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拿什麽來換
謝南枝沒想到會再碰上崔襄。
她在藥鋪裏幫着煎藥打雜, 不怎麽露面,難得出去一趟送藥,運氣也是夠差才碰上他。
錦衣華服, 珠玉佩環,名馬輕裘, 一大群人圍在崔襄身旁,他還是那個無法無天的纨绔子弟, 而謝南枝已經變成了芸芸衆生中的一員,她已經沒有力氣跟崔襄鬧騰些什麽,只想躲得遠遠的。
那群纨绔子弟過去的時候, 謝南枝低着頭, 面容不是很清晰, 崔襄一眼沒有認出來, 策馬出去了幾步, 忽地轉過頭來看。
“謝南枝?”他語氣裏驚訝意味十足。
不止是他,就算是崔攸寧親自來了,這樣的場合下都不太能注意到謝南枝。
現在的她, 哪還有從前風光恣意的模樣, 一身粗布衣裳,是崔府的下人都不會穿的,原先精致華麗的珠釵步搖換成了木簪布條, 怎麽看怎麽寒酸。
着裝倒還算不得什麽,她整個人瘦極, 下巴尖尖,骨節嶙峋,刮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原本明亮的眼睛也暗淡無光。
她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再也看不到往昔的稚嫩和靈氣。
崔襄正愁最近沒什麽樂子呢,總有人送到他跟前來。
托謝明朝的福,他那胳膊算是廢了,寫寫字畫還好,提劍學武是再也不可能的,謝明朝讓他殘廢了一段時間,哪那麽容易過去。
“這堂堂陳郡謝氏的嫡女,怎麽落魄成這個樣子啊,”崔襄一臉邪笑,伸手就要從南枝面上拂過,好歹是長安第一美人,就算落魄了那也是我見猶憐。
南枝忍着火氣後退半步,沉聲道:“請崔四郎君自重,我還有事,告辭了。”
“站住。”崔襄好整以暇,盯着她的背影,笑容逐漸狠厲起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以前我們兩家關系不錯,我想我也得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崔襄走到謝南枝跟前,緩緩開了口:“我阿爹剛從陛下那得來的消息,平城公主,北燕王妃,也就是你的長姐謝南蘊,難産身亡了。”
明明每一個字謝南枝都聽得懂,合在一起她卻愣怔了半晌,她望向崔襄,牙齒打着顫:“你說什麽?”
“放心吧,我沒騙你,”崔襄笑容越發得意:“謝家的事北燕一直瞞着你長姐,不知道是誰好心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一個激動,就難産了,聽說,她活活疼了一夜才走的,真是太慘了。”他說的很沒所謂,好像那只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渾身的悲傷情緒都被調動,謝南枝捂着胸口,想把心悸壓下去,可怎麽也做不到,眼淚斷了線一般往下流,眼前一片模糊,好像還能看到從前南蘊陪在她身邊的樣子。
“南枝,你放心,長姐會永遠保護你的。”
“你要聽話,要懂事,我走了以後,你要代我照顧好父親母親弟弟妹妹。”
“南枝,不管發生什麽,長姐都在。”
謝南枝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下氣,崔襄還在一旁刺激她,她的痛苦變成他逗樂的法寶。
“你說說你們謝家,怎麽運氣這麽差呢,一個個的死人,這怪得了誰呢,怪你父親不知進退,怪你跟謝明朝行事張揚,記住了,這都是你們自己的錯,和別人沒有關系。”
謝南枝猩紅的眸子瞪向崔襄,她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說:“閉嘴!”
“別忘了你現在是庶民,就算是擔着虛職我也是朝廷命官,對我動手知道是什麽下場嗎,嚴重的話要誅九族的,哦不對,”崔襄按住了謝南枝的手,補齊了後一句:“你早就沒有九族了。”
說的真對,她哪裏還有九族可以誅。
那天回家的路格外漫長,各種畫面在眼前反複橫跳,謝家滅門,南蘊身死,還有崔襄得意的嘴臉,每一樣都把她壓的死死的,喘不過氣來。
她腦海裏就一句話,都是她的錯。
滾燙開水倒在手上,謝南枝被燙的說不出話來,她已經夠累了。
從床下找出了那年生辰謝明朝送她的刀,她從來沒有用過,也沒有在拮據之中賣掉它,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
只要她死了,就不用這麽累了。
最終那把刀沒有劃破她的脖頸,謝明謹及時趕回家攔住了她。
“你這是幹什麽?!”謝明謹都不敢想,要不是今日他回來的早面對的會是什麽。
面對南枝的眼淚,他又說不出重話了。
“二哥,你讓我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她哪有那麽堅強,可以一直撐下去。
“你知道嗎,長姐也死了,我連姐姐都沒有了。”
是因為她曾經得到的太多,所以後面一直失去嗎。
要是能選的話,她情願什麽都沒有。
謝南枝被謝明謹拖到了荒山墓旁,他繃着張臉,把南枝丢在一邊後開始挖土鑿坑,手被工具劃得鮮血淋漓也不停,那座土墳挖好之後,天也徹底黑了。
謝明謹眼眶中紅血絲遍布,那麽艱難的瞞着,只是不想南蘊也跟他們一樣痛苦,到最後也沒能瞞住,又是一場空。
他把南枝拉起來,帶着她一起給南蘊磕了三個頭。
“謝南枝,你聽好了,現在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給我好好的,要是再有死的念頭,就想想埋在這裏的人,想想你要是死了,他們會有多難過,父親母親還有長姐在世的時候就總擔心你,現在他們都走了,你還好意思讓他們再擔心下去嗎?”
