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汽車飛鳥一樣掠過街道。
徐薇的駕駛風格出乎意料地粗暴。鄧川在急轉彎和不定時地剎車輕點裏默默抓緊安全帶,忍不住瞄一眼駕駛座上的司機。徐薇自剛才她回話後就不再說話,也無視她的問話。仿佛說出那句話并不是為了她的回答。她側臉緊繃,專心致志地注視着前方,潇灑地變道,加速,彙入車流,整個人氣質變得像冰雪般凜冽。
車開得太快,車內時間的流速仿佛也随之變快。鄧川靠在椅背上朝外望,車窗外的風景飛速地後退,行道樹,綠化帶,一顆一顆,一段一段,一模一樣的外表,一成不變的景象。
朝前看,道路盡頭,紅綠燈閃着光,地平線卻仿佛沒有終點。
徐薇沉默着,鄧川也沉默着,沉默,沉默在此刻卻恰似冬夜溫柔的好眠,呈現出舒緩溫暖的質感。鄧川年輕的心緒像被蓋上冬日的棉被,不可抑制地在沉默中柔軟下來。
她忽然無比希望同徐薇一直這樣開下去,讓這段路永遠沒有盡頭。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只有彼此,開一輛車,在路上,不停歇地駛向不知在何處的遠方。
她悄悄握緊了掌心,感覺到胸腔裏有些微弱的疼痛感,像旅途的風從傷口中灌了進去。
現實并不遂人願。再遠的路途也會有終點。又駛過一個路口,徐薇稍稍減速。右轉過後,汽車輕巧地滑進景盛大酒店的門前。
西裝革履的泊車員走過來,看司機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隔着幾米站定。
鄧川悵然若失。
徐薇見她不動,伸手幫她松開安全帶,啪嗒一聲。鄧川聽着,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彈出來。
徐薇的手正懸在她身邊,分秒間,鄧川想也不想,伸手握住。
那一刻,鄧川沒有去想,她以後還會不會再這樣喜歡一個人,還會不會這樣明确的想要同一個人談愛,再喜歡她喜歡到為她感到像此時此刻一樣的患得患失。畢竟,她還那麽年輕,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想要些什麽,還不知道以後會是怎麽樣的,但她卻已經在此刻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能察覺到徐薇吃了一驚,又平靜下來,沒掙開。
手心裏握着她的脈搏,兩雙溫暖的手交疊,鄧川的目光追過駕駛座,徐薇留給她半個側臉,唇釉瑩潤,但她知道,下一秒,她即将擡頭望上來。
她忽然非常害怕遇到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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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不可避免地對上。鄧川不由自主地臉紅了,徐薇靜默的目光像是燃着兩簇燭火,燎烤着她的心。但少年人的勇敢終于開始發揮作用。她下定決心,勇敢地張開口,說:
“徐老師。我......”
我喜歡你。
徐薇望着她的模樣,冷硬了一路的眉眼終于溫柔下來,像燭光烤化了窗框上的雪。她用這樣溫柔的眼神止住她的話。輕聲打斷:
“別說了......快去吧。別讓你們家裏人等急了。”
鄧川望着她,目光裏帶有哀求的成分,要往下說。但徐薇的臉分明的落在她眼前,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含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憫和善意。她的聲音弱下來些,說:
“鄧川......去吧。下周見。”
語調舒緩,又堅決。
鄧川拉開車門,冬日的風從身邊刮過,她站在原地,看徐薇的車起步,彙入車流。最終消失不見。
走到酒店大堂裏,經理迎上來,帶她上到包間門口,水晶燈高懸,走廊鋪着地毯,腳步踏上去發出沉悶的輕響。
鄧川試探地推一下門,裏頭熱氣升騰,飯菜香和酒香撲鼻而來。
她這才感覺有了些腳踏實地的真實感。
她爸已經脫了西裝外套,白襯衫挽到手肘,領口紐扣也解開,露出發紅的脖子,正端着酒杯滿場吆喝:“來來來,都滿上,幹了幹了,你小子養魚呢!”
他拍一掌端着酒杯哆哆嗦嗦的堂哥,偏頭看見她,高高興興地招呼:“寶寶——快過來,餓壞了吧?”
她媽在旁邊慢條斯理地啃雞翅,聞言側了側身,讓出給她空着的位子。
一大家子人看見她,都很高興。鄧川先挨個叫了人。落座,蒙頭吃飯。
一群人說着說着話。爺爺忽然樂呵呵地說:“我們小川是今年高考是不是啊?”
老人年紀大了,耳朵背,說話的嗓門大,回答的嗓門也得大。一行人七嘴八舌地大聲應:
“對對——”
“以後就是大姑娘啦——”
“小川那可不用擔心——”
爺爺胡子臉刮的很幹淨,顯得精神矍铄,聞言說:“好!考個好大學!爺爺給你發大紅包!”
