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否之匪人(2)
接下來的十來天基本風平浪靜,至少在袁進看來如此——除了行進速度偏慢以及沈盺時不時的鬧騰。
之前的竹輿事件顯然讓沈盺意識到這夥人并不像他們看上去那麽可怕,後來幾天的路程,他越發有恃無恐。經常向他們要這要那,還動不動就要去樹叢裏大小解,且一去就是很長時間。雖然都是小事,但是因此導致的行動遲緩還是讓袁進十分煩躁。
“你就不能管管你弟弟?”沈盺再一次去樹叢方便時,袁進忍不住向沈盼抱怨。
沈盼顯得頗為無奈:“他還是孩子,你總不能讓他一直憋着。再說我和他多年來都不在一處,就是想管,他也未必聽我的。”
袁進對沈盼的身世知之甚詳,清楚她和生父沈曦的關系确實不佳。他自己是庶子出身,雖說境遇并非完全一樣,卻也頗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感:“你的事我也聽說過一些。不受父親重視這點上,我們倒是很相似。”
“我與足下大概還沒熟到可以随意談論家事的地步。”沈盼淡淡道。
“這樣說的确有些冒昧,”袁進贊同,“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以你的才幹,大可以像我這般創一番事業。雖說你現在做得也不錯,不過做買賣和天下大業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我并不這樣認為。”沈盼淡淡回答。若非這些生意,武寧數州根本不可能養活那麽多流民。
袁進笑笑:“士農工商,你把生意經營得再好,你父親也不會覺得榮耀。我就不一樣。我打下的基業,連父親都得對我另眼相看。最後他甚至選擇我繼承他的位子,而不是我的兄弟們。”
顯然在袁進看來,這是很值得誇耀的事。
沈盼微微皺眉:“你那些兄弟後來怎麽樣了?”
袁進明白她的意思:“你是不是以為我把他們都趕盡殺絕了?”
“沒有嗎?”沈盼略顯詫異。
蘇曜身邊的人提起袁進,都說此人心狠手辣。何況權力之争一向殘酷,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袁進會對兄弟斬草除根。
袁進笑了:“對于威脅到我的人,我的确不會留情。不過威脅解除後,就該安撫人心,斬盡殺往更容易激起變亂。”
“我不知道……”沈盼有些尴尬。她對袁進的了解的确不多。
蘇曜本人很少貶低袁進,但是和他同陣營的人提到此人,都會不自覺地帶上一些貶抑。而且随着雙方戰況的日漸激烈,這樣的抹黑也變本加厲,以致于她聽到的袁進幾乎成了一個十足的惡棍。
袁進也明白這點,笑着說了句:“在娘子眼裏,我自然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猜蘇曜沒少和你說我的壞話吧?”
沈盼搖頭:“他其實不太經常和我提這些事,大多是其他人在說。而且……他對你的評價可能比你想的要高。他和我說過,你是唯一有可能打敗他的人。”
袁進愣了一下,竟然笑了:“就算是不低的評價,聽了也還是很讓人火大。蘇曜平時都這麽狂?”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是袁進的神色并沒有太多憤懑。看來此人的氣量也還不錯。
“也許你真的沒有這麽糟糕。”沈盼說。
雖然她不太了解袁進,不過從蘇曜占據袁進領地後,原先袁進治下的百姓依然很懷念他的情形看,袁進應該施行過不少善政。且他雖然殺了自己的車夫和侍女,卻并沒有拿那兩個輿夫怎麽樣,原本她最擔心的就是他将那兩人滅口。确實如他所說,對于沒有威脅的人,他尚有容忍的度量。若非如此,沈盺也不可能到現在都活蹦亂跳。雖然這不代表袁進是好人,但他的确和自己聽到的形象不符。
