和驢一般倔!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言正似乎是有些累了。這個年紀的老人,本該是頤養天年的時候,而他坐在上京的漩渦之中,像是一棵不服老的蒼勁松柏:
“這主考官,不好做,是不是?”
步練師急道:“何止是不好做……”
言正肅然道:“要別人來做,不也一樣地不好做麽?”
步練師愕然地看着老人。
“自古以來,都是君子難做,清官難當。”言正面無表情,沉聲厲喝,“——但這一國不可無君子,一朝不可無清官!”
“這主考官的位置,我言某正合适!”言正雙眼圓睜,好似金剛怒目,“言家世世代代,皆為谏臣;祖祖輩輩,守的不過‘正道’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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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向正道舉起屠刀,不妨從我言家開始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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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國,”紅豆在外禀報,“令公來了。”
更深露重,霰雪紛飛。步練師披着鐵鏽紅的鬥篷,提着一盞昏黃的孤燈,神色漠然,形單影只,走出了建安巷。
天地皆是蒼茫混白一片,唯有她像是一簇孤獨的野火,燃燒在這漫天大雪之中。
薄将山心裏突然一堵,難以言說的痛楚漫進喉口,世人都說步練師是孤臣,她除了君主的器重,此外什麽都沒有。
好比商鞅,好比晁錯。
她最驕傲,也最孤獨。
薄将山霍然起身下轎,紅豆的紙傘還未來得及撐開,就被薄将山伸手奪了過去。
“薇容。”
步練師聞聲擡起眼,薄将山撐着一把傘,靜默地站在她五步遠的地方。
步練師突然想起,先前在梧州時,她與周琛分道揚镳,也是一人默默走在暗風苦雨裏。
而她那時擡起頭,薄将山也像現在這般,撐着一把傘,站在街頭等她。
——也許是那時,步練師心裏就生出了想法:
她素來茕然一身,踽踽獨行;若是有人相陪,倒也不錯。
好在她足夠大膽,敢與這瘋子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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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快步上前,走進了傘下,主動鑽進了薄将山懷裏,悶着頭沒說話。
薄将山望着眼前紛飛的白雪:“言老大人秉性如此,你不必過分自責。”
“……”步練師咬着下唇,“我救不了他。”
“我當年也救不了你。”薄将山低聲道,“薇容,我們皆是手握重權之人,卻都有無能為力之刻。”
這不怪你。
步練師吸了吸鼻子,甩了甩腦袋,她早就過了小姑娘的年紀,還不至于做不成什麽事,就要悶頭哭上一通:
“薄止。”
薄将山淡淡地應了:“我聽着。”
步練師命令道:“低頭。”
薄将山遂了她的意思,俯身低下頭來。步練師側過臉去吻他,她的唇冰涼又柔軟,像是凜冬裏的梅花花瓣。
步練師推開得寸進尺的某人,寒着臉揩了把嘴角,鑽進轎子裏去了。
薄将山愣了半晌,像是被親懵了一般:“……”
紅豆喊到第三聲,薄将山才反應過來,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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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掐準了日子,趕在腰身粗顯之前,上書稱病告假。
周泰大手一揮,賞賜黃金布帛若幹,步愛卿好好帶薪養病,朕一天不見你都吃不下飯。
——以及,周泰憂心忡忡地叮囑步練師,腹中胎兒暫時對周琛保密:
戚驀塵自從嫁到秦王府,雞飛狗跳,好不熱鬧。小戚将軍是三天和周琛一對罵,五天與周琛一大戰,淑妃娘娘拿這個兇悍兒媳沒辦法,天天哭得周泰腦袋疼——若是讓周琛知道步練師懷着他的孩子,還不知道又要生出什麽亂子來。
步練師:“……”
琛哥,實慘。
她倒已和周琛通過氣。這孩子到底是誰的,步練師和周琛都心裏有數;周琛只是看在步練師的面子上,幫她頂下了這個麻煩而已。
周琛真心實意地想跟戚驀塵過日子,對步練師倒是真沒什麽念想了。二殿下這般積極配合,步練師心知肚明,周琛是在為日後奪嫡鋪路,現在步練師欠他多大人情,到時候都要還幹淨的。
若是薄将山還站在東宮那邊……
步練師頭痛不已:
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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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思慮再三,還是接受了薄将山的提議,到他京郊莊子裏去靜養。
此事敏感,不宜聲張。薄将山也沒讓步練師操心,他做起事來講究一個快準狠,步練師被無聲無息地轉移出了京城,連步府裏養的大花貓都沒驚擾。
步練師算是見識了薄将山的手段,往日裏存留的一些疑問也迎刃而解:
“長樂八年,我與你因幸國公一案相争不休,你就是這般先我一步,把證人挪出了上京城?”
她有張良計,他有過牆梯。怪不得這麽多年,步練師都扳不倒薄将山!
“……”薄将山無語半晌,苦口婆心,“你現在身懷有孕,想點積極健康的事。”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關心下糧食和蔬菜,別天天想着宮鬥。
步練師稀罕地觑了他一眼。
自從薄将山喜當爹以來,整個人倒是正常了不少,大有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意思——步練師才不信他,自古以來都是狗改不了吃屎,哪有狗搖身一變成為美食家的。
相國大人現在如此溫情脈脈,究其根本,還是步練師與他利益高度一致的緣故。
步練師從來不在意。男人的嘴,廁所的水——在等價交換的前提下,薄将山怎麽造作,都在她的容忍範圍內。
……
步練師懷孕後,玩心大發,在莊子裏不堪寂寞,從房間裏拎出了一把長樂三年造。
大肚孕婦把玩着兇猛的火神铳,看得薄将山心情無比複雜。
步練師躍躍欲試道:“你這山莊寬敞得很,可有什麽稀罕的鳥?”
——奶奶的,真無聊,我打個鳥下來消遣!
薄将山生無可戀地閉眼:
狗聽完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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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杏雨梨雲,蜂游蝶舞,上京在料峭的春寒裏,一點點地恢複了原本絢缦的好顏色。
步練師捧着大肚,站在庭階上,喃喃自語道:
“……來了。”
一場腥風血雨,即将席卷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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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浮雲卷霭,明月流光”出自盧照鄰《明月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