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蝴蝶振翅
周六,顧言琛起了個大早,這周他沒有去爬山,而是開車去了槟城的另外一處地方,位于城市西北方向的槟城第三看守所。
槟城一共有三座看守所,這座第三看守所關押的是一些經濟犯罪或者是輕型犯,相對環境較好,那些工作人員也更為客氣。
顧言琛在裏面有一些認識的獄警和學長,出示了證件,辦完了流程手續,走入了裏面的會客室。
不多時,有人帶出來一個帶着手铐的中年男人。
随後獄警走出了房間,鎖上了房門,只留他們兩個。
男人的頭發有點長了,臉上長出了胡茬,就在幾個月前,男人還是風度翩翩,春風得意,可是此時,他已經成為了一個落魄的階下囚。
顧言琛擡起頭,和男人打着招呼:“鐘總,好久不見。”
對面的男人正是在方正榮落水案後被清算的鐘志淳。
方正榮死後,短短的時間,他就從天上落到了地下。
鐘志淳此時見到了顧言琛,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顧隊,你別開我的玩笑了。是我大意了,我是你的手下敗将。說吧,來找我有什麽事。”
顧言琛道:“我今天來找你,是想問你一些事。我們可以做個交易。如果你可以透露給我一些信息,我可以給你出具一些配合警方調查的減刑申請,這些可能會對你後面的案件審理有很大幫助。”
鐘志淳問:“這些條件聽起來太虛,有沒有一些實際的?”
顧言琛也就有話直說道:“最為實際的,是可以給你調到樓上的單人牢房,那裏的條件好上很多。”
鐘志淳有些心動了,他知道樓上的牢房環境更好,別的不說,蚊蟲就比樓下少上不少,甚至有的單間還裝有空調,有獨立洗手間,他這些年一向是養尊處優,最近吃了不少的苦頭,如果能夠改善一些環境,他求而不得。
鐘志淳問:“你想問關于什麽的事?”
顧言琛:“河圖商會。”
鐘志淳聽到這個詞,深吸了一口氣,靠在了椅背上,語氣有點冰冷:“你是怎麽知道商會的?”不等顧言琛回答,他又否認,“我和那些人不熟。”
顧言琛道:“根據我的調查,你曾經也是商會裏面的一員。而且我懷疑,關于方正榮的案子,你請了策劃師幫你進行規劃。”
鐘志淳的目光戒備地看向他:“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告訴你?”
顧言琛道:“現在,你被他們抛棄了。既然這個組織無法給你庇護,那你為什麽不盡力把那些背叛你的人拉下水呢?”
顧言琛這次過來,要利用的,就是鐘志淳對河圖商會的失望。
他清楚,自從鐘志淳入獄以來,他一定嘗試着,多次要求別人對他施加援手。但是那些人不光躲得他遠遠的,甚至與他完全割裂,還對他落井下石。
這種失望,甚至會産生濃烈的恨意。
他就是在借此拉攏鐘志淳。
讓河圖商會的人摔個跟頭,這也成為了鐘志淳想要看到的一幕。
鐘志淳猶豫了一會,開口問:“這裏的談話絕對機密吧?”
顧言琛道:“關了監控,禁止電子設備。我的手機關機,我就算不顧及你是否危險,自己也會小心行事。”
鐘志淳這才放心下來:“我是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不過,我不可能給你一份會員名單,或者給你一些機密消息。一個是我僅僅是外圍會員,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一個是如果把那些人得罪死了,我可能都活不過明天。”
顧言琛道:“我只想知道,能夠抓到他們痕跡的方法。剩下的不用你說,我們警方會查過去。”
鐘志淳一時沉默,然後他開口:“除了樓上的單間,我還要想要煙。”
顧言琛給鐘志淳扔了打火機和煙過去:“回頭我再讓我師弟給你幾包。”
鐘志淳把煙點燃,他進入商會也有多年,這麽多年幫着商會做了不少的事,如今獲得了這麽個下場。他忽然想要透露給眼前的警察一些消息,這樣,看着他們互鬥,也許會有一場好戲。
顧言琛問他:“姚林也是河圖商會的吧?”
鐘志淳猶豫了一下,點了一下頭:“你既然知道了這一點,那說明,他也要被商會除名了。不過姚家,畢竟和我這樣的人不一樣。”
即使被商會抛棄,姚家也足以支撐和應付很多事。
鐘志淳問:“你具體想知道些什麽?”
