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師出以律(2)
運來的糧草基本點收完畢,蘇曜知道他應該啓程回徐州了。根據陸仲的情報,王守的軍隊已在集結。他必須趕在宣武大軍出動前将糧草平安送到徐州。不過在他啓程以前,還有一件事需要确認——關于沈盼的去留。
陸仲的意見是,在武寧取得戰略優勢以前,沈盼在徐州都不安全。他和蘇曜一致認為,最妥善的安排是讓沈盼去南郡。何況沈曦人已到了海州,沈盼與他同行也很合理。不過沈盼婉拒了父親的邀請。最後在海州登船南下的只有沈曦一人。
沈曦上船前,看向蘇曜的神情十分複雜。蘇曜雖然注意到他的異樣,卻以為是他們父女之間的隔閡,并沒有聯想到自己身上。不過,沈曦獨自回返,意味着沈盼會繼續留在兖州。雖然陸仲表示過,李紹夫婦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可是蘇曜想到前世李紹和沈盼議過親的事,怎麽都沒辦法放心。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再做其他安排。好在俞慧的病情已在好轉,讓他憂慮稍減。也許是時候試探一下沈盼對自己的态度。所以啓程以前,蘇曜特地又來了一趟兖州。
蘇曜走進李紹府邸時正值夏末,園中花樹依然枝繁葉茂,但是已能看見細小的青澀果實在枝頭出現。
他與李府上下的人俱已熟識。通報之後,李府家仆将他領到沈盼所在之處即便退去。蘇曜走進內院,一眼看見沈盼坐在廊上。她手裏握着一卷書,可是眼睛并沒落在紙上,而是仰頭對着園中的蔥茏花樹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出一聲細微的嘆息,收回了目光。
蘇曜手持一個細長盒子。裏面裝着他想送給沈盼的禮物。見沈盼并沒察覺他的到來,他忽然興起,想給她一個驚喜,走近時便刻意放輕了腳步。誰知他剛走到沈盼身後,要将盒子悄無聲息地遞到沈盼面前的時候,她竟然回頭了。
猛然照面,兩人都愣住了。尤其蘇曜手上還舉着一個細長盒子,顯得格外傻氣。
這種事……以前好像也發生過……蘇曜木然地想。
那是他和沈盼成婚的第二年春末。
他在那年初春再度挫敗王守對徐州的攻擊。王守損兵折将,只能轉入守勢。部将都勸蘇曜趁勝追擊。不過蘇曜考慮到王守此時仍握有相當數量的兵力,并無必勝把握,沒有采納這條建議,而是留在徐州整合武寧的力量,同時也讓自己的兵馬稍事休整,準備好下一次總攻。
彼時他和沈盼成親已近一年,但他一直征戰,直到這時,才有閑暇享受新婚時光。兩個人都是初次體驗婚姻,免不了要摸索與對方相處的方法,在一起時多少有些拘謹。即便如此,沈盼還是把家裏的一切安排得十分周到。雖然有時覺得她太過客氣,但蘇曜大體上還是滿意的。
軍務不多的時候,他便經常提前歸家陪伴妻子。一日回來時正是午後,他走進沈盼房中,見她閉着眼,側躺在窗下矮榻上,手邊有一卷展開一半的書。看這情景,應該是她讀書困倦,所以抛書小睡。
他還在門口觀望,房中的侍女已發現他的身影,正要叫醒沈盼,他卻輕輕擺手,阻止了這個舉動。侍女會意,含笑退去房外。等她走了,他蹑手蹑腳地走到矮榻旁邊。窗上簾幕低垂,暖陽透過紗簾,照在她恬靜的面容上,為她蒙上一層柔和光影。
他注視了一會兒沉睡的沈盼,忍不住輕輕俯身,想要親吻她的面頰。可就在他成功貼近,即将吻上她嘴唇的時候,意外發生了。沈盼竟在這時睜開了眼睛。
剛剛醒來的沈盼眼中尚有一點惺松,并沒有馬上意識眼前的狀況。可是這時兩人的鼻尖僅有一寸之距。而且誰睜眼看到一張放大的臉會不吃驚?她迅速清醒,并很快看清了蘇曜的姿态,臉上不可避免地泛起紅暈。兩個人當時都不知道怎麽處理這種情況,就這麽近距離地大眼瞪小眼。
再之後……算了,他不想回憶。
好在這二十多年沒白活,比起當初的青澀,蘇曜現在已經可以面不改色地将舉着盒子的手放下來,輕咳一聲,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某很快就要押運糧草回徐州了,特來向小娘子辭行。”
大概他的鎮定起了作用。沈盼也恢複了正常的神色,低聲詢問:“什麽時候?”
“兩天後。”
沈盼稍顯吃驚:“這麽急?”
蘇曜回答:“跟據最新的線報,王守的大軍就快出動了。”
沈盼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還是保持沉默。
“不用擔心,”蘇曜安慰她,“我們準備得很充分,不會這麽容易輸。”
王守前世就是他手下敗将,今生也沒什麽長進。到目前為止,蘇曜還沒看到失敗的可能性。
他的話似乎給了沈盼一些信心。她對蘇曜露出笑容。
“騎行的技巧小娘子已經學得差不多了,”蘇曜囑咐,“不過想騎馬出行還要多加練習。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可以問鐘定。”
沈盼有些詫異:“鐘隊正不和你一起離開?”
