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萬事開頭難。鄧川那晚是這麽安慰自己的。好在接下來一連過了三天,她的狀态也恢複過來,生活又回到她熟悉的掌控範圍內。
鄧川翻開課程表查看,下節課又是徐薇的數學課。
每次上數學課,她總感覺徐薇在有意無意地打量着她。她原本以為是錯覺。畢竟學生時代每個人都會有老師的目光如影随形的感受。直到昨天吳傅武上完數學課在後面嘀嘀咕咕:“為什麽徐老師總往我們這邊看啊。我擡頭差點跟她對視都要吓死了。”
鄧川若有所思。
吳傅武的同桌激動地拍桌:“我也是!我昨天晚上沒睡好有點困,差點打瞌睡一擡頭,她就看着我!我去,立刻就給我吓醒了。”
他說得搞笑,鄧川卻不知為何松了口氣,端起水杯喝水。
上課鈴響起,徐薇抱着書和電腦進來,她還是那幅模樣,神色平淡,嚴謹的黑褲子白襯衫,今天天氣轉冷,她加了一件灰色的薄針織衫。視覺上看上去便柔和許多。
上課上至一半,餘曉忽然驚叫起來,一只大黃蜂落在她的本子上,她慌慌張張地一陣抖動,黃蜂卻好似翅膀受了傷,顫顫巍巍地就要從本子掉在她的身上。
周圍一陣騷動,每個人的目光都緊緊盯着那只黃蜂,生怕它回光返照飛到自己這邊來。鄧川剛從桌洞裏抽出紙巾,徐薇便快步走到了她們面前。
她行雲流水地接過鄧川遞給餘曉的紙巾,快準穩地捏住了黃蜂,包在紙巾裏握住,然後溫聲安撫驚魂未定的餘曉:“好了,沒事了。” 轉過身,往講臺上走:“我們繼續上課。”
鄧川有點呆,徐薇走過來又走回去,身上那股清香淡淡的一晃,就像她的臉,秀雅,卻又恬然。
這麽年輕的臉,為什麽總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呢?學校裏年輕的老師不是沒有,她們因為跟學生年紀相近,共同語言更多,相處也總是更親近。
不過,按徐薇的長相和性格,鄧川想象不出她跟學生相處親近的樣子。她忽然想起蘇眠以前曾在聊天中跟自己提過一個詞:“邊界感”。
她想,徐薇大抵跟自己一樣,都是注重邊界感的人。
高三課業繁重,鄧川對自己要求嚴格,每天早晨特意早起六點半到教室,那時教室無人且清靜,方便她背誦和英文朗讀。家裏人對她有出國方面的安排,考上頂尖大學,本科期間對外交流,畢業後直接出國讀碩士再回國報定向選調計劃。她自己也很拎得清,絲毫沒有被勉強的意思。
秋天的清晨,光亮度受天氣影響很大。有時天氣不好,天空灰白晦暗,天色蒙蒙亮,望去十分沉悶。而等到天氣好的時候,六點半的天早早就亮起來,映着道旁黃燦燦的銀杏,鄧川便能望見天邊翻湧着魚鱗狀的,絢爛的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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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便在她日複一日的仰望中悄然而逝。
“鄧川。”
鄧川手上習慣性地轉着筆默背單詞,聞言不僅被打斷,連筆也甩到了地上。
蔣夢笑着走過來,輕聲問:“吓到了?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鄧川俯身撿筆,沒說什麽,只應了聲嗯。又問:“你今天怎麽也這麽早?”
