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

第88章

辦公室寂靜無聲， 學校裏十分安靜。這種安靜跟夜晚的安靜截然不同。學校的安靜是仿佛秒針讀秒的寂靜，寂靜中藏着時間，藏着學生們挺直的背脊。

所有人都知道它不是真正的安靜， 這安靜中有着獨屬于青春的巨大張力。

灰白的冬天， 門窗緊閉，教室裏亮着燈，照亮垂首的學生們烏黑的發， 和握緊筆杆的手。

教室外的鄧川也在享受着這份寂靜，辦公室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着，像給她的這一時刻伴奏。人在少年時總有些醍醐灌頂的時刻， 做夢一樣，夢中不覺， 醒了， 便踏入下一段旅程。

眼下也該是夢醒。

鄧川垂着頭， 出了好一會神， 才擡起頭， 抽幾張紙胡亂地擦掉臉上的淚。在複雜的心情之餘，她還能留意着不讓眼淚沾濕徐薇的桌面，把徐薇本來就很幹淨的桌子擦了又擦。

這下，這間辦公室的垃圾桶裏除了茶葉，水果皮， 還多出了好些沾着鄧川眼淚的紙巾。

做完這些， 她哪裏也不想去了，索性在徐薇的座位上坐下來， 帶着一種情緒釋放過後的慢半拍，認真地看起眼前的桌面來。

這張桌子渾身上下都透露着徐薇的風格。什麽裝飾物都沒有，連杯子都是簡單的玻璃杯， 沒有綠植，沒有茶葉罐，沒有咖啡盒，唯一有點生活氣息的，是一個小盒子裏放着的備用發繩。

電腦的旁邊，是收上來的成沓作業本，各個班級的卷子和報紙摞在一邊。教案本，文件夾，在簡易書夾裏分門別類地整齊碼着，連色調都很和諧。各種顏色，各種類型筆和尺子被安置在一個收納的亞克力筆筒裏，簡潔到令人賞心悅目的地步。鄧川抽了一只紅筆，擰開看看，又放了回去。

教師的辦公室自帶一圈玻璃隔斷，上面貼着排課表和幾張便利貼，桌上放着一個小小的日歷，很新，剛被翻到第一個月，鄧川看見昨天的日期上圈了一個不可忽視的紅圈。

她伸手摸摸那個紅圈，日歷紙頁手感順滑，讓她得以順着紅圈落下的痕跡，感覺得到徐薇落筆的力度。

鄧川忍不住想，徐薇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畫這個小小的圈的呢？她在想些什麽？她會笑嗎？

她想象着這樣的徐薇，想象她在這張桌子上握着筆批改作業，靠着椅背擡起頭跟學生談話，嘴角嚴肅地抿着，偶爾會有同事來跟她說話，她就是在這樣的間隙裏被打斷了工作的思路，擡起頭在日歷上畫一個小小的圈，用手裏改作業的筆。

或許，她還會輕輕地笑一下，露出鄧川所熟悉的那種笑容，是她不常展示于人前的美麗。

鄧川的心因為這一份只有她所熟悉的美麗而顫栗起來，她的聰明讓她立刻意識到，在她所不知道的日子裏，徐薇也依舊毫無保留地偏愛着她。

都說愛與被愛是人生永恒的命題，而在這一刻，因為這一個小小的紅圈，鄧川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她一如既往，仍然被徐薇深深愛着。

。

兩個半小時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地過去了。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過後，學生們的喧鬧聲音終于在寂靜之中爆發出來，像是忍耐許久。以前的鄧川身處其中，對此習以為常，現在卻很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

不管結果如何，明天面臨着怎樣的壓力，這一刻，期末考試總算是結束了。

不時有學生從走廊外走過，漸漸的，離開考場的學生越來越多，腳步聲很紛亂地響着，伴随着興高采烈的打鬧聲和呼喝聲，這一層樓屬于燦爛的高二。

怕鄧川等得太久，徐薇是加快了速度趕過來的，監考老師收齊試卷要把試卷和名單材料上交學科辦公室，徐薇出了辦公室的門就加快腳步，把一心想跟着她多說幾句話的搭檔老師遠遠地甩在身後。

她也就成了這間辦公室裏第一個回來的老師。看見她，小朋友坐在她的座位上，仰着頭對她笑了笑，露出一個牙齒雪白的燦爛笑容：“你下班啦。”

她注視着她，笑着說：“總算可以祝徐老師寒假愉快。”

徐薇的心情便格外輕松起來：“嗯。我也終于放假了。”

她給自己倒了杯水，湊近看看小朋友在幹什麽，嘴裏問她：“餓不餓？你等我收拾下東西，我們馬上就去吃飯。”

見鄧川面前空無一物，桌上什麽都沒動，徐薇有些驚訝地捏捏她的後頸，語氣裏含着格外明顯的親昵：“你剛才就坐這兒發呆？小笨蛋，想什麽呢？”