“雖然陸公對外的說法是小娘子在南郡,”蘇曜解釋,“不過為防萬一,某認為還是應該安排些人手保護小娘子。鐘定雖然聒噪了點,人倒是還靠得住。”
“可是……”沈盼遲疑道,“鐘隊正前日對我說,他想回徐州參戰。”
“安排他留在兖州,除了讓他保護小娘子,其實還有蘇某一點私心,”蘇曜沉吟,“鐘定和我不一樣。他是獨子,家裏還有老母。某并不想讓他參與前線的戰事。”
前世他不在徐州,鐘定戰死這件事,他無能為力。現在他重生了,自然要避免友人再遭遇同樣的結局。
“可是……鐘隊正對軍功很執着,”沈盼說,“他說有了功勳,他和母親能生活得好一些。”
蘇曜嘆氣,鐘定到現在都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場,不知道其中兇險。不過也不止鐘定,前世的他何嘗不是為了功業,一門心思往戰場鑽?
“跟着你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麽危險。”沈盼建議。
“戰場上什麽都可能發生,”蘇曜搖頭,“即使是我也不可能杜絕所有的危險。唯一能完全保證他安全的方法,就是讓他遠離戰場。”
“我明白這是為了他好,”沈盼委婉地說,“不過……是不是也應該考慮一下他本人的想法?”
“小娘子是說我做錯了?”
沈盼回答時有些猶豫:“尊重他的意願,有讓他喪命的風險;讓他遠離戰場,又可能讓他失去了晉升的機會……我其實也不知道哪個決定更正确。”
蘇曜問:“如果小娘子是鐘定,會希望我怎麽做?”
“如果是我……”沈盼想了一會兒,“不管最終的命運如何,至少我希望是我自己的選擇。”
蘇曜沉默了。
“只是我的一點愚見,不必放在心上,”沈盼以為自己的話惹得他不快,又輕嘆道,“畢竟我沒有上過戰場。”
“不,小娘子是對的。我應該考慮他的意見。”蘇曜回答。
沈盼微微一笑:“鐘隊正在馬廄。”
這是談話将要結束的表示。蘇曜想起他的禮物還沒送出,連忙把手上的盒子遞到沈盼面前:“某在海州市集看見這個,覺得挺适合小娘子。”
沈盼沒有接。她看着他手中的細長盒子,顯得頗為猶豫。
“小娘子?”見她久久不語,蘇曜不免忐忑。
“蘇曜……”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沈盼幽幽開口,“你……喜歡我嗎?”
蘇曜吃了一驚。重生以來,沈盼總是客氣地稱呼他的官職。這還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也沒想到沈盼會這麽直率地詢問自己的心意。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她已經問了,蘇曜也不打算掩飾,肯定地回答:“是。”
沈盼大概也沒料到他回答得這麽坦率,移開目光:“為什麽?”
“啊?”蘇曜一愣。
“為什麽……喜歡我?”她聲音很低。
蘇曜失笑:“小娘子這樣通情達理、溫柔婉順的人,誰會不喜歡呢?”
若她不是這樣好,他何必想方設法防着李紹?
沈盼又沉默了一陣,緩緩搖頭:“我沒有那麽好。我怕有一天,你會失望地發現,我不過是個自私又怯懦的人。”
蘇曜失笑:“小娘子怎麽可能是這樣的人?”
沈盼欲言又止。
蘇曜猜她一定很難為情,懇切地說:“這件事,也許小娘子覺得很突然。本來我沒打算這麽快說破。不過男子漢大丈夫,喜歡就是喜歡了,我不認為有什麽好隐瞞的。我知道小娘子還不了解我,我并不要求小娘子現在答複我。我也知道,以我目前的地位并不足以讓陸公認可。但是我會證明,我能夠給小娘子更好的生活。”
回答他的卻是沈盼長時間的沉默。
蘇曜似乎有些失望,不過他并不想逼迫沈盼,最後只是把盒子放在她身邊:“只是我一點心意,小娘子不要有什麽顧慮。”
說完他就起身去找鐘定了。
沈盼維持着僵硬的坐姿。蘇曜走後,又過了很久,她才轉頭看向身邊的盒子。一尺長的黑漆盒子樸實無華,從外觀上很難猜測裏面是什麽東西。她深吸一口氣,終于伸手将盒子打開。木盒裏靜靜躺着一支銀釵。釵頭為镂空的圓形,正中一只團鳳盤旋。鳳身錾工極好,每根羽毛都纖毫畢現。鳳凰周圍纏繞着一圈花枝。花葉舒展,形态十分優美。雖然只是素銀頭釵,也是十分難得的做工了。
沈盼拿起銀釵。釵腳的部位觸感略有不同,似乎有些凹陷。她微覺詫異,将銀釵翻過查看,似乎是工匠錾上的銘文。制作首飾的匠人在作品上留下自己姓名并不罕見。可是這支釵略有不同,上面刻着的并不是工匠的名諱,而是一句祝語。許是刻字的匠人識字有限,将這幾個字刻得歪歪扭扭,但是沈盼仍然可以辨認出上面的字跡:長伴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