蔣夢嘆了口氣:“我們宿舍有人打呼,一晚上沒睡好,幹脆不睡了。反正也差不了多久。”
鄧川笑了一聲,招呼她:“快坐下吧。”
漸漸地,蔣夢也開始每天早晨差不多六點半到教室。
她們兩個有默契,一個人背誦的時候,另一個人便不會出聲。教室格外空曠,每個人桌面上都摞着整齊的書本和試卷,卻只有她們兩個人挨得格外近。
當蔣夢從龐大的知識網和題量中擡頭的時候,便能看見女孩沉靜的側臉。鄧川學習時極專心,眸光沉凝,嘴唇抿成一條線,眉頭有時會微微地皺起,須臾,又輕輕舒展。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很快就迎來高三上學期的第一次月考。
鄧川并不擔心考試,相反,她還有些躍躍欲試。按她的理解,考試是對她這一段時間內學習成果,知識掌握程度的展示。即便她的狀态一直尚佳,成績也很穩定。但面臨高三關鍵時期,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現在水平如何。
明天要考試。鄧川上完下午的課,趕着去宿舍洗完澡,往食堂走。
徐薇今天穿了一件杏色的薄風衣。黑發襯着秀麗的臉,有風拂過,衣袂飄揚。
鄧川沒出聲,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路上有年輕老師跟徐薇打招呼:“薇姐。今天這麽晚啊。”
徐薇朝着對方點點頭:“布置考場,晚了點。”
“你那篇報告寫了嗎?”年輕老師親熱地湊上來,挽着徐薇的胳膊:“我要完蛋了我還沒寫呢。”
“我寫完了。”
“那你晚上回去借我參考參考吧,”徐薇聞言有些猶豫,但架不住秦姝軟磨硬泡,神色松動幾分。
“求求你了薇姐!我真的寫不完了,我教案還沒寫完,過幾天就要集體檢查了……”
想着只是個應付差事的活動報告,再加上秦姝這人實在纏得緊。徐薇還是應下來:“放在我辦公桌左上角。”
“謝謝薇姐!”秦姝看樣子還想把臉湊上來貼貼,徐薇擡手推開她的臉:“……可以了。”
鄧川瞧着別扭的兩人,忽然不知道哪兒來的心思。加快腳步從她們面前走了過去。
徐薇望着她的身影,小朋友束了個高馬尾,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她個兒高,步子邁得有些大卻仍顯從容。再加之她鼻梁挺直,薄唇緊抿,一眼望去,顯得格外英氣勃發。
她忽然想到,鄧川在身後跟了她們多久?
“看什麽呢?”秦姝湊過來,問。
徐薇轉過頭定定地看着她,盯得秦姝直發毛,挽着她的手也不自在的松開:“薇姐……怎麽啦?”
徐薇收回目光,輕甩了下手,兀自往前走,淡聲道:“沒看什麽,你沒什麽事了的話,趕緊回去寫報告吧。”
……
兩天的月考很快過去。緊接着是周末,老師們加班加點批卷,計劃在周一就公布成績。
周日晚上,徐薇錄完班級成績單,吩咐各科代表把試卷發下去。
她從辦公室走出來,準備去教室看看學生狀态如何。沿途走廊的燈壞了,離下一盞燈還有些距離。月光很亮,襯得這段路格外昏暗。
她有意加快腳步。卻不料瞥見角落裏有兩個交疊的人影。藍白色的校服。
瞧着身形應該是兩個女生。
她沒當回事。學生剛剛公布月考成績,情緒低落找朋友在角落裏談心是常事,她也是學生時代過來的,能夠理解。
只是——
“鄧川,我從高一就開始喜歡你了。我知道,我不該說出口。我原本也是這麽打算的。
“但是我……”
晦暗中,耳邊聽到熟悉的名字。徐薇一驚,這才注意到,高個兒領口扣子扣得端正,布角平整。脖頸處一小塊皮膚,很顯眼的白。
空氣中有股淡淡的洗衣液香。
徐薇釘在原地,貿然走過去肯定會被發覺,她停下腳步,悄悄退到一邊。
鄧川被蔣夢堵在牆角。少女柔軟溫熱的身體緊貼着她,她能感受到對方起伏的曲線。蔣夢比她低半個頭左右,她靠在她的鎖骨上緊張地調整呼吸,有些濕熱,還有些癢。
鄧川克制住自己想伸手去摸的沖動。
因着鄧川神色平靜,氣氛不見暧昧,反倒有些凝滞。
她甚至還擡起手抵住了蔣夢的肩膀,将她稍稍推開一絲距離。
蔣夢的行為在鄧川預料之外,但事情的走向她已經能猜到幾分。她并不意外。從小到大,因為她的長相和性格,異性很難對她産生好感之外的旖旎之意,就算是起了心思,也沒有能征服的自信。所以到最後,大家都處成朋友,對她示好的反而是同性居多。
蘇眠曾笑稱她這一款堪稱姬圈天菜,女孩子都喜歡她這種看上去有顏有距離的,再等她年紀再大一點,就更吸引小姑娘了。
鄧川不太懂。她從沒有過喜歡的人,自然也沒有“喜歡的人的性別”這個概念。類型就更不懂了。她只是有時候會單純的這麽一想:喜歡的人是男生女生,這好像不重要。是什麽樣子,也不重要。
蘇眠聽畢便會揮舞着手臂慷慨陳詞她中心內容為“男人不值得”的演講。然後欠兮兮地湊過來:“你這麽想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呀?說真的,從小到大你簡直可以去應聘活佛代言人了,你到底會喜歡什麽樣的人?”
