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雲水怒 如是
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狂風暴雨把梧州利縣裹得密不通風,從正午起便黑沉得伸手不見五指!
半山皆是纏着火油布的火把,勉勉強強地映出了江堤與人潮;在發怒咆哮的烏蘇江面前,衆生皆是巨象腳下的蝼蟻,戰戰兢兢地等待着上天的發落。
利縣大壩直面太和江的洪峰沖擊,早在八年前就已決堤過一次:當時的洪水帶走了近半數的農田和人口,偌大的良田重鎮,至今都沒能恢複往日繁華。
八年後洪魔再至,來勢更加兇險,但這次卻有不同——
當朝宰相,二品高官,薄相國來了!!!
薄将山一身利落的粗布短打,赤着雙腳站在高處遠眺。他一頭奇異的白發結成了三股辮,飛舞在空中時好比一頭銀色的蛟龍。
他帶來的是吳江水師精銳,天海戚氏嫡系兵府,與當地軍民一同固守利縣大壩,護衛千傾良田。
天海戚氏陰盛陽衰,家中多出巾帼丈夫,這次戚家軍的領袖,便是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将軍。
“——戚都尉,”薄相國揚聲叫住她,“這是在吵什麽?”
“回相國,堤壩上發現了三處小洞,均是拇指粗細。”女将軍一張臉好似湖水新月,只是被大雨沖得發白,“老監工說,此時水下必有暗洞。”
利縣良田千頃,沃土深厚,自是江面寬敞,大壩巨闊。要找出這破洞位于何處,必得有人潛入深水裏,在昏暗江水中摸出此洞所在。
女将脆聲呼喝,一排猛卒出列,各抱一塊沉石,躍入滔滔江水之中。
少頃有幾人浮上,皆是沒找到暗洞;幾人就此不見蹤影,從此葬身急流之中。
女将面無表情地揮手,聲音纖細婉麗,呼喝好似銀鈴急撞:“戚家軍出列!”
又是一排戚家軍列衆而出,齊聲呼喝道:“卑職在!”
這次每人腰上各系粗繩,抱着沉石躍入水中。孩兒手臂粗細的麻繩立刻繃得筆直,随時随地都要繃斷,可見水下情勢是何等兇險!
這次仍是一無所獲,浮上來的人卻更少了。
江面肉眼可見地躁動起來,那是水下暗洞在擴大!
福澤千田的利縣大壩,多災多難的利縣大壩,這是又要決堤了嗎?
薄将山眉心一皺,正想說什麽,女将再次大聲喝道:“戚家軍出列!”
薄将山渾身一肅。
再是一排戚家軍出列,無人退後一步。他們好比一行冷硬的刀鋒,面向生吞活人的河流。
民兵和百姓都沉默了,慢慢有人跪了下去。
女将揮手下令:“年歲不滿十七者,退後!”
利縣縣令對薄将山低聲道,這位女将軍年方十七。
于是一列士兵,只剩下四位士卒。
女将朝這四人點頭,摘下自己的紅翎羽:
“好!你我五人,一同下水!若是誰尋見這暗洞,居一等功!若是葬身這烏蘇江,我們來世還做弟兄!”
戚家軍縱聲山呼,好似雷霆震怒:
“來世還做弟兄!”
女将軍轉身向着薄将山抱拳一禮,轉身躍入蒼莽江水之中!
暴雨傾盆,四下肅靜。
啪——!!!
岸上牽扯住女将軍一行人的粗繩,被咆哮的江流生生地扯斷了!
上千名利縣百姓,黑壓壓地跪倒一片,無聲地拜謝這位十七歲的女将。
薄将山低聲問道:“這位戚都尉是?”
戚家士卒回道:“回相國,都尉名為戚驀塵,自幼便傾慕令公風儀。因令公字為‘薇容’,都尉便自取小字‘華容’。”
步練師少年成名,位極人臣,威震九州,活成了一面鮮豔的旗幟。
大朔這一代的血性女兒,誰不是聽着她的傳說長大,誰不是向着她的背影奔跑?
薄将山沉默片刻:
“女子剛烈如此,确是令公遺風。”
——嘩!
岸邊民衆驚嘩紛紛,只見那濁浪奔流中,戚驀塵拽着兩名士卒,從江中浮出了頭!
戚驀塵不愧是戚家虎女,吳江猛将,水性如龍!!!
“暗洞就在此處往下兩丈餘處!”戚驀塵大叫道,“來……”
一個浪頭淹沒了她!
“別愣着!”薄将山眼瞳一縮,厲聲疾呼,“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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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裏之外,利縣千餘人,正在洪浪之中,經歷生死長夜。
而此時的梧州城,靜夜安穩,黑甜無夢。
啪!
藥碗打碎一地,沈逾卿霍然起身:
“此話當真?!”
