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元旦晚會過後,便沒有什麽娛樂活動了,學習的節奏越發緊鑼密鼓。
綜合性的複習卷子完全覆蓋了他們的作業,第一輪複習細而密,知識和練習把人的日程塞得滿滿當當。
鄧川每天照常上課,任由學校和老師把自己的計劃填滿,然後再針對性地做一些練習。下午下了課,則在教室多留一會,躲過用餐高峰期再去食堂。吃完飯回宿舍洗澡。然後是晚自習。
對她來說,生活不是轟轟烈烈,她的生活是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瑣碎日常填滿的,平淡,又真實。
觸手可及,盡在掌握。
雪在元旦過後又落過幾場,不很大,只積薄薄一層在地上。鄧川在座位上往外看,只見薄雪挂枝頭,可媲美江南垂柳,黑白相襯間,有種凝固的美麗。
每當下雪,在徐薇的課堂上,鄧川總會格外主動地去捕捉她的目光。看她擡眼望來時,那一瞬恰似雲焰綻放的風情,看那雙漂亮的眼睛裏,一閃而過的笑意。再心照不宣地各自收回,只餘下會心的歡喜。
在學生面前,徐薇的情緒一般是不外露的。在別人眼裏,徐薇不好接近,是一個非常注重同他們保持距離的老師。所以,只有鄧川知道。下雪的時候,徐薇的心情很好。
這天早讀下課,鄧川出去上了趟廁所,在走廊便被蘇眠薅住了。
蘇眠說:“你媽說她下午要拿東西給你,讓你放學後就去校門口等她。”
鄧川疑惑:“什麽東西啊?她沒和我說啊。”
“她怕你看不了手機,告訴我媽讓我來通知你。”蘇眠拍拍她的肩。“話帶到了,我走啦。”
“嗯好。”
于是,這天下午上完課後,鄧川便往校門口走。
校門口正熱鬧,剛打過下課鈴不久,走讀生放學回家,接送學生的車輛不時按動一兩聲喇叭,校門口對面的小販早早開攤,烤冷面,炒粉炒飯,炸串燒烤關東煮,香味飄出老遠。旁邊擠滿饑腸辘辘的人們,有學生,也有提着包下班的白領。
鄧川找了個校門側的空地站着,等她媽過來。
Advertisement
她百無聊賴,本來帶了單詞本背,但周圍實在吵鬧,遂收了起來,老老實實地細細觀察周邊的環境來。
她經常玩這樣的游戲。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專心而敏銳地看路旁搖動的一朵花,看天邊雲霞的漫卷舒張,看卧在人家店面前的一只狗尾巴如何擺動,看走出校門的某一個學生的姿态。
所有的動态細節在她眼裏構圖,變成一個靜态作品或是腦內素材。這些東西填進她年輕的心,就像雨水落在土地上,遲早會積蓄出讓幼苗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世界很大,生活也亦然。但一個人很多時候,因為受困于自身接觸面的窄小,而總會錯覺世界很小,生活很小。但一個人路過人間,所收獲的和你一些有所意識地付出是成正比的。努力也好,堅持也罷,都有關聯。
鄧川本就早早意識到自身世界與徐薇所處的世界存在的差距。于是,她更加變本加厲地,牢牢地抱緊了人間這本唯一的教科書。
畢竟,徐薇說,只要堅持就夠了。
看得多了,觸懷也多,感悟也多。她覺得自己有在好好長大。
這很好。
今天早上語文早讀的時候。因着讀完必背古詩詞和選背古文還有剩餘的時間。他們按語文老師的要求拿出草稿本自己默寫必背古詩詞。
鄧川也認真地在紙上寫,嘴裏默念。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她寫得極其專心,寫着寫着,不知不覺間,這首詩被她反反複複,工工整整地鋪滿了整頁A4草稿紙。
早讀下課她沒合上草稿本,正好又被蘇眠在走廊喊住。等她出去後回來,吳傅武坐在座位上喝水。正好瞟到她滿滿的一頁關關雎鸠。
他呆住,不由問她:“你怎麽寫那麽多遍這個?記不住啊?”
鄧川将其一把合上。這才回道:“嗯,四句四句的,我容易忘。”
“噢。”吳傅武喝着水,應了一聲,轉而問道:“你英語報紙做了嗎?答案是不是不對啊,那篇長閱讀跟我的答案差別太大了。你給我對對。”
鄧川松口氣,一邊找出英語報紙遞給他,一邊說:“那篇長閱讀答案是錯的。我沒對,等老師校對。”
“诶。”
她坐下來,把草稿本收起來,把攤開的古詩詞默背本也合起來。
手指翻動間,又想起來,“關關雎鸠”的後面一首,是“蒹葭蒼蒼”。
一時不由怔住。
那天晚上。除了堅持。徐薇說,時間是無法停止的。這當然毋庸置疑。這句話乍一聽令人感傷,有一種我生君已老的無力感。可鄧川慢慢地又細細琢磨出一點希望來。時間是不會停止的,沒錯,所以她會長大,一直長大,等到她跟徐薇人生同頻的那天。她就能光明正大地說愛她了。
——如果徐薇願意等她就更好了。
徐薇會願意等她嗎?
