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好大兒 廢/物點心
沈逾卿腦袋上包着一圈白紗布,活像塊在雪裏滾了一圈的大黑炭,他此時坐在床上發出猴叫,激烈地表達着自己的想法:
“吱吱——!!!”
步練師:“……”
光天化日,猴言猴語,成何體統。
步練師扭頭問幼娘:“這是在說什麽?”
因為周琛那件破事,沈逾卿重傷卧床,又因傷及聲帶,只能發出頗為神秘的猴叫。幼娘偷偷溜出去照顧沈大猴兒,步練師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當時那個險情,若不是有沈逾卿護着,幼娘怕是會被周琛的手下做掉。
照顧救命恩人天經地義。步練師權當看不見,嘴上說句不準早戀罷了——而且步練師也看出來了,沈逾卿多半是真的對幼娘沒那意思,他只是想找個同齡人聊天解悶(沈逾卿是大朔最年輕的四品文官,就算是百裏青的歲數也要大他一截);幼娘倒是個情窦初開的,兀自心動不已,但她也是個伶俐姑娘,自己會慢慢想明白的。
眼下幼娘小聲回答步練師:“鈞哥說,‘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洪水之難,猛獸之災,自古以來便令生民畏懼。”
步練師嘆為觀止:“……”
這猴叫還真是好神秘,涵義竟然如此豐富!
沈逾卿猴叫:“吱吱!吱吱!”
幼娘接着翻譯道:“此次梧州防洪,必是朝臣焦點;相國必須待在梧州,與當地百姓共進退。而這朝堂之道,莫過于‘誰位高,誰拍板,誰負責’。”
步練師心裏稱贊,面沉如水:“所以?”
沈逾卿答道:“吱吱!”
幼娘翻譯道:“所以,梧州才不安分。”
——如今的梧州,就算天塌下來,也是相國頂着;這份責任往薄将山身上一壓,他不敢輕舉妄動,自然被動萬分。掌握主動權的,反而是在暗中滋事的人;加上地頭蛇(比如梧州陳太守)那般油滑的态度,薄将山只要一步踏錯,就可能摔得萬劫不複。
挑白了講:無數人都在暗中等着薄将山做錯,現在就是個讓他犯錯的大好時機。
步練師終于明白,薄将山為什麽急着讓她站隊了,原來是時局不等人:
若是有步令公站在薄将山背後兜底,那薄将山等于有了第二條命。
思及此處,步練師再次對沈逾卿的政商刮目相看。
到底是上京沈家這種高門大戶裏養出來的猴兒。沈逾卿就算是打滾玩泥巴,也是在大朔最有權力的那一批人裏撒潑。他對權臣之道的敏感和通透,是不下于步練師和薄将山的。
假以時日,沈逾卿年歲漸長,積日累勞,定是大朔新生代權臣之中,一等一的大人物。
薄将山把沈逾卿當兒子培養,也就是給他自己留一條後路。等到薄将山年老體邁,腦袋都糊塗的時候,還有沈大猴兒給他兜着底,真可謂是高瞻遠矚。
——也是。這薄将山是何等人物?這男的可能連骨灰盒的形狀都計劃好了。
步練師點了點頭,确信沈逾卿夠資格與她相商,于是乎開門見山:
“剛剛上京急報,九皇子周瑾被封吳王,賜地梧、虔、湘三州。”
沈逾卿吓得說出了人話:“啥子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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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被封吳王,這是什麽概念?
——這他媽等于撞鬼!!!
“九皇子?”沈逾卿吓得猴容失色,“是哪個九皇子?”
步練師面無表情地喝茶,回以看傻子的淡涼眼神:
大朔有幾個九皇子?
“……不是,”沈逾卿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這周瑾,我記得……”
“——‘廢得不忘初心,傻得堅守本性’,”步練師冷冷接口,“是吧?”
沈逾卿吱吱猴叫,連忙擺手:
權臣嚼皇子的口舌,那是大不敬之罪,這話也就步練師敢說,他沈大猴兒想想就得了。
步練師嘆了口氣:
這周瑾,私下無人時,還得喊她一聲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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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為人驕矜倨傲,又慣常冷着張臉,除了薄将山這種志趣愛好實在是撲朔迷離的,大多正常人對步練師的看法,都是畏懼之心大過好感之情。
因而步練師的閨中密友,雖然數量不多,但一旦交好,那就是銅澆鐵鑄的姐妹情誼。
——這其中便包括周瑾的母妃,賢妃戚氏,戚英。
皇帝周泰早年根基不穩,只能為國做鴨,把世家大族的女兒都娶了一遍,以示皇恩浩蕩,雨露均沾。而戚英貴為天海戚氏的嫡長女,本是威風凜凜的大将軍,就是這波權謀之術裏倒黴的女孩。
步練師記得當年,戚英是多驕傲的少女。少年時皇家圍獵,戚英巾帼不讓須眉,精銳禁軍都追不上她,一匹烏雲踏雪風馳電掣,彎弓一箭便射落兩頭大雕。
別說是男子,就算是女子,誰不為這等飒爽的女子心動?
