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溺亡
下午,市局解剖室內。
沈君辭和戚一安兩人面對着方正榮的屍體。
由于被水浸泡過,屍體的皮肉變了一種觸感,隔着手套也可以摸的出來。
一字刀口之中,露出半腐的內髒。
劃破腹膜後,腹部髒器一覽無餘,随後就是開胸腔,戚一安拿過一根咬骨鉗,準備夾斷肋骨。
沈君辭道:“別用這個,用小號一點的足夠了。你要學會用巧勁,不用蠻力。”
戚一安換了一把,遞給了沈君辭,他在一旁探着頭仔細看着。
沈君辭的動作輕柔,幾乎沒有什麽聲音。
随後沈君辭把小號的咬骨鉗遞給了戚一安,讓他跟着練習,他們很快揭開胸骨,露出胸腔。
解剖室裏的燈光照射着。
肺部膨脹,胃部滿是水,心髒左邊顏色較淺,右邊較深。
這一切都是溺死的特征。
時間分秒推移。
解剖刀劃過皮肉,發出輕微聲響。止血鉗夾起內髒,撥弄開系膜。
沈君辭神情不變,沉聲總結。
“水性肺氣腫,肺部有肋骨壓痕,指壓形成凹陷,可見溺死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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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輔助肌有出血現象。”
“颞骨岩部出血。”
“胃裏有大量溺液,死亡時間大約餐後一小時。”
戚一安配合着,在一旁的臺子上做一些病理取材。
屍體的屍液順着解剖臺下的凹槽滴答流下,彙入下方的清洗池。
血液,內髒器官,溺液,很快所有需要檢驗的都提取完成。
最後是頭部,等沈君辭剃完了方正榮的頭發,看了看後腦,有一小部分挫傷,淺到不仔細觀察都看不出來。
解剖完成,屍體被再次縫好。
下午下班前,微生物分析已經出來。
戚一安收到了信息拿過來:“溺液近似,幾類矽藻類都對得上,而且已經進入大循環。”
沈君辭輕輕咦了一聲,接過了報告來看。
屍檢結果方正榮就是溺亡的。
關鍵問題變成了,他是在哪裏溺死的。
沈君辭接觸過一些異位溺亡被丢入水中的情況,水質不同,可以根據溺液之中的矽藻化驗得出真相。
而現在,漁場之中的矽藻物已經進入了方正榮的體內大循環。
這是無法動搖的鐵證。
這其中有什麽他們尚不知道的情況嗎?
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兩名法醫收拾了東西回家。
今天顧言琛不在,沈君辭沒有順風車可以搭。
他獨自走回了家中。
打開了家門,沈君辭習慣性地點燃一根藏香,白色煙霧煥然,香氣飄出,讓他整個人都安靜下來。
下午解剖過屍體,沈君辭走入了洗手間,他沒有急着洗澡,而是打開櫃子,研究了一下水閥,這水閥有點漏水,之前還不厲害,今天變本加厲了起來。
他打開了洗澡的淋浴,水壓一大,水就漏得更厲害了,他急忙關上。
這種情況無疑是需要找房東處理。
沈君辭拍了張照片給顧言琛的微信發了過去:“房東,洗手間漏水了。”
此時的顧言琛也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剛走到樓下停好車,就聽手機滴地一響。
顧言琛拿起來看了一下,秒回:“等我一會,馬上過來。”
沈君辭打開了經書本子準備抄段經書,剛抄寫了兩行,顧言琛就到了。
他剛剛下班回家,換了一身衣服,手裏提了個工具箱,看起來非常專業。
沈君辭給他拿了一雙備用拖鞋,讓他進屋。
顧言琛道:“以前家裏的水管有問題,我都是自己處理的,放心吧,不用多久。”
他關了水閥,去了洗手間,各種扳手和工具非常專業地擺了一地,叮叮當當地修了十分鐘。
沈君辭顯得有點過意不去,去客廳給他倒了點水,詢問情況。
顧言琛道:“有個零件壞了,我這裏處理不了,我還是幫你聯系物業的水電工吧。”
他當着沈君辭的面給物業打了個電話,物業的水電工也下班了,說不急的話明天處理。
沈君辭道:“那幫我約明天下班吧。”
挂了電話,顧隊長第一次這麽折戟沉沙,覺得有點丢了面子。他解釋道:“這水管壞的地方有點奇怪,我查了一會才發現。”
沈法醫攤手道:“我剛住進來,什麽都不清楚。”
“主卧的洗手間水管是另接的,我關了分閥,不影響洗漱和上廁所。”顧言琛一邊收拾東西道,“要不你先去對門洗個澡?”
