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頓飯吃到下午三點, 雖說有小姑姑看着,可席間酒酣耳熱,鄧川也免不了多喝了幾杯。
清釀後勁很大, 鄧川回家換了清爽的衣服, 躺下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屋裏拉了窗簾,特別暗。她急忙抓起手機, 還好,時間顯示下午五點半。
她撥了撥有些淩亂的長發,劉海已經有些長了, 遮住一點眼睛。走到外頭,老鄧在廚房裏忙活, 舅舅一群人正坐在客廳聊天。
大家都是休息了之後精神面貌很好的樣子, 堂哥領着小外甥在打游戲, 見她出來, 招呼着讓她喝口水緩緩。
鄧川坐到沙發上, 小姑姑在跟堂哥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見她坐下,伸手摸了摸鄧川的頭發,輕聲問她:“頭疼不疼?”
鄧川喝了一口水,低聲說:“不疼。”
“餓了吧, 一會就開飯了。”
鄧川的長發被小姑姑幫着紮起來, 女人在耳邊低笑:“頭發這麽長,平時熱不熱?”
鄧川一向怕熱, 家裏人都清楚。感受着小姑姑的力道,鄧川索性往她身上靠了靠,她們從小感情就好。小姑姑上中學的時候, 鄧川剛剛出生,小姑姑平時也不是喜歡小孩的性子,卻格外喜歡逗着鄧川玩。後來,小姑姑出去上大學,鄧川每年都要在車站哭一回。
雖然現在長大了,但感情還是親近。鄧川覺得小姑姑是家裏最好的人,溫柔,開明,務實,不市儈,也不浮誇,總是笑盈盈的模樣。
在徐薇出現之前,小姑姑就是鄧川關于未來的想象。她想成為像小姑姑一樣的人。可以說,小姑姑是鄧川最早關于成人世界幻想的投影。
但現在不一樣了。
以前,鄧川總想着,想成為小姑姑一樣的人。可這個目标虛無缥缈。因為每一個人成長的歷程,都是無可複制的。鄧川現在已經會想,她是誰的女兒,是誰的侄女,是誰的朋友,再到是誰的學生,要經歷過這些之後,她才會是鄧川。
就好比,在遇見徐薇之前,鄧川并不明白什麽是愛情。可現在的她卻曾切身體會過,愛情是孤獨,是忍耐,是把自己的前途和它同等對賭,也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珍重和縱容。那些求而不得,不合時宜的痛苦,和徐薇的柔情一起,交織着組成打磨珍珠的砂石,在鄧川追逐徐薇的過程中,讓她窺見了成人世界的一點光芒。
老師。鄧川曾無數次咀嚼過這個詞。對她來說,這兩個字所包含着的甜蜜和痛苦,幾乎折磨得她在深夜輾轉反側。
十八歲,人生的夏季,以痛苦和甜蜜包裹,鄧川将自己舒展成一條魚,奮力越出平靜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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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年輕,可她會長大。
小姑姑也許察覺到了這個她看着長大的小孩身上的變化。在鄧川上次拆開的成年禮物裏,小姑姑送了一本阿赫瑪托娃的詩集。
“我會愛
我會變得溫存,含情脈脈。
我會窺視他人的眼睛,
露出迷人的,召喚的,戰栗的微笑。
……”
此刻,小姑姑梳攏頭發的力度像詩篇一樣溫柔,鄧川靠着她的肩膀,垂着頭翻看手機。
朋友圈裏非常熱鬧,幾乎全都是關于成績和未來的讨論。
有心如死灰的:“別問多少分,準備去複讀了。”
也有興高采烈的:“跟我預想的沒差,兄弟們江湖再見!”