自己會喜歡什麽樣的人?或者說,未來會跟她一起走下去的人,是什麽樣子的呢?
鄧川有些走神。
蔣夢用着一種非常輕柔的語氣,叫她的名字。
“鄧川。”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高一入學那天,你坐在我旁邊,隔着一條過道。我起初,沒怎麽在意你。有很多女孩子來我們班偷偷看你,在窗戶邊故意走來走去,我還在心裏悄悄嫌她們煩,覺得她們淺薄……”
“直到有一次,我的書掉了。你幫我撿起來,聲音特別溫柔。我就是從那時開始注意你的。”
她說話的聲音輕得像一個嘆息。
“越靠近你,越發現你的好。你那麽好。當你的同學,朋友,很榮幸,也很幸福。我有時候會覺得,足夠了,已經離你很近了,但有時候,卻覺得離你很遠。就像現在這樣。”
蔣夢望着她。鄧川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正在自己的臉上撫摸,周遭一片昏暗,這昏暗卻又顯得如此濕潤,柔情。
“鄧川,我喜歡你。我從高一就開始喜歡你了。我知道,我不該說出口。我原本也是這麽打算的。”
“但是我聽到你出車禍……我很害怕……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
“所以,我在心裏下定決心,等我再次見到你。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意告訴你。”
“你知道嗎?我每天早上會偷偷看你。每時每刻都在想,你那麽好,可惜就是不喜歡我。”
昏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蔣夢的眼淚滴在鄧川的脖子。
溫熱,濕潤。
帶着少女的體溫。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我就是想問一句,如果你喜歡女生,那個人,有沒有可能是我?”
蔣夢說完,昏暗中寂靜無聲,像是一只蠟燭驟然熄滅。
沉默成了圍繞她倆的一陣風,風聲是鄧川沒有出口的一聲嘆息。
鄧川伸手扶住蔣夢顫抖的肩,幫她擦眼淚。
“蔣夢,我不能給你承諾。”她的聲音依然溫柔,像杯溫度适中的水,溫水煮青蛙,青蛙本該毫無知覺地在幸福中溺亡。蔣夢的眼淚卻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為什麽?”
鄧川說:“你比我更明白為什麽。”
昏暗中,徐薇靜靜地聽着。聽到鄧川最後一句話,她的神色沒有什麽變化,只忍不住揚了一下眉毛。旋即不動聲色地轉身走開了。
徐薇回到辦公室,給自己倒了杯水坐下。
喝着水,她忽然想起鄧川前任班主任江茜的話:“……她的心思比同齡的孩子要成熟些,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麽……”
她忍不住在心裏嘆氣:這位小朋友何止清楚,她簡直清醒過頭。
她的心裏存着太多,又太少的東西。種類太多,容量太少。見的太少,卻已經懂得太多。她還尚青春,還沒有成年,還有很多沒有體驗過的快樂和生活,還有很多種可能性。而她也并非一無所有,她有最蓬勃的生命力和沸騰的血。她本該熱熱鬧鬧地飛馳在路上。
許多人都是失去之後,才恍然自己先前擁有過什麽。徐薇也是如此。
她從讀書開始一路便順風順水,順着流程,成為一個再标準不過的大人。大人的世界裏魚龍混雜,有太多事,太多話,讓人變得很沉很沉,泥足深陷,便難以抽身。
這些日子她看着鄧川,她過得按部就班,冷靜克制,多像當初的自己。
可是鄧川像她,卻又不像她。她自會有她的鮮活明亮,堅定純粹。她看着她,有時候會忍不住恍惚。她們會走在截然不同的兩條路上。每每思慮至此,徐薇都會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這樣一個奔跑在路上的少年,本不該會說出那樣理智到堪稱殘忍的話。
鄧川跟徐薇想象中又不一樣了。
但這也很有意思。
很通透,很特別。
比起尋常普通的少年,忽然有了些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