沈君辭不太喜歡在外面洗澡,他覺得洗澡是一件很需要私人空間的事,法醫經常處理一些味道很重的屍體,法醫樓也有淋浴室,他卻很少用,基本都是堅持到家才洗。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已經是晚上七點多,如果不去對面就要去外面租旅館了。
更何況那是顧言琛的家。
沈君辭沒客氣,拿起了剛才準備好的換洗衣物:“那叨擾了。”
沈君辭這麽說了,顧言琛就把他領到了隔壁,滴地一聲打開了指紋鎖。
随後顧言琛沒有急着開門,而是對沈君辭道:“我家裏有只狗,是以前退下來的警犬,很溫順,不咬人,就是個頭比較大,看上去有點兇,你別被吓到。”
沈君辭道:“不會,我還挺喜歡狗的。”
門打開,一只大個兒的德牧就自己叼着狗鏈子跑了過來,意思是求遛。
顧言琛揉了一把狗子的頭:“等會遛你,今天家裏有客人。”
狗子聽懂了一般。它看向了顧言琛身後的沈君辭,鼻子聞了聞,眼睛瞬間亮了。
随後狗子圍着沈君辭就開始搖尾巴,吐着舌頭,繞着腿轉,甚至想要往他身上扒。
顧言琛從沒見過自家狗對別人這麽熱情,怕吓到沈君辭就把無量拉了過來。
顧言琛還解釋了一句:“它平時不這樣的,往常都挺高冷。”
這只狗平時非常高傲也很穩重,看到人和狗從不搭理,也不會大聲叫,院子裏的那些小狗看到它就吓尿了,渾身哆嗦。
可是今天,它卻活潑得仿若二哈轉世。
沈君辭摸了摸過分熱情的狗:“沒事,它叫什麽?”
顧言琛道:“叫做無量。”
沈君辭:“這個名字聽起來挺佛性的。”
顧言琛:“原名五糧液。”
沈君辭:“……”
顧言琛解釋道:“我們警犬隊的飼養看護是個酒鬼,每只小狗一入警隊就被他起了名,從茅臺往下,五糧液,劍南春,杏花村。再往下白酒不夠了,就開始起名叫拉菲,解百納,後來紅酒也不夠了,去年進的那幾只就叫做青島,百威。等今年,丁局說,帶出去影響不好,這才不這麽起了。”
沈君辭:“……帶着警犬出動的時候一定挺壯觀的。”
顧言琛:“對,有次出警女警沒拉住一只警犬,滿大街叫着江小白。”
沈君辭扶額。
顧言琛給狗子加了一把糧:“這只立過功,退役了我就給帶回來了,今年十歲。五糧液不好聽,我就給它改名無量,它也聽得懂。”
看完了狗,沈君辭才有空打量房間,對門的戶型不太一樣,是一處三室,裝修風格差不多,屋子裏收拾的整整齊齊。
沈君辭四處看着,目光落在了牆上的一個相框上。
那相框極為正式,和屋子裏的裝修風格有點格格不入。而相框裏面不是畫也不是照片,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一元硬幣。
那銀閃閃的硬幣被夾在相框的正中間,有些奇怪。
沈君辭指了指牆上的相框:“這裝飾挺有意思的,有什麽特別含義?”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對現代藝術挺關注的,這看起來就像是一件現代藝術作品,像是有什麽深遠的意義。”
“并不是藝術品,也沒什麽太深的含義。”顧言琛道,“是有人給了我個承諾,我說口說無憑,立個字據,他說不騙我,就給我這枚硬幣做憑證。”
沈君辭笑了,引起了回憶:“這聽起來怎麽像是哄小孩呢?”
“我那時候可是認真的。把這個當成了鄭重承諾。”顧言琛說着往前走了一步。
這是林向岚給他許承煌那個案子的時候交給他的,說完成以後,可以和他提要求。
升職,加薪,或者是他職責能力內力所能及的事,哪怕看上了市局裏哪個科室的小姑娘,他都願意去當媒人。
聊到這裏,顧言琛回憶起了那段艱難的時光。
錯綜複雜的關系,各種的交易網,案子一層一層查下去,把半個槟城都翻了過來。
有時候他累了,迷茫了,晚上回到住所,掏出這枚硬幣仔細看着,就仿佛被注入了無窮力量。
沈君辭聽得來了興趣,問他:“後來呢?你沒拿去和他換東西?還是沒想好要什麽?”
顧言琛仰頭看向牆壁上的那枚硬幣:“都不是。”
“誰這麽糊弄你?你前女友還是你家人?”沈君辭腦補出一段故事,沒想到聰明如顧言琛也會中招,他忍不住多聊了幾句,“別信空頭支票,還是得留字據。”
顧言琛轉頭看向他,那眼神看得沈君辭有點發毛。
停了兩秒,顧言琛道:“是那個人去世了,就是我上次和你提起過的林局。”
沈君辭的心忽地一沉,眼神仿佛沉入深海之中,他慌忙低頭拿了衣物說:“我去洗澡了。”
顧言琛嗯了一聲:“和對面一樣的,左熱右冷。”
沈君辭轉了身,有些麻木地往洗手間走。
從故事的開頭他就該聽出點什麽,聽到中途也應該能夠猜到結果。
他萬萬沒想到那一枚硬幣就是林向岚給的。
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就沒改掉随手拿東西給人許諾的毛病。
“拿着這顆糖,明年爸爸一定陪你在家過生日。”
“這個勳章你收着,空了我帶你去游樂場。”
“這支鋼筆給你,回頭爸爸給你買蛋糕吃。”
随手抓起什麽就給什麽,五花八門的一堆,都是空頭支票。
到最後他攢了一抽屜亂七八糟的,都分不清哪個代表什麽了。
再後來他大了,承諾什麽的就已經不信了,每次父親要給他什麽,他就直接頂回去,別想再糊弄他。
可為什麽爸爸的同事還很信他,說他什麽一言九鼎,說到辦到。
結果都死了還欠了別人的承諾,這不是騙子是什麽?
騙子……
進入了洗手間,沈君辭克制了兩秒,還是沒忍住,眼淚刷就流了下來。
他急忙脫了衣服,伸手打開了淋浴。
在噴淋而下的熱水之中,他無聲哭了,怎麽也停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