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否之匪人(5)
說完母親的往事,沈盼沉默了很久。
蘇曜看着她仍在微微顫動的肩,很想抱一抱她,可是他又覺得現在的他并沒有資格這樣做,手動了一下,但是始終沒有伸出去。
“這些事是陸公告訴你的嗎?”他問。
沈盼母親去世時她年紀還很小,不可能知道得這麽清楚。
沈盼搖頭:“阿舅從來沒和我提過。但是我和母親一直住在舅舅家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而且從我剛記事的時候起,我便發覺有時別人看我的眼光不大一樣。等我再大一些,我便開始有意識地打聽這些往事。雖然陸家的人已經盡量守口如瓶,可是時間長了,總會漏出一星半點的線索。我十來歲的時候,已經能夠拼湊出大致的經過了。母親去世時我還小,但我一直記得她去世前有多痛苦。那麽多年裏,我一直都在害怕。我怕最後我也會變成她那樣。”她轉向他,眼神裏滿是悲哀:“後來,我果然還是變得和她一樣了……”
見過母親的教訓,她以為她不會愛上任何人。嫁李紹還是蘇曜,對她根本沒有區別。可是她錯了。
征戰期間從未間斷的書信還有他費盡心思搜羅的禮物一點點地融化她。她想蘇曜和她父親畢竟是不一樣的。即使他們相聚的時間總是很短,即使他表現親昵的方式有些笨拙,但他确實有把她放在心上。漸漸的,她開始期待他的下一封信,也期待他的每次歸來。可他回來,她又開始怕,因而始終不敢把真心托付。而且……母親的命運并不是她唯一的恐懼。
六親緣薄,一世孤寡。曾經她并不相信,可是舅舅和表兄死後,這句話便經常盤踞在她心上。那麽多重要的人已經離她而去。她怕蘇曜有一天也會被她連累。
可是成親四五年,蘇曜一直平安無事。他似乎是被上天眷顧的人,明明多年過着軍旅生涯,他卻連受傷都屈指可數。或許陸仲父子的死亡只是意外,或許那個預言并不是真的,或許……蘇曜不會離開她,他們可以互相扶持着走到最後。然而張雲芝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切。
那一天,蘇曜期期艾艾地和她說了張氏的事。
在此之前,大表兄陸詢已提醒她早作打算,又警告她不要重蹈母親的覆轍。她無法拒絕表兄出自好心的建議,更不能承認她和母親一樣悍妒,只好答應會找機會向蘇曜提納妾的事。但她知道自己對這件事有多抗拒,所以一直拖延着。不知道蘇曜是不是有所察覺,那段時間他經常會問一些讓她感覺難以回答的問題。有時半夜醒來,她會看着睡在身邊的蘇曜想,真的要同別人分享他嗎?
從蘇曜口中聽到張雲芝的名字時,她心裏冰涼一片。她忍不住仔細打量蘇曜。他的神色似乎有些緊張,卻又像是包含了某種期待。他這麽激動,看來是真心喜愛那個人。也好,她苦笑着想,不必她自己開口,連人選也不用她操心了。
“這件事……你有什麽想法?”她聽見蘇曜小心翼翼地問。
她心裏一陣翻騰,卻還極力用平靜的口吻說:“我嫁來你家五年,卻從未生下一男半女。未能為蘇家留後是我的過失。既然張娘子合你心意,便将她接過來吧。”
聽到她的回答,蘇曜似乎有些意外。他表情嚴肅地盯了她一陣,最後嘴角冷冷向上一勾:“那就這麽辦吧。”
就這樣,他納了張雲芝。
張雲芝進府後,蘇曜來她這裏的頻率少了很多。張氏生性開朗,果然很得他的歡心。一年後,她便為蘇曜生下了長子。
蘇曜此時已是而立之年。對他來說,長子出生自然是件大事。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那一天必定會守在張氏母子身邊,沒想到蘇曜竟會來找她。
看着久未見面的丈夫,她竟然有些忡怔:“你……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你。”他說。
她閉口不言。他是在可憐她嗎?
“阿沅……”蘇曜伸手想要碰她。
在她反應過來以前,身體已經下意識地躲開了。
蘇曜的手僵在了半空。
兩人僵持時,她忽然生出一股怨憤。他都已經有了別人,何必再來故作深情?
她轉過身,不去看他:“那邊才剛剛生産,你該去陪他們。”
這是她第一次對蘇曜這麽冷淡,也是她第一次沒有順從他的意思。大概她的态度令蘇曜十分不悅,他很快就離開了。之後的幾年,除了需要他們一起出現的場合,她和蘇曜沒再見過面。
那個道士的預言到底還是成了真。陸仲父子的悲劇的确沒有發生在蘇曜身上。但這并不影響他用另一種方式離開她……
“阿沅?”沈盼的表情讓蘇曜有些擔心。
她回過神,喃喃道:“蘇曜,也許我和我母親是一樣的人。”她看着他:“你還記得前世你最後一次來看我時的情形嗎?”