戚英身姿板正,眉眼姣好,好比烈日下燙曬的牡丹花,眼角眉梢都是張揚的妩麗:
“小薇容,我看這天底下,沒男人配得上你,配我倒是正好!”
步練師笑言:“我可是一等一的惡婆娘,誰敢娶我誰就是瘋子!”
戚英朗聲大笑,好似銀鈴墜地:
“那我就做那一等一的瘋婆娘!”
天意弄人,造化玩笑。
惡婆娘還沒長大,瘋婆娘便丢盔卸甲,被家裏人送進了那紫微城,從此青春年華都敗在了後宮裏。
步練師一點點地看着戚英,從那個開朗大方的将門虎女,逐漸變成一個謹言慎行的深宮婦人;先前那雙明亮生光的眼睛,也逐漸黯淡無光,變成兩口幹枯的井。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惡夜,賢妃戚英誕下了九皇子。當時步練師在紫宸殿和皇上商議國策,大太監來傳喜報時,諸大臣紛紛跪地賀喜,只有皇帝周泰淡淡地應了一聲,眼睛還在奏折之上:
“哦,這樣,甚好。”
帝王果真,冷血無情。
步練師低頭死死地咬住嘴唇,發狠地忍住了自己的情緒。
周泰不愛戚英,卻不得不娶她,為的是端好天海戚氏這碗水;而戚英身為嫡長女,根本無從選擇,只能為了家族放棄自己的人生。
她步練師并不高貴,只是命中幸運,沒有淪為砝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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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記得步練師愛吃櫻桃,卻不記得戚英生了個皇子;後來連皇後都看不下去了,出聲提醒他注意分寸,周泰這才想起來給九皇子賜名。
于是九皇子名為周瑾,別別扭扭地長大了。
皇帝不疼他,母妃不受寵,周瑾卻天生是個小傻子,見着人就笑呵呵的,把自己的糖掰一半送給你,誰看着都心生喜歡。
加上賢妃戚英确實不被周泰待見,各宮娘娘對周瑾的敵意極淡:冷宮妃子的閑散皇子罷了,也搶不了她們的恩寵。而且周瑾确實讨人喜歡,于是皇後由着他,淑妃由着他,德妃由着他,周瑾在後宮裏竄來竄去,一時間居然成了各宮娘娘的心頭寵。
周瑾自幼在善意裏長大,居然是諸位皇子中,心腸最柔軟善良的那一個。賢妃戚英對自己的人生心灰意冷,倒也不指望兒子出人頭地:
帝王無情,皇家殘忍,這龍椅愛坐誰坐!
瑾哥兒只要不做壞事,快樂長大就好了。
女臣出入後宮方便,步練師也常常去看周瑾,倒覺得戚英這等消極怠工的方針,是母子倆最好的保命符。因此步練師除了叮囑周瑾多讀詩書,培養高雅的興趣愛好,不要做奸佞小人之外,也沒多說什麽。
——綜上所述,如圖所示,九皇子周瑾在親娘和小娘(幹娘)雙重指導下,從一個樂呵呵的小傻子,長成了一個樂呵呵的大傻子。
太子周望慣來嘴臭,見誰都要罵上一句,有一次見着周瑾,照例陰陽怪氣道:
“皇弟還真是好興致,幹脆住在秦樓楚館算了。”
周瑾迷茫地眨巴眼睛:“皇帝當然好興致,但得住在大明宮裏啊,怎麽能住在秦樓楚館呢?”
——大哥,你在說什麽啊?
太子周望萬萬沒想到,他的嘴炮打遍天下無敵手,竟然會被一個小小諧音梗噎住:“……”
一旁的二皇子周琛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周望怫然大怒,和二皇子周琛扭打起來;九皇子周瑾呆滞地看了好一會,覺得大哥和二哥真幼稚,還不如去跟閑散文人吟詩作對,轉身騎着小驢就溜了。
周望:“……”
周琛:“……”
從此諸位野心勃勃的皇子們,誰也沒再把周瑾視作競争對手;只道這周瑾廢得不忘初心、傻得堅守本性,誰跟個二百五一般見識!
天海戚氏作為母族,也十分絕望,再塞了個女兒過來,大有砍號重練的意思。
但誰能想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皇帝周泰突然——
封了周瑾為吳王,賜地梧、虔、湘三州。
這是什麽概念?
——大朔皇帝在登基之前,慣例是要在糧食重地上做幾天王爺的,以示大朔不忘農為國本雲雲。
這是儲君的概念!!!
【注】
*1:“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出自《孟子·滕文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