顧言琛道:“商會的核心機制,它所做的違法亂紀的事,又是如何庇護犯罪的。”
根據顧言琛之前的調查,商會能給有錢人提供很多的福利,還給他們提供一些服務,這是很多人選擇進入商會的原因。
那些有錢人就算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獨自處理一些事。而商會,就在為那些人提供便利和服務,從而吸取資金,穩固自己的地位。
只有了解了這些,警方才能夠進一步去查出細節,徹底打垮整個組織。
鐘志淳狠狠吸了一口煙才開口道:“河圖商會大部分時候是閑散的,無事的時候,也不會互相聯絡,但是其中有一些人在做一些事。這些事有跡可循,也有實體,就是你說的商會的核心。商會裏的人一旦有罪行被發現,就會被抛棄。所以,他們會竭盡所能,掩蓋真相。”
這就像是一場獵人和野獸的游戲。一方竭盡所能地追逐,另外一方則是盡力布下迷障。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至于他們斂財的方式,無外乎幾點,能夠無中生有快速斂財的銀行家,手下美人無數的貴夫人,還有酒色笙簫,醉生夢死的一座城。”
他說得不快,似乎是說每一句話之前,都要思考一下那些話應不應該說。
這些話聽起來,有點像是謎語。
并不能根據字面的意思來判斷後面的所指。
“這些都在商會會長的暗中把控之下,他通過這些手段,控制誘惑着那些富商,間接影響和管理着整個槟城。”
鐘志淳吸了一口煙:“我現在這麽和你說,你不一定能夠聽得明白,不過等到你遇到了,就會知道我說的沒有錯了。”
“他們還有外部合作的一些公司,比如安保公司,保潔公司。”
“在槟城,安保公司還挺多的,可是這一家不僅僅是普通的保安那麽簡單。裏面養着的是專業的打手,他們有武器。只要你花錢,就可以雇傭他們,保證雇主安全,為你所用。”
“保潔公司的頭目叫做老板,裏面做策劃最好的叫做清水。幫助下手的就是布景師,如果說安保隊是明,布景師就是在暗處,他們是制造意外的老手,也是一群高端的職業人。”
“清道夫輕易不會出現,一旦出現,就是收拾各種的爛攤子,甚至還可以去掉網絡上留下的一切痕跡。監控,電話,聊天記錄,銀行信息,沒有什麽是他們不能修改删除的。”
顧言琛仔細聽着,保潔公司的這一部分和之前丁玥染的供述合上了,他把這幾點牢牢記在心裏。
到了此時,這個商會于他心中開始逐漸具象,勾勒出了實體。
有了這些以後,意味着那些有錢人可以把自己的錢財化為手裏的武器。
安保隊提供暴力,保潔公司幫助殺戮,隐匿痕跡。還有人專門斂財。
有了這些幫助,他們就可以淩駕于一切社會規則之上。
說到這裏,鐘志淳把吸了一半的煙拈滅在了煙灰缸裏:“顧隊,我透露的消息夠多了。其他關于這個商會的秘密,你需要自己去尋找了。也許時間長點我會再想起來什麽內容。不過眼下,我只記得這麽多了。”
他是個得了便宜才賣乖的人,先看看接下來顧言琛怎麽做,他才能确定是否繼續給他消息。
顧言琛道:“謝謝,你提供的消息非常有用。”
鐘志淳道:“不用謝我,顧隊,我提醒你,這就是個位于山崖下的巨大漩渦,你靠近了以後,稍不留神就會被吸入其中,粉身碎骨。”
他看着顧言琛又道,“你不是第一個探尋這些秘密的人,在你之前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這漩渦吸進去了。”
顧言琛起身道:“我只知道,只要這一切不消失,我就不是最後一個希望查清一些的人。”
鐘志淳看向他道:“顧言琛,我還挺喜歡你的。我等待着你勝利的那一天。”
顧言琛起身,走出看守所。
他邁步走在監獄長長的走廊裏,腳步聲在空曠之地引起回響,投射進來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顧言琛目視前方,光陰交錯之中,仿佛時間的流逝。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人。
林向岚說不定就是了解到了一些什麽,才會讓那些人铤而走險,把他除掉。
歷仲南可能也對這些人進行過調查,所以落得個失蹤的下場。
包括林落……
他曾經為了更方便調查而蟄伏起來,現在他終于走到臺前,也許他也會成為下一個犧牲者。
