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火車
夜晚,濱城。
這一處的異動發生得突然,從女孩翻越護欄,到跳橋,一切只是在短短的數秒鐘裏。
三條橋都很長,就算投入了衆多的警力,也像是沙粒一般散在各地。
就在墜橋事件發生,沈君辭拉住了女孩之後,顧言琛的車最先趕到了,他們行駛的方向是在橋的另一側。
“在對面!”陸英一踩腳下剎車,吱的一聲,車輛停在了橋對面的斜側方。
剛才顧言琛正在通電話,一轉頭認出了沈君辭的背影。他挂了電話就從車裏飛奔而出,如同利箭一般快速翻越了路中的護欄。
對面車流不斷,他就從那些車的縫隙之中穿行跑過。
幾秒內,顧言琛跑到了沈君辭的身邊,伸手一把從身後抱住了他,另一只手探下去拉住了徐子月。
夜風之中,沈君辭原本有點恍惚,感覺自己的身形有些飄忽不定,仿佛随時會跟着徐子月一起墜入河中。
可就在這時,他被人拉住了……
顧言琛的手臂有力得多,徐子月的身形終于被穩住,不再下墜,女孩一直在尖叫。最初的勇氣在跳橋的一瞬就消失殆盡,她的身體停在半空中,耳邊是呼嘯的風,腳下是湍急的河水,女孩被吓壞了,不停掙紮着。
顧言琛吼了一句:“不想死就別亂動!”
徐子月這才像是猛醒了一般,配合着另一只手用力,被他們兩個人合力拉了上來。
翻過橋欄,徐子月就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顧言琛沒去拉她,轉身扶住了沈君辭。
沈君辭掙紮着回轉身,就着顧言琛的力,扶着橋欄滑下,坐在了地上。他用手指攥住胸口的衣服,急速喘息着,剛才那幾秒太過難受,胸口的劇痛讓他的意識都不太清晰,就像是又經歷了一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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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琛似乎是在他耳邊說着什麽,聲音急切。
沈君辭努力集中精力,才聽清了幾個字。
“沒事吧?”
沈君辭知道自己此時一定是臉色蒼白,他喘息着,等着心跳平複,低咳了兩聲:“我沒事,你讓我歇一下。”
顧言琛只當他是脫力了,這才回身去處理眼下的事情。
這段時間,陸英已經趕了過來,其他的巡警和分局刑警也到了。
顧言琛沒對徐子月客氣,直接從身後掏出一幅手铐,把她拷上拉入了警車裏,他對陸英道:“你等下跟他們的車,把她押送到市局去。”
沈君辭的耳朵一直在尖銳耳鳴,他坐在大橋邊,看着那些人聚攏過來,耳邊有嘈雜的說話聲,不遠處路面上的車輛還在不停穿梭。
歇了一會,他胸口刀割一般的難受終于過去,聽力也逐漸恢複。
沈君辭聽着陸英在對着旁邊的警員罵徐子月:“媽的,耽誤多少事!”
那警員說:“也許她是因為無意中害死了姐姐,自責所以才這樣……”
陸英冷笑着反駁:“如果她真的是因為害死了姐姐,良心受到譴責,為什麽一年了都不自首?為什麽那時候不鬧跳河?”
“這……”警員語塞了。
夜晚橋上的風有點大,旁邊的幾個小警察一時不說話了。
顧言琛毫不留情戳破:“到現在才想跳河大概是因為她姐姐的屍體剛被發現,怕受到法律制裁,說到底還是自私,剛才她差點把沈法醫帶下去了。”
陸英也心有餘悸地看向沈君辭:“剛剛太危險了。”
沈君辭扶着橋欄站起身來,走到顧言琛身邊。
不論她是不是殺人兇手,如果他由着徐子月就那麽從他眼前跳下去,見死不救,他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查明真相,追查到底。
這簡單的八個字是林向岚的口頭禪,也是他的座右銘。
老林自己一輩子都是這麽做的,也是這麽要求別人的。
這麽算起來,這是他的家族祖訓。
看這邊處理得差不多了,陸英道:“我去押徐子月坐的那輛車。”
其他的警員紛紛走了,大橋上只剩下他們倆個人。
顧言琛側頭看向沈君辭,平時他常見沈君辭穿白衣,不光是法醫服是白色的,私服也多是白色的,白色襯衣,白色體恤,看起來一塵不染。
可是今晚他穿了件黑色衣服,襯得他的皮膚越加蒼白,俊秀的五官透出一股冷清,身影也越發消瘦。
顧言琛知道,就算是知道自己可能會被徐子月帶下去,事情再發生一次,沈君辭可能還是會這麽做。
有的時候事不關己冷漠無情,有時候會對這個世界展現出他特立獨行的态度,有時候又有一種看破了生死的決然,拼合在一起,才是眼前這個人。
顧言琛沉默了幾秒問沈君辭:“真沒受傷吧?”