“那倒未必,”袁進苦笑,“我不是沒幹過虧心的事。”
沈盼至今都不知道,五年多前行刺陸仲的人并不是王守,而是他。徐州的事讓他察覺世上還有與他有同樣經歷的人,只是不能确定究竟是誰。且徐州這人幾乎可以确定會是他将來的對手,陸仲也遠比王守難對付,所以他策劃了那次行動,意圖攪亂河南道的局勢。可惜行刺沒有成功。陸仲活了下來,河南也沒有如他所願地陷入混亂。
這正是他不敢輕易答應與沈盼合作開出的原因,即使她的條件十分誘人。他看得清楚,以沈盼對陸仲的親近,萬一哪天真相揭露,她必定與他反目。若沒有利害關系,她就算憤怒也無可奈何。但他們若有合作,沈盼利用機會反手一刀,後果可比單純的敵對可怕多了。
沈盼不知道他的想法,沉默一陣後說:“你和蘇曜其實有點像。”
都那麽自以為是。
袁進沒聽出她的弦外之意,淡淡回答:“也許吧。可惜我們都想要這天下,注定容不下彼此。”
沈盼似乎想說什麽,但是最後她還是保持緘默。這件事上,她無法代蘇曜表态。
***
兩人交談的同時,沈盺已經在草叢裏蹲了很久。
“小郎君,還沒好嗎?”盯他的人背對着他,捂着鼻子問。
“快了快了,不許偷看我拉屎啊!”他一邊敷衍一邊撿起一塊石頭,在身旁的樹上飛快劃了幾下,留下一個特殊的符號。
刻完記號,他看那人有轉身的跡象,連忙扔掉手上的石子,裝作系褲帶的樣子走了出來。
“小郎君這屎尿也忒多了。”那人看他出來,松了口氣,笑着數落了一句。
“一定是你們給我吃的東西不對,”沈盺回答,“我在家的時候從來沒這麽拉過。”
“馬上就要進城了,”那人好言相勸,“小郎君忍忍好不好?到了城裏,我求軍主請個醫士給你看看。”
“我盡量吧。要是拉褲子上,你得給我洗啊。”
那人哭笑不得:“算了算了,我還是帶你來樹林裏解決吧。”
他帶着沈盺與袁進等人會合,一行人繼續向最近的城鎮行去。
他們剛離開不久,道上就出現了另一隊人馬。一路上他們都在四下探尋,似乎在找什麽東西。沒過多久,就有人發現了樹幹上的痕跡,喊了一聲:“找到了!”
很快就有一個人撥開人群,走到了那棵樹前。這人伸手摸了一下樹幹,發現标記還很新,應該才刻上去不久,向衆人揮了下手:“就在前面了。”
***
接連數日都宿在野外,袁進一行人有不少物資需要補充,因此這天晚上只能在城內的旅店投宿。
他們選擇的客店有兩層樓。為了避免沈盼姐弟有什麽異動,袁進将他們的房間被安排在了二樓。
沈盺已經适應了颠沛的生活,幾乎沾到床就睡着了。沈盼卻是再一次輾轉反側。這麽多天還沒動靜,難道那兩人沒發現他們留下的信息?還是他們發現了卻不願跑這一趟?她擔心直接寫出陸仲的名字會吓退那兩人,因此留的是鐘家的信息。鐘家人見了信應該能看出其中蹊跷。這麽長時間都沒有消息,似乎不太正常。按理說,鐘定也不算笨人。如果不是那兩個人的原因,就是他們沒發現沈盺一路上留下的标記?可是現在标記的頻率幾乎已是極限,也已經引起了袁進的不滿。再這樣下去,只怕脫身的希望會愈發渺茫。
她正愁腸百結,忽然聽窗邊幾聲輕響。沈盼先是一怔,随即快步走到窗邊,用極輕的聲音問:“誰?”
熟悉的聲線響起:“是我。”
沈盼将窗扇推開一條縫,蘇曜含笑的面容就進入了她的眼簾。
看見蘇曜,沈盼竟有些百感交集。她動了動嘴唇,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蘇曜并不知道她的心思。沈盼失蹤後,他和陸诒找遍了徐州城,最後只找到兩具面目模糊的屍體。蘇曜從女屍身上的衣服認出她是沈盼帶來的侍女。他驚慌失措,以為沈盼已遭不測。幸好幾天後有人拿着布書和銀镯來鐘家,告知了沈盼姐弟的下落。
此時确認她的平安,蘇曜明顯松了口氣,向她解釋:“即使你們有留下标記,但是不知道行進方向的話,搜索的範圍仍很寬泛,所以耽擱了一點時間。等急了吧?”