顧言琛的目光堅韌,心中的信念堅定。
這是一場戰役,只要戰鬥就會有流血犧牲。
做了這個職業以後,他從不畏懼死亡。
他會面對終極的惡,也會恪守心中的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一種錯覺,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一人,有一股力量在他身邊,似乎也在與那些黑暗進行着博弈。
走出了監獄,顧言琛頓住腳步,仰頭看向天空,一場狂風暴雨仿佛正在即将席卷而來。
根據蝴蝶效應,這可能是數月之前,一只蝴蝶展動翅膀,産生微弱氣流,引起的連鎖反應。
顧言琛有些好奇,那只蝴蝶的翅膀上有着怎樣美麗的圖案。
他期待着暴風雨的來臨。
等大雨在天地間沖刷而過,最終還會是晴空萬裏,一片晴朗的世界。
幾個月前。
剛剛過完年,天氣還很冷。
這看似是一個普通的夜晚。
距離槟城上百公裏外的省會。
公安省廳裏亮着燈,有很多人都在加班。
四層的領導辦公室正在進行一場絕密的高層會議。
會議是由省廳的一把手賀局親自主持的,現場還有劉副局和張副局兩位副局長。
桌子上有厚厚的一疊檔案,有一些檔案,卷宗,還有一些相關的舉報材料。
“今天的主要會議議題,是讨論有關槟城的事,大家應該也知道,之前,槟城市局的王局下馬,丁局剛剛接手。表面上看,槟城和其他的城市差不多,可是我想,大家心裏都清楚,那裏的水很深,特別是幾個下屬的基層分局,對群衆的事情不管不問,為黑惡勢力打着保護傘,我們省廳的人基本插不進手。別的不說,你們看看這些舉報信件。”
張副局長嘆一聲:“你說的我們都清楚,槟城的刑事案件數量以及失蹤人口數量連年攀升,一些案件擺明了把我們當傻子。自從林局去世以後……那地方……”
說到這裏,三人紛紛搖頭。
所有的人都覺出了事情不對。
這些領導心裏都明白,槟城的問題很大,如果現在不趁着王局下馬的機會割去一些毒瘤,查出幕後之人,只怕以後會更難鏟除。
“槟城市的問題,必須解決。沒有任何的權力,可以淩駕于國家與人民之上。”
“那地方滿目瘡痍,爛到了骨子裏。而且各種關系盤根錯節,只怕都不是調動幾個人能夠解決的。”
劉副局提議:“派督導組下去有用嗎?”
賀局搖了搖頭:“你們應該知道,督導組下去會是什麽結果。”
俗話說得好,天高皇帝遠。
他們坐在幾百公裏外,憑借這些材料,根本無法了解槟城的具體情況。
就算是成立督導組,下去也只能呆一兩個月,時間有限,根本無法觸及到核心問題。
到時候那些幕後之人只會早早得到了風聲,夾起尾巴,合力給他們演一出盛世太平的大戲。
等到督導組一撤,魑魅魍魉就繼續出來,危害一方,不能解決任何實際問題。
上面的人就算再能幹,也不能把下面的人全部開除。
他們省廳并不可能全部下放,幫槟城解決一切問題。
劉副局道:“那老賀你說這事怎麽辦?”
賀局道:“我有心提前派人下去,對整個城市的治安情況進行摸底,排查出有問題的地方,把大案子牽出來。這樣督導組再下去,與之配合,進行查辦,就可以把那些人一網打盡。”
張副局道:“這個主意好,只是這個工作極度危險,需要個能力強又能堪重任的人,你那邊有靠譜的刑警嗎?”
劉副局一向主張慎重行事,他輕輕搖頭:“派刑警下去并不适合,你這人一派下去,對方肯定會警覺,甚至還會被摸底,打草驚蛇不說,還會給我們的人帶來人身危險。”
賀局道:“老劉說的很有道理,我之前也是這麽考慮的。”
張副局道:“賀局你就別賣關子了,你是不是早就有打算了?”
賀局這才道:“我是有心想要派一名法醫下去。”
其他兩位副職領導聽了他的話,先是一愣,随後沉默,仔細思考以後卻是連連點頭。
劉副局道:“法醫不錯,如果是個法醫,既能夠在一線工作,深入了解情況,又不會動靜太大。”
張副局問:“那具體的人選?”
賀局拿出一份打印的檔案,給兩位同事過目。
劉副局翻了一下:“沈君辭,我知道他,他的技術非常棒,在省廳也大有前程,他願意調去槟城嗎?”
賀局的十指并攏道:“他的家裏和槟城有些淵源,我找他聊過,他希望能夠回到槟城工作。而且我能夠保證,他絕對可靠,工作的個人素質也很強。”
張副局合攏檔案:“那這就好辦了,對于這個人選,我沒有異議,只是與法醫配合的刑警也非常重要,槟城那個地方,被王局禍害了幾年,還能扒拉出來靠得住的刑警嗎?”
