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鄧川第二次坐上了徐薇的車。
下車時,徐薇從後座拎出一個白色紙袋。
火鍋店停車場設在室外,場地中間豎着高而亮的一盞燈。像懸挂着半個月亮,馬路的喧嚣隔着樹叢傳過來。鄧川卻奇異地覺得安靜。
正是飯點,停車場裏人不少。來來往往,要麽是剛出社會的小年輕,要麽是有老有少的一家人,兩個人一并走着的,除了情侶,就只有她倆。
走近一樓等位處,服務員迎上來,徐薇朝帶着口罩帽子的小夥子點一下頭,把他點得眼睛彎彎,再說:“我們有朋友已經來了。”
誰?什麽朋友?
鄧川這才注意到她手裏的白色紙袋。
年輕的服務員作一個請的手勢,說:“已經在樓上了是麽?小心臺階。”
徐薇今天穿了件呢子大衣,白色的呢絨襯得她肌膚勝雪,她伸手撥一下落在衣領裏的碎發,在火鍋店紅紅火火的背景裏,沖着服務員微微颔首,簡直像是瞬間把人拉進港式電影裏的慢鏡頭。
鄧川敏銳地發現在場的很多小年輕們眼睛發直。
她皺着眉,朝那些目光一個一個地盯過去。
小年輕們原本也只是看看,見人家旁邊的人毫不示弱地看過來,反倒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各看各的手機去了。
直到徐薇站在前頭輕聲喚她,鄧川才收回目光,像完成了什麽守護主人的任務似的,撒着歡跑了過去。
徐薇可能沒注意到後頭這場小朋友幻想的單方面戰争,也不知道她年輕的騎士已經輕松拿下這場小小戰役的勝利。她一邊擡腳往樓上走,一邊跟騎士解釋:“不好意思,本來今晚約了和朋友吃飯,但是臨時決定帶你出來,就只能一起吃了。”
鄧川不介意,只問:“是你很好的朋友嗎?”
“嗯。”徐薇說。“是我很好的一個朋友。我們放假有一起出游的計劃,所以她先從她那裏開車過來等我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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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川有點羨慕,又有點酸澀,“真好。”她悶悶地問:“就你們兩個人嗎?”
“嗯。”
小朋友沒話說了。一言不發地悶頭往前走。徐薇看在眼裏,沉吟半晌,開口似是微嘆:
“鄧川,學校之外,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鄧川沒說話。
“我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樣子。”她說得很委婉,話裏的意思卻不含糊。
鄧川忽然站定。徐薇轉頭,看見她黯然的眉眼,有些不忍。
青春期的小孩,心思活躍,對年長的自己留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是很正常的。世界很精彩,她的生命還留有很長的一段空白在等待。等到半年之後,她考上大學,從此天高任鳥飛,她會被愛,也會愛人。到時候,她也就忘了她了。
何必要去當戳破美夢泡泡的惡人呢?
徐薇心念至此,便聽見鄧川語氣溫柔地說:“徐老師,你是自由的,我當然也是自由的,對不對?”
“……”徐薇一時無言。心裏面有個聲音嘆着氣說,她正是因為這份自由而珍貴着。你若是一語道破,多殘忍。
好吧。
徐薇在心裏悄悄向着自由的小朋友退讓了。
鄧川自顧自說完,沒等徐薇的回答,主動伸手去拉徐薇的手腕。徐薇沒有拒絕。任由她輕輕地牽着她的手腕繼續往上走。
直到兩人在二樓站定,有些迷茫地看了一會兒。徐薇才像忽然想到要找回點氣勢似的,反客為主地拉着她找人。
每個桌子上都升騰着煙霧,她們在其中穿行而過,一起穿過這俗世間最真實的煙火氣,鄧川望着徐薇的背影,聽着耳邊人們的談笑聲,覺得這個場景很有一種宿命感,仿佛她和徐薇就是注定要遇見,注定要一起一直走下去一樣。
她在心裏自己偷偷樂了。
樓上已經坐滿了人。鄧川跟着徐薇左拐右拐,才看見一張孤零零坐着一個人的桌子。桌上的鍋底已經放進去了,菜也已經上齊。
周圍的人三人四人,圍坐一桌,守着中間一個翻滾得像要開出一朵花的鍋底,笑語連連,旁邊的大哥已經開喝,桌上空掉的啤酒瓶堆成透明的屏障。
只有她一個人,守着還沒添水的火鍋。桌上的菜上了一圈。格格不入的樣子。
……看上去更可憐了。
楊靜見徐薇領着鄧川走過來,擡起頭,精致的臉上是一種崩潰過後的疲憊:“徐小姐。你知道我一個人在這裏坐到現在有多尴尬嗎?”
徐薇嫣然一笑,說:“不好意思……”
沒等徐薇說完,楊靜便連珠炮似的把憋了全程的吐槽都說出口:“我一個人在這裏坐着,坐到服務員過來跟我建議要不要先點菜……她看我就好像看一個沒有朋友或者被鴿的可憐蟲——”
“菜上了之後我就更尴尬了,你也看見了,周圍大家都在熱熱鬧鬧地吃火鍋,只有我一個人幹坐着,我自己都覺得我好可憐,我坐在這裏等你,滴階到天明啊陛下——”
她喘了口氣:“你為什麽不回我消息?”
