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是風動 暗潮洶湧
吉時已到, 新人入堂!
墜幔垂簾流落下火燒霞一般的絢紅,成百上千的大紅喜燭交相輝映。正婚宴殿內金粉輝煌,衣香鬓影, 名公钜卿集聚一堂,達官顯宦次序入座。
按照官僚系統和品階排列,薄将山正好坐在步練師身邊, 此時不動聲色地傾身過來:
“薄某聽說,剛剛秦王府後院,着實熱鬧了好一陣。”
步練師眼皮狠狠地一跳:
周瑾不會真被砍成王和堇了吧?
她剛想說什麽,周瑾人就湊了過來, 活像一條淋了整夜大雨的傷心小狗。吳王殿下蔫頭巴腦地坐在步練師身邊,左臉寫着“傷心”,右臉寫着“失戀”,額上橫批:
不想活了。
步練師覺得可憐, 剛伸出手去, 周瑾腦袋一垂, 滴下兩顆眼淚來。
步練師母愛發作,頓時義憤填膺, 狗/娘/養/的秦王,竟然敢傷我兒!!
“包在你小娘身上!”步練師怒道, “我和你母妃,定給你相個絕代佳人, 神仙妃子, 保證态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周瑾哽咽道:“小王不要。”
說着埋進步練師的袖子裏,大有自閉一輩子的意思。
薄将山看不下去了,勾住自閉兒童周瑾的肩膀, 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步練師面無表情地看過來:?
薄将山舌尖識相一轉:“……大街上只見過缺手殘腳的,沒見過不穿衣服的。”
周瑾一動不動,約莫是已經死了。
……
不出半盞茶的功夫,步練師立刻明白了,剛剛秦王府後院裏,究竟出了什麽亂子。
唱喏聲起,鐘鼓齊鳴,一對新人終于不情不願地出現了。
周琛身穿緋绛公服,儀表堂堂,只是唇角破了一些,像是被誰一拳揍上了臉;戚驀塵一身青綠連裳,冷豔出塵,但那鬓角斷在耳邊,合該是被誰一刀割斷的。
步練師什麽場面沒見過?
——這場面她是真沒見過:“……”
在國婚大宴上,新人帶傷拜堂,自大朔開國以來,還是頭一遭!
淑妃娘娘極力地撐着笑臉,一副随時随地都要心肌梗塞的樣子;反倒是皇帝周泰龍顏大悅,爽朗地大笑出聲:
“你們皆是封疆猛将,統領一方大軍,這般生龍活虎,還真是天生一對!”
既然皇帝笑了,下邊人也得跟着笑。一時間大殿內喜氣洋洋,歡聲笑語,衆人紛紛稱贊,秦王府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周琛皮笑肉不笑地,向着各方拱手作揖,心裏大罵戚驀塵這個悍婦,誰要跟她般配!
戚驀塵低頭裝嬌羞模樣,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心裏大罵周琛這個獨夫,誰要和他一對!
兩人劍拔弩張,殺氣凜凜;衆人歡聲大笑,連聲道賀;一時間場面無比瑰麗玄奇。
“……”步練師試探着戳了戳周瑾,“瑾哥兒,別傷心了,來看熱鬧。”
周瑾悶頭喝酒,不情願地拱了拱,又湊到薄将山身邊去了;薄将山同情地拍背表示安慰,周瑾靠在薄将山厚實的胸膛上,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步練師默默地離這倆玩意遠了一些:
噫,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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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國婚喜宴頗有講究。步練師和皇家無甚血緣,位居三品也只能坐在外宴上看美女跳舞;但周瑾不一樣。他既姓周,也當官,可以在外宴和內宴上竄來蹿去。
這會兒周瑾已經不在薄将山的胸膛上流浪了。吳王殿下捧着一顆破碎芳心,傷痕累累地摸進內宴,找他老子娘要母愛去了。
薄将山的衣襟被周瑾哭濕了一大片,活像是被酒澆在了胸膛上,不由得感嘆道:
“這九殿下真是水做的男兒。”
步練師倒是覺得這種生活狀況挺健康。
周瑾難過了也哭,郁悶了也哭,焦慮了也哭,總之不開心就哭一哭,什麽千愁萬緒也随着眼淚流幹了,明天一早又是開心活潑的九殿下——倒是薄将山這種人,有什麽事都憋着不表露,心理不出問題才怪呢。
孕婦經不得這麽吵。步練師只覺得殿內悶得厲害,遂起身離席,打算去園子裏透透氣。
薄将山掃了步練師一眼,與同席高官打了個招呼,也跟上了步練師的步伐。
步練師也沒想到,她這次離席,竟是個天大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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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皺眉嫌棄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薄将山淡聲應了:“怕你摔着。”
步練師一句“不用你管”還卡在嗓子眼裏,膝蓋就撞上了朱漆描金的高門檻:“……”
“你近來迷糊了些,”薄将山強忍着口氣裏的愉悅,“我幫你注意點才是。”
步練師繃着冷肅的面孔,一副我才不領情的模樣:
“哼。”
薄将山忍笑道:“要揉揉膝蓋麽?”
步練師怒道:“不要你管!”