劉副局也道:“配合的刑警可不好選,要腦子聰明,刑偵技術高超,智力體力缺一不可,又要不畏強權,不和那群老家夥同流合污,還要人絕對靠譜。”
賀局早就有準備,他又拿出了一份檔案:“我讓人搜集了槟城市局的所有警察檔案,然後在後勤處發現了一個人選。”
劉副局接過了檔案,仔細看了一遍:“這個人或許可以。”
張副局也看了片刻道:“我認真看了簡歷,他當初做過許承煌的案子,和之前王局那夥人也沒有什麽牽扯,我覺得可以一試。但是在确定之前,還是要對他進行保密,并且進行考察,看看他的辦案能力,以備不行的話随時撤換。”
劉副局點頭:“我同意老張的意見。回頭讓丁局和他聊聊。”
問題和方案圓滿解決。
晚上九點,沈君辭忽然接到了賀局的電話,讓他來主樓一趟,他剛剛解剖完一具屍體,法醫服還沒來得及更換,就來到了省廳的領導辦公室。
他進入門,三位省廳的局長都在,氣氛格外嚴肅。
沈君辭坐在他們的對面。
他隐隐猜到了,這次談話的內容會是什麽。
賀局道:“沈法醫,上次和你說過的事,我和老張和老劉已經商量過了。為了槟城的長治久安,我們決定把你派到槟城,對那裏的城市治安進行考察,打擊槟城的黑惡勢力。在進行秘密考察期間,你可以越級上報,有一定的任務權限。我們也會給你一些工作支持,輔助你暗中行事。”
沈君辭面色淡然,似乎對這一切早有準備,他答了一句:“好。”
他回答得太過迅速和平靜,劉副局望着眼前這位容貌清秀的年輕法醫,生怕他太過草率,忍不住又叮囑:“這個任務十分艱巨,而且有一定的危險。”
沈君辭坐在領導對面,他的坐姿筆直,從蝴蝶骨往下,極其端正。他的面容平靜,如同鴉羽般的眼睫輕眨:“我清楚。我不會輕看那裏的情況。”
而且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個城市的危險程度了。
林向岚死在那裏,林落也曾經死在那裏。
但是同時,那個城市有他的童年,有他最美好的記憶。有與他并肩作戰的戰友。
他真心喜歡那座城市。
經歷過那些事,時至今日他已無畏無懼。
賀局這才點頭同意:“你的最終目的,是在督導組到達槟城前,徹底摸清槟城的情況,盡量查出槟城的黑惡勢力以及與之牽扯的重大案件。”
這件事放在過去,像是奉命微服私訪,只是可惜沒有尚方寶劍。
沈君辭像是他們走的一步棋,埋下的一枚釘,也是投下去的一個餌。
是他們放下去的眼睛,耳朵。
雖然只是一個人,但是他将會在整個城市裏掀起波瀾。
賀局繼續介紹。
“我這裏已經批複了槟城丁局關于組建特刑科的請求,棘手的案件都會安排到這只隊伍裏,其中肯定會有案件是與槟城的各種勢力相關聯,你會成為特刑科的法醫,進行深入調查,直接向我們彙報。”
“進入槟城市局以後,你的任務不可暴露給其他的警員與同事,這次工作任命不會留下任何文件。你可能會孤立無援,也可能會遇到危險。希望你能夠在保證自己安全的前提下,順利完成任務。”
沈君辭道:“我明白。”
賀局的語氣緩和了一分:“這次任務的時間可能會持續半年乃至一年,當然,我們也不會讓你太過艱難,我們會盡力安排一些可信任的人員,陸續去接應你的工作。也允許你用一些非常規手段,打擊對方。”
沈君辭問:“任務什麽時候開始?”
“目前是先期是準備時間,具體的開始會在幾個月以後。”賀局又道,“至于特刑科的隊長人選,我們也有所考慮。”
賀局遞給沈君辭一份檔案:“這個人以後可能會成為你的搭檔。你可以對他的表現進行考察,如果他的表現優秀,你們的工作配合默契。我們考慮在督導組入駐後,把特刑科轉為配合督導組的專案組。”
沈君辭的目光落在了檔案上。
上面的名字他很熟悉,一時間,無數記憶湧入腦海。
顧言琛。
照片上的男人英俊帥氣,目光銳利,鼻梁高挺,一如昨日。
沈君辭看了一會,擡頭鄭重道:“感謝領導們的信任,我接受這次任務。”
他籌謀已久,如今計劃已經推動到了重要一步。
幾位局長桌子上放着的是之前他們數年中搜集來的罪證,沒有領導在看到這些東西以後還會聽之任之,不采取任何行動。
過去決定着現在,現在影響着未來。
一切猶如銜尾蛇般首尾相連。
所有人的宿命裹挾其中。
時隔數年,他翻越了血海屍山,終于能夠與他相見。
希望這一次,他們能有個美好的開始,也能夠有個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