徐薇抿了一下嘴,松開鄧川的手腕,四兩撥千斤地說:“我沒看見。”
楊靜哼了一聲,因着還有別人在,把這事暫且翻篇,見徐薇把鄧川拉過她那一邊落座。也不驚訝,不動聲色地悄悄打量起對面的高中生。
徐薇跟她說要帶一個學生來吃飯的時候,她以為會看見一個特立獨行的小孩,畢竟上學的時候,總是叛逆的學生占據老師的大部分精力。
沒想到徐薇領來一株挺拔的小樹苗。
這便是鄧川給她的第一感覺。小朋友穿着寬大的黑色外套,顯得氣場挺酷,長得卻很幹淨,眉宇間有種青春煥發的光芒。
徐薇介紹說:“這是鄧川。”
沒等鄧川回話,楊靜就主動地說:“你好你好。我是你徐老師的發小,楊靜。”
鄧川便禮貌地問好,說:“楊姐姐好。”
楊靜當即挑着嘴角朝鄧川笑了笑,對徐薇的眼光表示認可。她五官豔麗,眼妝化得亮閃閃,又帶着金色的美瞳,目光有點野,像只闖入人類社會的美洲豹。
徐薇不大滿意地說:“你怎麽笑得像個女流氓?”
楊靜又正大光明地盯了一眼鄧川,嘴裏回道:“你見過啊?”
徐薇平靜地反問:“不就你嗎。”
“徐小姐,你讓我等你半個小時,現在就這樣對待被你傷害過的人嗎?”
“你是在怪我嗎?”
楊靜微笑着說:“我怎麽敢怪你呢?你遲到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吧,沒關系,我願意等你。”
徐薇滿意地嗯了一聲,伸手,示意服務生開鍋底。
她們說話的時候,鄧川也在打量楊靜。
她跟徐薇話說得熟絡,看着徐薇的眼神也很坦蕩,沒有什麽隐忍和缱绻的情意。
反倒是對自己多看了幾眼。
鄧川這下徹底放心了。開始放松地看看周圍的風景,一直以來緊繃的心弦,也感到幾分閑适。
這時,楊靜好像發現了桌上還有另一個人能讓她找回場子,于是開口打趣道:“徐老師,這小朋友明天是不是還要期末考,你把人拐過來是不是不太好啊。”
徐薇不動聲色地說:“我相信她。”
楊靜撇了下嘴,眼珠一轉,把注意力徹底轉到坐在一邊乖乖聽她們說話的鄧川身上。開始套近乎:“鄧川是吧,叫姐姐就行。”
鄧川說:“姐姐好。”
比剛才的招呼真心實意多了。
“哎呀。”楊靜顯然被叫得心花怒放,笑一下,又回味一會,說:
“好甜喏,怪不得你們……”她把湧到嘴邊的詞咽下去,幹笑一聲,“……哈哈,都喜歡被叫姐姐。”
徐薇也咧嘴笑了一下,齒光映得滿室粲然,看在楊靜眼裏,就是在磨刀霍霍。
“……”她往鄧川那一側坐過去一些,很感興趣地繼續問:
“徐老師在學校兇不兇?有沒有罵你們?”
徐老師的臉色頃刻間嚴肅起來。
鄧川說:“徐老師不兇。”認真地想一會,一錘定音:“一點也不。”
楊靜餘光瞥到徐薇揚着嘴角,心裏忽然覺得她今天這場子可能是真的找不回來了。
但她還是想掙紮一下,假裝嘆着氣,說:“我就開個玩笑,別那麽嚴肅嘛。”
把菜單遞過去,“看看還有什麽想吃的。我請客,你徐老師買單。”
她以為會看見這個鎮定的小朋友局促的表情,沒想到鄧川很穩當地把菜單接過來。嘴裏禮貌地道謝,一聲姐姐喊得很甜。又仔細看了看菜單,轉頭跟徐薇商量,能不能再加一份蝦滑。
徐薇沒理會楊靜遞過來的眼波,低頭跟鄧川研究菜單,小聲地應她:“那再加一份吧。”
鄧川說:“老師要不要吃筍?”
徐薇又說:“有點想吃。”
好,那也點一份。
兩人好一會都沒擡起頭來。
楊靜大學是是讀心理學的,她知道,人在一個空間內大部分注意力其實只會關注自己最關心的東西,就像現在,碗筷,鍋底,鴨腸毛肚小酥肉,桌上的人,背景音,都組成此刻的畫面,但一個人的眼睛焦點卻只會有一個。
她有點無語地涮了塊毛肚,覺得現在自己跟桌上的茶杯沒有任何分別。
對面兩位終于加完菜,把菜單遞給服務員。
徐薇看見楊靜已經吃起來了,還擠兌她:“你怎麽不等我們?”
楊靜幾乎要翻白眼了。
她眼珠翻到一半,忽然福至心靈,找到了破敵之法。
趁着徐薇專心涮肥牛,楊靜幫鄧川涮了塊毛肚,放進她碗裏,笑眯眯地問:“小朋友,你想知道,你徐老師高中的時候是什麽樣的嗎?”
她滿意地看着對面小朋友的眼睛明顯地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