步練師惱羞成怒,扭頭就走。茂林修竹,浮岚軟翠,步練師和薄将山一前一後,步入碧影溶溶的園林裏。徑緣池轉、廊引人随,步練師極目遠眺,恰有晚風南去,雁引愁心,山銜好月。
“我在京郊有個莊子,也是這般光景,”薄将山見她難得高興,心情也跟着明朗了不少,“薇容要是想逛,能走上個一兩天。”
步練師聽着這話,倒有另外一層意思:“——”
“再過段時日,肚子就藏不住了,薇容告病歸家也快了吧?”薄将山低下頭來,附在她耳邊,索性攤開來說,“這京城人多耳雜,究竟是不方便。你回京不久,公務繁重,步府還未細細整頓,更別說其他莊子……倒還不如來我那養胎。”
“不行。”步練師從未這般麻煩過人,內心滿滿都是抗拒和戒備,“你要是再把我關起來——”
薄将山突然發難,親了她嘴角一記。
步練師大怒,這裏可是秦王府,一耳光甩了過去;薄将山飛速抽身站直,好整以暇地握住她手腕,口氣裏是掩飾不住的愉悅:
“你是告假,不是告老。天子眼皮底下找不着人,皇上還不得活剝了我?”
步練師冷笑道:“相國真是好本事,一邊占我現在的便宜,一邊占我未來的便宜!”
步練師耳根都紅了,薄将山心裏得意更甚,他剛想說什麽,就被一道清脆的耳光聲打斷了: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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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良心,人神共鑒,這一巴掌可不是步練師打的,她手還被薄将山攥在掌心呢。
——這記耳光聲從旁側的竹林裏傳來,步練師和薄将山對視一眼,彼此都看懂了對方的眼神:
有八卦!
月黑風高小樹林,癡男怨女相會時。步練師無端地精神起來,示意薄将山這高個子趕緊蹲下去,和她一起化身牆角君子!
薄将山:“……”
他對聽人牆角沒什麽興趣,若是有價值的消息,他的情報網自會知道,犯不着薄将山自降身段;但步練師這般雀躍,薄将山也不好拂了老婆的興致,只能跟着蹲了下來。
男聲怒道:“你鬧夠了沒有?!”
步練師一驚,看向薄将山,後者面露詫異:
——猴兒?
這是沈逾卿的聲音?
吃瓜吃到自己家!
步練師心裏啧了一聲,這幼娘就要嫁過去了,沈逾卿這是在跟那座花果山的猴娘子幽會呢?
女聲哽咽,委屈至極,又透着一股不肯示弱的倔強:“沈鈞,你混賬!嗚……”
步練師驚異地眨了眨眼睛,她倒是認出了這個聲音:
靠?
這猴娘子,竟是靜安公主,周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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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早年為國做鴨,現在兒女繞膝,也算是一種另類的收獲。
皇子們個個城府萬鈞,心機深沉;公主們花容月貌,但論起才幹,倒是沒幾個拔尖的。
數來數去,也只有大公主“明神将軍”周琉璃,巾帼不讓須眉,麾下“驚羽軍”在西南邊陲連年大捷,當地百越被她打得連聲叫爹;七公主“靜安公主”周璎珞,心思玲珑,頭腦活絡,目前在尚書省裏做事。
——這位二世祖不鬧事就算不錯了。薄将山一想起周璎珞就一腦門官司,尚書省每年給這混世魔王收拾的爛攤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璎珞公主此時就在對着沈逾卿耍性子:
“混賬!我打死你!!”
“……媽的,”沈逾卿匪夷所思,真是離天下之大譜,“周璎珞,你他媽禮貌點,老子哪裏得罪你了?”
你特意把我叫出來,又是巴掌又是拳頭,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為什麽,敢情好你今天就是專程來打我的是吧?
周璎珞小臉憋得通紅,眼淚轉了好幾圈:“你……你……”
沈逾卿不耐道:“我什麽我?”
周璎珞急得跺腳:“你,你,你居然要成親了!”
“哈?”沈逾卿瞪眼,“我又不是娶你,你來打我作甚?”
周璎珞:“……”
璎珞公主踩了沈大猴兒一腳,嘤嘤嗚嗚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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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逾卿莫名其妙,悶悶地罵了句“有病”,也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步練師忍笑,戳了戳當事人家長:看你養的好大兒!
薄将山閉眼,表情安詳,紋絲不動:
死了,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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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笑話了薄将山一路。這甫一回席,一盆冷水便兜頭澆了下來,敗壞了她所有的好興致:
——來年科舉的主考官定了!
“這麽突然?”步練師悚然一驚,“這可是國婚宴席,怎麽……”
“在內宴定的,也不知是哪位皇親國戚吹的耳旁風。”中書侍郎擦了擦額角的汗,“……是翰林泰鬥,言老大人。”
步練師眨了眨眼睛,才反應過來這是誰:
——言老大人,那是言眉的父親,前禦史大夫言正!!
步練師一咬牙關,到底是誰的主意,這并不難猜:
要麽是太子妃,要麽是皇後,要麽是這倆女人合謀!
步練師眉間蹙起,心思電轉,不詳的預感,蛇一般爬上脊椎:
她們到底在籌謀什麽?
……難不成這主考官的位置,誰坐誰死全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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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态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出自杜甫《麗人行》。
*2:“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出自歐陽修《蝶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