他剛把徐子月拉上來的時候,沈君辭的臉色蒼白,血色全無,就連眼睛都沒有焦距,那時候的情形有點吓到他了。還好那狀态沒有持續多久,要是時間再長點,顧言琛都要叫救護車了。
沈君辭除了那幾秒鐘難受得要死,後來就很快恢複了過來,他瞞了這件事,搖頭道:“沒事。”
顧言琛道:“我去市局加班,需要捎你嗎?”
沈君辭說:“我也去市局,剛才實驗室那邊說,檢驗DNA的結果晚上可以趕出來。”
那是有關這一案的重要證據。
顧言琛點了下頭。
車還停在路對面,顧言琛翻過橋中的隔欄,回身伸出手。沈君辭沒用他扶,自己幹脆利索地翻過去了。
兩個人上了車以後,也是一時沉默。
現在是晚上,城市陷入黑暗,燈火點亮城市。
他們所處的位置正是市中心,往來的車輛,串流的人群,閃動着廣告的巨大廣告牌,映出燈光的摩天大樓。
顧言琛開着車駛出大橋,很快往市局的方向開去。
被徐子月的事這麽一折騰,大家都沒吃成晚飯。
走出了幾條街,顧言琛看到路旁有家快餐店,對沈君辭道:“你等我一下。”
沈君辭哦了一聲。
顧言琛下車,沒熄火,他買了一大袋子快餐。
剛走到快餐店的門口,顧言琛忽然停住腳步,他看到在旁邊有一家玩具店。裏面桌子上放着的,是一套鋪着軌道的小火車,那軌道挺長的,還分上下層,小火車就在鐵軌上不停嗚嗚上下穿梭。
鬼使神差的,顧言琛轉身就進入了玩具店。
馬上有熱情店員走上前:“你好,歡迎來到玩具屋,是要給兒子買玩具嗎?”
顧言琛被這個“兒子”一詞問愣了。
旁邊的一位店員馬上會意,嘴巴抹了蜜一樣甜:“帥哥這麽年輕,是買給小朋友的吧。”
這換成了小朋友就一下子意義廣泛了,親戚,同事,朋友的孩子,都是小朋友。
顧言琛想了想坐在車裏的沈君辭,不由自主笑了:“對,給小朋友的。”
他幹脆利索地挑了最大最貴的一套小火車,快速付錢走人。
顧言琛回了車裏,把食物放在中間,然後把禮物遞給沈君辭。
沈君辭沒提防,身上就多了個東西:“這是什麽?”
顧言琛發動汽車:“給你的。”
沈君辭看清包裝是個玩具:“顧隊長,你以為我幾歲?”
他話裏嫌棄着,手卻打開了外面的包裝。
沈君辭看向裏面,發現是一套托馬斯的小火車。
看着這份突如其來的禮物,沈君辭睫毛輕顫,手忽然頓住了。
“沈法醫,以後見義勇為的時候,小心一些。”顧言琛說着發動了車,他往車窗外看着,“我不希望你出事。”
沈君辭坐在一旁,沒有吭聲。
他一瞬間想到了剛才在橋上搖搖欲墜時,顧言琛手臂攬住了他的腰,那種溫暖與力量,把他從混沌之中喚醒。
就像是當年他把鮮血淋漓的他摟在懷裏,不停地在他耳邊叫着他的名字,讓他撐下去,不要睡。
沈君辭輕輕收緊了雙臂,把懷裏的小火車抱緊了。
夜晚的濱城市局,依然燈火通明。
警察本來就是個忙起來就沒有假期的職業,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
徐子月已經被帶到了主樓的審訊室。
她經歷了晚上的驚險一幕,身體失重,懸在空中,自己也被吓了個半死。
女孩似乎終于意識到,死亡比她想象得可怕得多。
這時候徐子月坐在警局裏,終于情緒稍微穩定了下來。
看守的刑警給她拿進去一些水和食物,她也就一邊哭一邊吃了。
晚上八點半,顧言琛帶着人進來審問。
核實完了身份信息,徐子月就又用紙巾擦着眼睛。
“一年前,是我誤殺了我姐姐。我那時候,實在是忍不了她了……”
顧言琛問她具體情況,她就自顧自說了下去。
“從小到大,我們的關系,不像是姐妹,就像是仇人。我小時候,姐姐做了什麽錯事,都會僞裝成是我做的,然後讓我受到責罰……”
“她會掐我,捉弄我,故意推倒我。我覺得她的心裏從來沒有把我當做妹妹,我生病住院,母親忙不過來,她來陪床,就坐在床邊吃別人給我買的水果,一邊做數學卷子,一邊詛咒我為什麽不去死……”
“我媽說,我們需要競争,需要有狼性。她經常會說,家裏的錢只能買一個手機了,你們誰的成績好,誰更聽話,我就給誰買手機。家裏的錢只能供一個人上更好的學校,你們必須努力争取。而我,總是贏不了我姐姐。”
“好吃的好東西永遠都輪不到我,雖然家裏有錢,但是我媽還是讓我穿着姐姐小了的衣服和鞋子。”
“我媽會罵我,你怎麽就是不如你姐。你這麽笨,是我親生的嗎?你考不了第一,有什麽資格吃飯?”