忽然，鄧川伸出手抱住了她。

冬天，徐薇穿着呢子大衣，普通的抱抱隔着厚實的衣物，并沒有什麽感覺。可鄧川的胳膊是從大衣敞口處伸進去的，結結實實地摟着了徐薇的腰，手感順滑，緊實，還很暖和。

徐薇的腰很窄，鄧川一個小臂量都有長，她的手指松松地搭在另一側，能察覺到徐薇敏感地瑟縮了一下。

鄧川抱得突然，徐薇倒是沒推開她，只保持着姿勢不動，看了她一眼，作勢要繼續收拾桌上的書。

辦公室裏只有她們兩個人，可走廊外仍然響着腳步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有人進來。

徐薇收拾了一會書，辦公室裏終于進來了人。是一群結伴的老師。鄧川坐在椅子上，幾乎一眼就看見了幾個人裏的地中海，她沒想到，今年他居然跟徐薇一起教高二理科數學。

看見他，鄧川很有些無語。一群老師站在門口寒暄，沒看見她倆的姿勢。鄧川收回目光，仍舊抱着徐薇，看着她平靜的側臉，在她腰間使了點力。

徐薇轉過頭，湊近了些，目光裏含着些無辜的疑惑。

鄧川壓低聲音，義正言辭地問她：“門口那個人……他還煩你嗎？”

不知道小朋友說的是誰，徐薇疑惑地順着她的目光往外看了看，忍不住笑了。

她湊近鄧川的耳朵，把聲音壓得跟鄧川的一樣低：“還是很煩，但是煩不着我。”

見鄧川好像有些不高興，徐薇拍拍鄧川的臉：“我都不煩，你煩什麽。”

小朋友皺着眉毛：“我不喜歡他。”

“對啊。”徐薇聽着，沒什麽大的反應，聲音裏帶着些笑，理所當然地說，“你喜歡的是我嘛。”

鄧川把她摟得更緊，門邊的人開始挪動他們的腳步，可她還是摟着徐薇的腰，把聲音放得很低很低，幾乎像是耳語，“不對。”

她鄭重地說：“我愛你才對。”

而徐薇靜靜聽着，縱容着她的靠近。

出乎鄧川的意料，地中海沒和徐薇一個辦公室，他說完話就走了，站在門口寒暄的老師也魚貫而入，忙着收拾他們各自的書放假。

沒有人注意她們，徐薇的座位在角落，不用讓人經過，隔斷的玻璃也阻擋了大部分視線。讓她們得以繼續這小小的溫存。

徐薇任鄧川悄悄摟了好一會，等到要彎腰收拾抽屜裏的東西，才側過身，捏捏她的臉，聲音低得在有些吵鬧的辦公室裏很不明顯：“差不多了吧，還讓不讓我收拾東西了？”

小朋友老老實實地撒開了手，把胳膊從徐薇大衣裏退出來，站起身，幫着徐薇拉開抽屜：“還有什麽要帶回去的？”

徐薇俯下身子，從抽屜裏掏出來一整條蘇打餅幹，一罐曲奇，很多很多顆糖和巧克力：“還有這些。”

她仔細看了看生産日期和保質期：“我吃不了多少，都快過期了。”

又把這些零食往鄧川的懷裏塞：“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

鄧川只得接住她塞過來的滿滿一兜子零食。

拿完零食，東西就差不多收拾完畢。徐薇望着眼前懷抱着糖果和餅幹的鄧川，小朋友穿着長過膝蓋的大衣，身板已經是大人模樣。大衣領口露出的一小塊白色布料，是徐薇早上看着她換上的那件打底，向上望，是熟悉的眉眼，鼻梁上有一塊凸起的小骨頭，徐薇在心裏很喜歡這一塊小骨頭，也喜歡她現在正注視着自己的、漂亮的眼睛。

她望着這樣的鄧川，鄧川的懷裏抱着自己塞給她的糖果和餅幹，因為很多，糖果在她的臂彎裏順着大衣布料的褶皺往下滑落，讓她只能更用力地抱着它們。

簡直像在抱着一束捧花。

徐薇心裏千回百轉，心防因為這些小小的細節而軟了又軟，可臉上還是風輕雲淡地轉過身，把整理好帶回家的文件和資料也同樣抱在懷裏，領着鄧川往外走。

見她們走出去，辦公室裏的老師跟徐薇道別，總算發現鄧川的存在：“徐老師怎麽還帶着個小跟班？”

徐薇淡着聲音，客套地回：“嗯。小跟班來幫我的忙。”

她沖着滿屋子的同事點點頭：“我就先走了，天氣冷，可能要下雪，大家都早點回去。”

走到門外，徐薇聽見身後鄧川加快趕上來跟她并肩的腳步，她小聲地喊她：“徐老師，你等等你的跟班。”

她悄悄放慢了步子，等着艱難地抱着糖和餅幹地小朋友追上來：“跟班太慢了不合格，我是要換一個的。”

下一秒，她就聽見小朋友急急地反駁：“你不能換掉我！”

徐薇領着她拐了個彎，提醒她小心腳下，才好整以暇地問她：“為什麽？”

她看見小朋友的眼睛裏坦然地顯出些自得的笑意：“因為我不只是你的跟班啊。”

像是要對上一句話進行補充說明。鄧川壓低了聲音，湊近些，讓兩個人的胳膊幾乎都快挨到一塊。随着她的話，徐薇的腰間仿佛又籠罩上一臂暖熱，重新回到辦公室裏被她摟着腰的時刻：

“我對你——還有其他更多的好處。所以，你不能換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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