鄧川也拔高音量,說:“爺爺,你放心吧。我肯定認真考好。”
一群人與有榮焉地熱烈鼓掌。
酒席的氣氛仍舊熱鬧。鄧川年紀小,不用參與大人的話題,專心致志地吃飯。
忽然聽見她媽說:“……明明好像昨天才上幼兒園,還在幼兒園門口抱着老師哭。別人家孩子是不願意去,她是不願意回家。一晃眼,居然長這麽大了——”
鄧川的小姑姑還沒結婚,跟她們一家關系很好,聞言也笑着說:“昨天還是那麽小小一團呢,還會沖着我撒嬌,現在長大了,一點都不可愛。”
鄧川剛吃了一口菜,腮幫子鼓起來,對着小姑姑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她小姑姑在本地大學任講師,中短發及肩,幹練清秀,此刻對着她的笑容,也忍不住溫柔地說一句:“長大了也好呀,就是不像以前那樣粘着我了。”
她手底下給她夾菜,嘴上卻不饒人:“鄧川,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家裏最喜歡誰的?”
她媽來了興趣:“是不是?我們小川以前可嬌,說家裏最喜歡小姑姑了。還要去小姑姑的學校讀書,對不對?”
鄧川夾起一塊鍋包肉,眼神有點茫然。
這是什麽時候的言論?起碼得追溯到幼兒園學前班吧?
這時,她爸端着酒杯湊過來,“來來,女同志也不能少啊,喝果酒也行——”
舅舅終于得空放下酒杯:“我喝口湯——鄧川——”
“這兒有湯啊,百合淮山鲈魚湯,補腦,多喝點。”
“哎。”
唐麗鵑推了一下丈夫的手,語氣帶點嬌:“老鄧同志——能不能讓大家歇歇,真是的,你這圍追堵截的,幹嘛呀?”
她爸撓撓頭,眼睛裏已經有五分醉意。把杯中酒一口幹掉,終于坐下來。
還不忘記挂女兒:“——鄧川,這個你吃了沒?”舀一勺子鮑魚茄汁煲。“多吃點,學校裏吃不好。”
鄧川嗯聲。把碗裏的一整根青菜吃掉,便見她小姑姑微笑地注視着她。用紙巾幫她擦了擦嘴角:“真是的,吃得像只小兔子似的。”
放下紙巾,從桌子底下拎出來一個禮品袋:“喏,成年禮物。”
見鄧川驚訝地睜大眼,她笑着說:
“禮物是早就準備好的,一直沒時間給你。你學習忙,我學校裏也忙,就拖到現在啦。”
女人笑眼彎彎:“不怪姑姑吧?”
她笑着嘆道:“太快了,鄧川,姑姑還沒反應過來,你就已經十八歲了,但是要成為一個大人可沒那麽簡單,你做好準備了嗎?”
鄧川堅定地點點頭,像小時候一樣拉了一下她小姑姑的手,收起禮品袋。
她小姑姑已經吃完飯了,沒在飯桌上多待。把東西給她之後,就轉頭去教育吃完飯領着小外甥離席去玩手機游戲的堂哥。語氣嫌棄:“你自己什麽水平還指揮人家玩?”
她堂哥喝了點酒,語氣發飄:“我是最高段位好不好。”
“真的假的?”
“不信你來看嘛——”
……
她們的聲音像是漸漸遠去。
鄧川一口一口地填滿肚子,也把方才紛亂的思緒歸位,在心裏一步一步地計劃以後的路。
。
一行人酒足飯飽。走到酒店大廳,計劃着怎麽分配坐車。
一輛黑色林肯緩緩駛到了酒店門前,這是平時汽車不被允許開上來的地方。帶着潔白手套的司機彎腰拉開車門,擡手擋在車門上方。
一只黑色的細高跟鞋踩地,露出一只熨貼齊整的西裝褲的褲管。小腿線條纖直筆挺,冰冷的職業裝束下,隐約透露出一絲女性的柔美。
早早等候在門口的一行人迎上去,鄧川一眼就見到大堂經理落在隊伍的後頭,擠不上去。
鑽出轎車的女人妝容精致,一身黑色職業裝,披一件毛呢大衣,周身氣場分明。或許是懼怕寒風,她低垂着視線,一手拉着肩上的大衣,在衆人的簇擁下往大堂走。
離得近了,一群人沖着她寒暄的聲音也紛紛傳來:
“江總。這邊請這邊請——”
見鄧川看她,站在身邊的堂哥笑着說:“這應該是景盛的小江總。聽說她最近接手集團酒店業務,看來是真的了。”
可能是說得太大聲。鄧川擡眼一看,只見女人的目光遙遙沖着這邊看了一眼。
見老板朝大堂裏的一行人看過去,有人朝她解釋:“那是剛用完餐的客人。”
女人沖着衆人點了下頭。轉身朝電梯走去。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視線裏,大堂裏重新恢複午後的靜谧。
各車輛人員很快分配完。小姑姑沒喝酒,她開車帶鄧川一家回去,其他人也各自打道回府,家庭聚會宣告結束。
開着車,見鄧川望着窗外不說話,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姑姑問她:“你們期末考是什麽時候?”
鄧川說:“下下周,周四周五。”
小姑姑又問:“有沒有信心?”
鄧川自信而篤定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