更有随遇而安的:“我也不是什麽讀書厲害的人,現在這樣已經很滿足啦。”
紛紛擾擾,似乎每個人的悲歡都不相通,但這些莘莘學子卻又同在今日完成了他們人生的轉折點。此後江湖路遠,又會有新的人來同你一途。
鄧川沉默着浏覽信息,她預想了太久今日的時刻。情緒早已把高考這件事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像一顆鼓脹的水珠湧入大海,順理成章,無聲無息。
她刷了會朋友圈,又浏覽了各類繁雜的信息。攝影群裏大家在約着去本市的山上拍日出,蘇眠在說她下周回來,班群裏大家在聊志願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給她留言,祝她畢業快樂的學弟學妹和朋友。
鄧川通通翻了一遍,她一邊看,一邊潛意識裏在等徐薇的消息。
距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家裏還沒開飯,鄧川估計出門的時間要推遲,給徐薇發消息:
“家裏有客人,待會可能要晚點。”
過了好一會,徐薇才回複過來,措辭一如既往地十分從容。
“不急。”
“慢慢來。”
終于,老鄧大功告成。拉開廚房玻璃門,濃郁的香味逸散開來。
他把一盆水煮魚端到桌上,一邊大聲宣告:“吃飯了——”
小姑姑聞聲,扯了一把還在打游戲的堂哥,“帶鄧文去洗手準備吃飯。”
鄧文是堂哥的兒子,今年才三歲,虎頭虎腦特別可愛。
一群人紛紛落座,桌面上,那盆巨大的水煮魚格外吸人眼球,在它的周圍,盤子擺得密密麻麻,五花八門的鹵菜,涼菜,小炒。
老鄧當年就是靠一手好廚藝追到了鄧川她媽,可惜他工作調動實在太忙,廚藝都沒空施展。這次鄧川高考完的家宴,他總算得以一展身手。
看着低頭吃飯的女兒,老鄧給夾了一筷子鹵牛肉:“你愛吃這個,多吃點。”
老鄧自诩不是個合格的爸爸,他工作太忙,感情上總無暇顧及女兒的成長,時光也不會為任何人而留步,不知不覺間,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即将赴往人生的新旅程了。
此後山高路遠,父母所能給予的終究有限。
老鄧這廂心情複雜,晚上唐麗鵑又不容許他喝酒,心裏實在憋得慌。鄧川倒是自在悠然地吃完了晚飯,在客廳轉了幾圈,假裝跟朋友有約,轉身就出了門。
十分鐘之前,徐薇發消息說她已經到了,又讓鄧川別急,她在找地方停車。
可鄧川知道,一般徐薇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找到車位,把車停好了。
果然,走出小區門口,鄧川一眼就看見了徐薇。
她站在路燈下,渾身籠罩着一層毛茸茸的光暈,頭發柔順地覆在肩上,聽見鄧川喊她,擡眼望來,嘴唇微微抿着,再輕輕地往上一揚。
鄧川走過去,把手裏抱着的花遞給她,徐薇低頭輕輕嗅了一下,問她:
“你怎麽還買花了?”
鄧川注視着她沉靜的臉色,“看到的時候,覺得特別像你。”
花是小區裏的花店買的,溫柔的艾莎玫瑰,粉色洋桔梗和扶郎花,細葉尤加利,夏天天黑得晚,将暮的天色,給抱着花的徐薇渡上了一層油畫般的質感。
天空是一片暗藍,徐薇穿着白裙子,露着潔淨的肩膀和手臂。聽見這話,她淺淺又笑了一下,主動伸出手去牽鄧川的手。
“剛吃完飯吧,我們散散步。”
鄧川反手把她的手握得很緊,轉頭判斷周圍的适合散步的街道,又問她:“你車停在哪裏啊?”
“在那邊。”
徐薇領着鄧川走到車邊,把花放到了副駕駛座上,還跟她解釋:“拿着不方便。”她摸了一下鄧川的臉:“我回去泡下水,沒準還能開得久一點。”
鄧川說:“你喜歡,我天天送你。”
徐薇搖了搖頭,似嗔還非地看她一眼:“我只要今天。”
兩人牽着手走到附近一條少人的街道,這一片是商業區,流光溢彩的高樓大廈和人聲鼎沸的夜市并不沖突,人實在太多,兩人又不舍得松開手,怕遇到熟人。
天徹底黑下來,晚風微微地拂過身側,兩人起先都沒說話,只有腳步聲做伴。
眼看這一段路将要走到盡頭,徐薇輕輕地拉住了鄧川,問她:“想好要報哪個學校了嗎?”
鄧川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伸手把她擁入懷中,嘆息似的說:“我去上大學,你會來看我嗎?”
徐薇輕輕推了她一下,鄧川摟着她不動,語氣黏糊得不行:“你不來看我,我就報本地的大學。”
有些沉凝的氣氛一下被打破,徐薇輕輕撞了一下鄧川的下巴:“別撒嬌,好好說話。”
鄧川還想說些什麽,就聽見不遠的拐彎處有人走過來。
她轉了個身,稍稍護住懷裏的徐薇,等到人影走近一看,才發覺是一對情侶,兩個人走得像連體嬰,遠遠望去,還以為是一個人。
男生的手搭在女生的腰間,有些不安分地摩挲着,夏天|衣物單薄,漸漸伸進衣服裏。
鄧川看得分明,徐薇也看見了,她有些局促地轉過了臉,下一秒,就感覺到眉間被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徐薇的眉眼間渡着一層雪似的冷光,而鄧川虔誠得像赴往雪山朝聖的信徒。
年輕的吻熾熱得能将冰雪融化,但卻只有一個,親密,又克制。
鄧川松開徐薇,牽着她的手往前面走。
一邊走,還一邊小聲說:“公共場合,也太沒公德了吧。”
“嗯。”徐薇煞有其事地點點頭,伸出手去捂她的眼睛:“不許看。”
“哎呀,看不見路了。”鄧川順勢說道,捏緊徐薇的手指,“要徐老師牽着我走。”
兩人走過了拐彎,只覺得眼前一亮,旁邊的地鐵口裏走出來的都是剛剛下班的白領,24小時便利店也敞着門。鄧川松開手,低頭看着徐薇,慎而又慎地說:“我想,我去p大念經管,大學畢業之後就能回來工作,到那個時候,你想去哪裏,我都能陪着你。”
高而亮的路燈下,車輛呼嘯而過,年輕人語意懊喪:
“可如果這樣,又得讓你多等我四年。”
“對不起,老師。”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不要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