這些事情,在下午和高軒詢問的時候,顧言琛已經聽到過一次,可是此時聽徐子月說出來,卻更為觸目驚心。
沒有什麽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顧言琛感覺到,徐子月對徐雅培嫉妒得要死。
這是病态的姐妹關系,母女關系,主導者是母親,一切都是在她的控制之下。
看起來母親是理性的,強大的,高學歷,有錢,她在努力激勵着孩子。把兩個孩子辛苦拉扯大,培養成才,都考上了研究生。
可是其實母親是歇斯底裏的。
每一次的貶損、刺激,都是負面的。
兩個孩子的精神就像是在被她一刀刀淩遲。
徐子月邊哭邊說,有些語無倫次:“……我媽還會當着我的面,說姐姐怎麽優秀,然後把好吃的夾給她,似乎所有的母愛都降臨到她一個人身上。而我,一旦犯了一點錯誤,就會被關在小黑屋裏,不給吃喝。我好嫉妒她……”
顧言琛聽到了這裏,在“小黑屋”上畫了一個圈。似乎在很久以前,唐璐就在用這種方式,折磨着兩個女兒。
他問:“你姐姐也會被關嗎?”
徐子月頓了一下:“當她犯錯的時候。比如那一次,她拒絕給親戚表演節目,就被關起來很久。”
顧言琛又标記了一下,那最後關閉徐雅培的空房間,是否是童年時小黑屋的延伸?
“後來我姐姐出去念了大學,她就開始不聽媽媽的話,經常和我媽吵架。我那時候好開心啊,我覺得她不聽話了,只要我好好聽話,我媽就會對我好一點。”
“可是母親還是經常提起她,一邊罵她,一邊提起她,還把姐姐當做反面例子,威脅我要聽她的話。”
“我姐姐後來交了男朋友,還把我拉過去,當做她的陪襯,聽着她的朋友說,姐姐更好看,更溫柔,更優秀……我生氣了,直接就走。”
“我那時候就更恨姐姐了。我甚至希望她去死。”
顧言琛默不作聲坐在女孩對面,看着面容姣好,卻哭到扭曲的徐子月。
萌生的殺意就像是一根一根的尖刺,紮得她鮮血淋漓,日夜難昧。
她心底的惡魔,就這麽一日一夜的增長。
血脈相連的人,卻保有如此的恨意。這讓顧言琛想起荔枝案裏的那個男孩。
如果說那個案子是父母過度忽視子女造成的,眼前的這個案子則是母親過度侵入孩子的人生造成的。
過去的資源匮乏,兄弟姐妹似乎沒有這麽強烈的争鬥意識,但是随着獨生子女政策之後再次開放的二胎。
在物資看起來豐富,其實卻處處需要金錢的現在,父母們在忙于工作的時候,難以将自己的愛公平地分給每個孩子,一套房子可能會掏空一個家庭,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也越來越高。
為了争奪父母的關懷以及争搶物質資源,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變成了競争關系,親情似乎也變得更為冷淡。
徐子月泣不成聲地講述着,她還是第一次對着外人說這些話,那些過往像是巨石,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顧言琛問:“所以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