鄧川回過神。
一想起徐薇,她的心不由泛起一陣甜蜜而空虛的波瀾,為彌補這空虛,轉移注意力,她又開始靜悄悄背詩,嘴唇無聲翕動,這次,不由自主背出口的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
車水馬龍的校門口。喧嚣和靜寂共存。
校門前的兩座石獅子下,地縫裏躺着一株小小的草,風在輕輕地搖它的葉子。
不多時,一輛白色寶馬停在鄧川面前,俄頃,車窗搖下來。駕駛座上的女人描了淡妝,口紅是柔和的豆沙色,眉目秀麗,眉宇間落了淡淡的威嚴。誰知沖着鄧川一張口就是一句:
“寶寶——”
鄧川被喊得一抖,見旁人都看過來,忙向着她媽的車窗走去。
鄧川先叫了聲:“媽。”還沒問她媽來幹什麽的。便見唐紅鵑獻寶一樣,從副駕駛提出一大袋東西。
她忙問:“這是什麽?”
“寶寶,這是爸爸出差帶回來的特産,太多了,家裏吃不完,就給你帶過來。是一些糖什麽的。”
“媽媽怕不夠,給你買了點水果,還有麥片和牛奶。如果你早飯來不及去食堂,就可以吃這個——”
鄧川說:“哎呀。我不用。”
唐麗鵑卻很執着:“要的,高三了,別人都送飯送炖湯。要補充營養的。”
鄧川欲言又止:“我……”
話沒說出口,又被唐麗鵑打斷:“特別是牛奶和麥片,一定要備着。鄧川。我嚴肅地跟你說這個問題啊,早飯一定要吃,現在你們小年輕為什麽那麽多人得慢性胃炎,百分之八十的原因都是不吃早餐。”
袋子終于被塞出車窗,唐麗鵑示意:“快拿着。重。”
鄧川只得接過袋子,只覺得沉甸甸地勒手:“是不是太多了。我吃不完啊。”
“哪裏多了?每樣東西都拿得不多的。你跟蘇眠兩個人分,很快就吃完了。——吃完跟媽媽說,媽媽再給你們買啊。”
見鄧川神情複雜,又貼心地說一句:“再說了,吃不完可以跟你的同學們分享嘛。要注意團結同學。知道嗎?”
鄧川只得答應:“我知道。我有。”
“嗯。”唐麗鵑滿意地嗯了一聲,把手伸出車窗去捧鄧川的臉。“——寶寶。辛苦了。親一下。”
鄧川嘴上說着“哎呀。”卻不由自主地把臉湊過去。
親一下,又親一下。這才說:“媽媽今晚要值班,得先走了。你快回去吧啊。”
“嗯。”鄧川一手提着一大袋東西。另一只手乖乖地跟唐麗鵑揮揮。直到目送着白色寶馬消失在道路盡頭的車流裏。這才轉身向學校裏走。
她拎着這一大袋子東西先回了教室。翻出來看。裏頭的東西何止“一點”。大包大包的糖和水果,整罐的奶粉和麥片。
把糖拆開。給周圍同學的桌上都分一些。還有一半留給蘇眠。還剩下很多。她想了想。從糖堆裏各自挑出幾樣捧在手裏。
她要像徐薇給自己送糖一樣。把糖悄悄地送給她。
徐薇的辦公室在走廊的末端。鄧川沿着走廊踱步而去,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她的腳步聲。
大概是念着晚上還有晚自習,辦公室沒有鎖門。只把門虛掩着。
她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暮色降臨,室內暗沉。
風從沒有關緊的窗縫裏吹進來,外面不知哪兒的東西被吹得嘩啦啦直響。徐薇桌上放着的書被吹起幾頁書頁。
鄧川伸手按住,凝神細看。
不是教材或是輔導書。是一本淡藍色封面的書。封面寫着:《費馬大定理——一個困惑了世間智者358年的謎》。
書的一半別着一枚長長的書簽。
她仔細看了看,又從兜裏拿出糖壓在被風吹動的封面上。想了想,整整齊齊地将其摞起來。以巧克力為底,大白兔為頂。中間填滿各種不知名的糖果。
做完這一切。再确認沒什麽纰漏。鄧川便出了辦公室。自行吃飯洗漱去了。
第二天,上課前。鄧川拿到發下來的數學練習冊,翻開第一頁,便見裏面夾着一張紙。
寫着:謝謝。
她看過一笑,把頭向上望。便撞進徐薇的目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