蘇曜點頭。他當然記得。那時他已經很久沒在她臉上見過這樣溫柔的笑容了。
沈盼閉上眼睛:“那時我已經知道我快死了。我想都到這時候了,我還計較什麽?我試着放下所有的怨恨。我幾乎以為我做到了。可是張雲芝派人來找你。你被叫走的時候,我終于明白,我其實從來沒放下過……”
蘇曜記得當時張沛對出兵後的補給還有一些疑問,需要找他确認。張沛不便進入內宅,所以送信給張雲芝,讓她遣人傳遞口信。
“來找我的人是張沛,”他向她解釋,“是為了出兵的事。”
“也許吧,”沈盼笑容苦澀,“但我那時已經沒力氣深究了。我那時滿心都是怨恨。明明我只剩下這麽一點時間,他們卻還要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你回來的時候,我其實并沒有睡着,但是我不想再看見你。所以我讓蘇照告訴你,說我睡了。我試過不想、不計較,做你希望的賢德妻子。可是我做不到。那樣的日子我已經過過一次,不要逼我再重複同樣的生活。我怕我會發瘋……”
她的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婦人,可她不是。這幾年,她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再讓她受困于內宅,與他無數妾室和平共處,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她的母親可怕。
蘇曜聽她語無倫次地說着,心裏一陣抽痛。他一直以為她的冷淡是因為她不在乎。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她,只好不斷地柔聲重複:“不會了,再也不會了……”等沈盼情緒稍稍平定,他才輕輕扳過她的肩膀,認真對她說:“我的父母去世很早。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我自己一個人四處闖蕩,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應該怎樣喜歡一個人……”
沈盼低着頭,沒有作聲。
蘇曜長嘆一聲:“在感情上,我是如此粗心愚笨,做了不少蠢事,也讓你受了傷害。”
他總覺得自己付出了真心,但實際上,他并沒認真體諒過她。從頭到尾,他甚至沒想到去了解她的經歷和想法。如果他不是這麽蠢,如果他早一點知道……
“阿沅,”他輕聲喚她,“對不起。”
聽到他的道歉,沈盼怔住了。等她反應過來,已是淚流滿面。
蘇曜心中一陣疼惜,伸手替她拭淚,卻只讓她的淚水來得更加洶湧。他知道她這是将多年積攢的委屈與辛酸都發洩了出來。他不再猶豫,将她擁入懷中。
他不知道她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一個人竟可以有這麽多眼淚。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但他不在乎。最後還是沈盼想起他身上的傷,想要将他推開。但是蘇曜緊緊抱着她,不讓她離開。
“阿沅……”蘇曜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沒說話,仍在默默流淚,但是蘇曜感覺到了她的軟化。他伸出手,慢慢滑過她的鬓發、耳垂,最後停在了下颌。他輕輕擡起她的臉,見她并沒有反抗的意思,終于鼓足勇氣,低頭吻了下去。
***
陸诒把門鎖上以後無事可做,想起沈盼還有個便宜弟弟,于是出去買了一只燒雞,拿來與他一道分食。
“那個蘇曜會成我姐夫嗎?”沈盺一邊啃着雞腿一邊問。
“我也不知道。”陸诒回答。
機會他是給了,能不能把握得看蘇曜自己。不過蘇曜這麽不解風情,他總覺得有點懸。
沈盺噘嘴:“我不喜歡他。”
陸诒敲了一下他的額頭:“吃你的雞。這事輪不到你管。”
沈盺有點委屈。不過陸诒不像沈盼那麽好說話,他不敢再多嘴。
燒雞吃完,陸诒看着天色漸晚,估摸着也該去看看蘇曜和沈盼的情況了。關了這麽久,這兩個人怎麽也該有點進展了吧?要是沒有,他是放人還是繼續關着他們?沈盼已經上過一次當,再要騙她可不容易了。那……還是繼續關着吧,他想。
輕手輕腳走到蘇曜的房間門口,他小心取出鑰匙,試圖在不發出任何響聲的情況下打開門鎖
。
開了鎖,他将門推開一條縫隙,小心向內張望。
屋裏沒有點燈,也聽不到說話聲。陸诒心裏有些犯嘀咕,這兩個人又不說話又不點燈,究竟在幹什麽?他環顧一圈,很快瞥見床邊一團黑糊糊的影子。因為光線昏暗,他看了好一陣才發現那團黑影是擁在一起的兩個人,可不就是蘇曜和沈盼?
蘇曜将沈盼抱在懷中,正低頭吻着她的嘴唇。兩人竟是誰都沒發現陸诒的到來。
看清這景像的陸诒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這聲喊叫終于驚動了房內的兩人,尤其是沈盼。聽出表兄的聲音後,她急急推開了蘇曜。
陸诒知道自己壞了事,急忙張開五指蓋在自己臉上,大聲嚷道:“我,我什麽都沒看見。你們,你們繼續!”
作者有話要說:
小蘇的問題基本解決得差不多了。看他追得這麽辛苦的份上,大家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後面一個大章有點卡,可能要重新整理下思路。請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