“千真萬确,絕無作假!”驿站飛卒單膝跪地,低下頭去,“山洪沖垮了虔州紫煙山,太和江支流猝然改道,沿途沖垮數餘城鎮,死傷不計其數!傳聞虔州總水監投江自盡,向虔州百萬浮屍謝罪……”
沈逾卿頭暈目眩,險些站立不穩。
到底是十幾歲的少年郎,天大的災禍往沈逾卿頭上一砸,少年的腦袋中懵然一片:“……然,然後?”
飛卒怔愣片刻,大聲重複一遍:
“洪峰正朝梧州城日夜奔襲而來!右丞大人,烏蘇灣已如累卵,危在旦夕啊——!!!”
這股毀天滅地的洪流,繞過了上游大壩,直奔這梧州城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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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步練師擡起手來,扇了沈逾卿一耳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你這般慌張模樣,真是丢盡了相國的臉!”
這記耳光又急又狠,沈逾卿嘴角當即見了血!
幼娘吓得當即跪了下去:“……小姐,右丞大人傷勢……”
步練師面若冰霜,幼娘不敢講下去,只能跪伏在地。步練師沒管幼娘,冷冷地觑着沈逾卿:
“你可冷靜了?”
沈逾卿無聲點頭。
“那就挺直胸膛,像個男人!”步練師厲聲喝斥,又向門外喊道,“陳太守人呢?這會兒功夫,他爬也得爬過來了!”
親兵回到:“太守……太守人并不在梧州……”
步練師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陳煜先,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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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等……
步練師耳中嗡嗡作響,一顆心狂跳起來:
這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是啊,是啊,這說不通。
步練師突然想道:太和江就算改道,那也要經過虔州其他堤壩,怎麽這會功夫,就沖到梧州城來了?
莫非虔州那些堤壩……壓根就沒攔它?
步練師心下一沉:
沒意義了。
——虔州總水監投江自盡,此事已是死無對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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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罩頂,暴雨密織,一輛烏蓬馬車,踏過濕爛泥土,快速駛離梧州城。
梧州太守陳煜先,蜷縮在馬車之中,雙眼出神地看着美妾懷中的襁褓嬰兒。
——他知道馬上會發生什麽。
是李家人逼死了虔州總水監。他們把虔州的大壩弄垮,此時改道的洪流已然逼近梧州城。
吳王周瑾不是天真幼稚的傻子。他之所以沒有讓梧州分洪,是因為周瑾心知肚明,這梧州近年來墾荒嚴重,地勢早就一馬平川,根本分不了多少洪,反而會憑空造出上萬的難民來。
若是梧州城被淹,那麽金陵城也就不遠了。天下第一的“須彌矶”,難道還能阻止老天爺發怒?
但是有薄将山坐鎮,梧州城很難被淹,利縣大壩說不定真的能扛住……所以李家人推波助瀾,讓太和江支流直接沖擊梧州,借這老天爺的手,給周瑾致命一刀。
陳煜先知道,這梧州城的烏蘇灣,是扛不住這滔天巨浪的。
這是天海戚氏在與太乙李氏死鬥。天海戚氏知道厲害,已經派出了戚家最精銳的水師;但是李氏借的可是向老天爺借刀,此時此刻李氏已經成功一半了。
戚氏死定了,周瑾死定了,梧州死定了!
陳煜先發起抖來。
——他之所以能知道內情,帶着美妾和愛子逃脫,是因為他幫助了李氏:
在那烏蘇灣的大壩上,開了一道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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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逾卿睜大了眼睛,怫然咆哮道:
“王/八/蛋——!!!”
只見火把簇擁之中,烏蘇灣大壩之上,破開了臉盆大小的窟窿!水如銀柱奔湧,石屑簌簌撲落,這洞口會越來越大,既而帶垮整個大壩!
若是這烏蘇灣大壩一垮,梧州城就是直面洪峰!此時再叫百姓撤離都來不及,全城的人都會死,一個也逃不掉!
步練師也是臉色慘白,往後退了一大步:“……”
她心裏惶惶地想:
為什麽要做絕呢?
——太乙李氏,到底為什麽,要做得這麽絕?
你們要和天海戚氏相鬥,為什麽要帶上萬條的無辜性命?你們李家是人,梧州百姓也是人,你們的良心,當真不會痛嗎?!!
……是了。
這宦海,就是一方血海;沉着的,都是百姓屍骨。
“薇容。”
步練師恍惚地記起,步九巒當年的話:
“朝中人才濟濟,有謀臣,有能臣,有賢臣。他們無論善惡,無論清污,只要能讓大朔前進,都是皇帝的好棋子。”
“——你要從大朔滾滾前進的車輪底,把那些無辜的百姓,救出來。”
“此事艱巨,逆天而行,稍有不慎,整個大/朔/官/僚都是你的敵人。這種臣子,姑且叫他,為‘瘋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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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擡起頭來,淡聲下令:
“集合全城的民衆。就說老天爺不忍,讓步令公來救梧州了。”
【注】
*1:“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出自吳均《與朱元思書》。
*2:“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出自蘇洵《權書·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