沈盼垂着頭,好一會兒後才低聲說:“謝謝。”
竟然又是他來解救自己。
“何必客氣,”蘇曜一邊說一邊研究了下眼前的窗扇,“這窗戶好像不能完全打開,你退後些。”
沈盼只得退後。她想了想,先轉身叫了醒沈盺。
“這就要走了?”沈盺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噓——”沈盼做出噤聲的手勢,“有人來救我們了。”
沈盺眼睛一亮,欣喜地問:“真的?”接着他想起了沈盼的吩咐,立刻捂住了嘴。
沈盼為他穿好衣服牽着他來到窗口。蘇曜已經把窗扇整個拆了下來,将一根繩索鈎在窗臺上。确認鈎牢了,他把另一頭扔進屋,讓沈盼系在沈盺腰上。
“誰劫持的你們?”她系繩子的時候,蘇曜低聲問。
“袁進。”
蘇曜皺眉:“他?”
袁進這時候應該才接了袁萬忠的位子。他不忙着鞏固自己勢力,跑來劫持沈盼幹什麽?
“他……和我們一樣……”
蘇曜愣了一下才聽懂她的意思:“和我們一樣的意思是……”
沈盼點頭:“他也記得以前的事。”
蘇曜面色頓時凝重起來,除了他和沈盼之外,竟然還有重生者?愣了好一會兒,他吐出一句:“竟然開始對女人孩子下手,袁進可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過現在不是擔心袁進的時候。說話間沈盼已系好了沈盺身上的繩子。蘇曜不再多話,伸手拎起沈盺:“我把你放下去,下面有人接應。盡量不要出聲。”
沈盺點頭。蘇曜便拽着繩子,慢慢把他放了下去。等沈盺平安落地後,他把繩子收了上來,卻沒有遞給沈盼,而是系在自己腰上,然後向沈盼伸出了手。
沈盼皺了下眉,站着沒動。
蘇曜察覺到她的顧慮,解釋道:“我帶着你比較快。你也想盡快脫離險境吧?”見沈盼還在猶豫,他又自以為是地補充一句:“我的身手,你應該能放心吧?”
沈盼心下微惱,她哪裏是擔心他的身手?可是目前的情勢下,也确實不好再堅持男女大防。沈盼輕嘆一聲,認命地把手交給了他。
蘇曜拉着她的手,帶她跨出窗戶,踩到窗外的屋檐上。沈盼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上房頂,不免驚懼。蘇曜輕輕攬住她的腰,柔聲說:“別怕。抓住我。”
沈盼渾身僵硬,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蘇曜似是沒發現她的尴尬,不住催促:“快點。”
沈盼一狠心,環住了他的脖子。
蘇曜微微一笑,将她攬在自己懷裏,另一只則手抓起繩子,腳踩着房舍的廊柱上下行。确實如他所說,由他帶着速度快了許多,幾個起落後,兩人就到落到了平地上。
在下面接應的人竟是陸诒。一見他們下來時的樣子,陸诒就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沈盼發現表兄也在,一落地就推開蘇曜,臉幾乎紅到耳根。
陸诒暗暗好笑,覺得蘇曜能想到這招,總算是開竅了。不過蘇曜很快證明,他只是歪打正着。他完全沒察覺到沈盼的異樣,一下來就一本正經地對陸诒說:“此地不宜久留。得趕快出去。”
陸诒翻了個白眼,覺得蘇曜這麽多年都沒拿下他家阿沅果然是有原因的。不過他總算還知道輕重緩急,沒有多說什麽,只将沈盺抱了起來。幾人走向大門。誰知剛剛走到院子中央,整個客店都亮了起來。随着點亮的燈火,正對院子一排房門盡數打開,湧出來一群手執兵戈的人。這群人将蘇曜幾人包圍後,又有一個人走了出來,正是袁進。
他慢慢走到亮光下,對蘇曜露出一個微笑:“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