謝明謹微微吸氣,沒有聽到謝南枝回應,他側身看她,一字一句:“你聽到沒有。”
“我聽到了。”謝南枝垂着眸子,細弱蚊蠅的答着。
那晚謝南枝沒有回家,坐在南蘊的墳邊哭了好久,要是當年她沒有去和親的話,結局會不會比現在好一點,就算什麽都沒有,她們還可以在一起,她還有姐姐在。
可現在什麽都沒了啊。
怪她,還是怪別人。
南蘊的事情,謝明謹跟謝南枝都沒有開口去說,南錦忙着做繡活,早也繡晚也繡,眼睛都快熬壞了,南枝勸不動她,她總說:“我多繡一點,四姐和二哥三哥就少受些累,我們的日子就更好過了。”
不再是以淚洗面,南錦又有了笑容,她出去賣繡品的時候,總會有大戶人家的婆子侍女來買,其實南錦認得當中的一些人,都是從前熟識的貴女家中的人,他們給的價錢沒有特別好,但總比一般人多出些許。
即便是落魄了,那些年紀小的孩子也都想着幫他們一把,做不動熟視無睹。
謝明朝的話,竟是再也看不到從前的蓬勃朝氣了,和南枝在一起的時候也說不上幾句話,偶爾坐在院牆上眺望,大抵是原來謝家的方向。
文茵來找他幾次都被他擋了回去,他心裏有疙瘩,文茵又不是放任冷靜的性子,幾次下來就徹底陷入冷戰當中了。
反倒是南枝,那晚以後她就跟變了個人一樣,一洗往日頹靡,和家裏人有說有笑,在藥鋪裏也是勤快着幫忙,和買藥的客人聊上幾句,不知不覺将近來長安的大小事宜聽了個遍。
她這個樣子其餘人見了都覺得好,只想她能恢複從前的模樣,唯獨謝明謹和魏晚蘅越來越擔心。
謝明謹不提,魏晚蘅是猜到南枝想要做什麽了。
她和蕭琢的談話,她全部告訴謝南枝了。
管不了什麽要挾生死,若無謝南枝,便沒有今日的她,說破天去她都要為她争一争。
現在他們都在等,等一個爆發的極限。
七月底,這個極限來了。
大理寺少卿崔則連同朝中數十位大臣上奏,指出前骠騎大将軍多項罪責,斯人已逝不再追究,可這污名是徹底扣上了,也算平息了一衆人的怒火,真真假假也沒多少人在意,只是此事牽扯到不少謝崇舊部,查抄一籮筐,流放一大片,叫人冤情都沒法訴說。
那裏面,很是有幾個是暗中幫了一把謝家幾個孩子的。
“都已經這樣了,還不肯放過我們嗎?”謝南枝坐在藥鋪後堂,已經磨出薄繭雙手緊握在一起。
謝南枝眼底染過一片陰翳,她已經百般容忍了,崔家和那位天子還要緊逼。
長長籲出一口氣,謝南枝緩緩站了起來,沒有跟謝明朝說,她回了家,換了一身衣服。
褪下粗布衫裙,換了一身黑袍勁裝。
她不會再忍了,新仇舊恨,她要一起算。
蕭琢今日在宮內待了一整天,蕭臨淵拖着他下棋品茶,再論些朝事,幫着附和崔道衍和蕭臨淵兩人,說實話,裝模做樣的有些累了。
他回到浮石居,按了按發酸的肩頭,剛叫了陸節和葉長史來商議事情,內室一道身影緩緩出現。
“謝四娘子?!”陸節一驚,還記得壓低着聲音。
她是怎麽進來的,府裏那麽多侍衛在呢。
蕭琢目光一直落在謝南枝身上,許久未見,她和從前很不一樣。
他記得的她,還是馬場上一襲緋衣恣意昂揚的明媚少女,還是漫天飛雪中華貴萬千的世家千金。
也就是半年的功夫,變化可真大。
莫名有些酸澀湧起,蕭琢滾了滾喉嚨,淡問:“你來做什麽?”
“求殿下,幫我。”求這個字,謝南枝還是說出來了,好像比她想象中要簡單,那麽多條人命壓在她身上,她哪裏還能高傲起來。
所求為何自是不必言明,她既然來了也就說明魏晚蘅已經把什麽都告訴她了,蕭琢并沒有太意外,魏晚蘅都敢要挾他了,還有什麽不敢。
他轉身到了案幾旁坐下,舉手投足自有風骨,稍稍甩了下袖袍,蕭琢隐下那股沖動。
“我幫不了你。”
“你幫的了。”謝南枝直直開口,目光灼灼。
“你和我想象中一點都不一樣,你瞞過了所有人,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和王弘共謀,短短兩年內逆風翻盤,我信你有這個能力幫我!”謝南枝有些急,她何嘗不知自己在強人所難,但是她沒有辦法了。
她可以直接闖進崔家殺了崔道衍,但從此她的家人就要亡命天涯,而且死一個崔道衍不夠,她要整個崔氏給她的家人陪葬。
謝南枝繃緊下颌,手指緊攥着衣衫,額頭和手背上青筋泛起。
地上砸出一聲悶響,然後再接着。
謝南枝雙膝跪下,朝着蕭琢一拜。
“求殿下,幫我,幫幫謝家。”謝南枝眼眶酸澀,她不想再忍氣吞聲,她一定要為自己的家人讨一個公道。
蕭琢做了那麽久的心理建設随着謝南枝那一跪崩塌殆盡。
她不該如此的,他喜歡她的時候是那麽羨慕她,驕傲明媚,無憂無慮。
良久,蕭琢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要我幫你,你拿什麽來換,我不做虧本的買賣。”
“我自己。”謝南枝答的很快。
“自今日起,謝南枝供殿下驅使,刀山火海,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