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雪情意
南蘊離家的那日, 謝家上下都起的很早。
六月正是熱的時候,黃昏時分,暑氣尚足, 池中青蓮開的正盛,滿滿一片, 朵朵争輝,水流淙淙而過, 襯得院落愈發寧靜。
柳陌軒中,一衆婆婦正在為南蘊梳妝,宮裏來的姑姑不停說着喜慶的話, 南蘊笑容淡淡, 只兩三句回着。
最後她穿上了青綠色的深衣, 那上面繡着精美的花紋, 紫氣東來, 有鳳來儀,頭上滿是金銀琉璃釵,珊瑚寶石做綴, 看着很有分量。
平日簡約素淨的南蘊, 換上錦衣華服也并不違和。
待她徹底收拾好了以後,謝南枝和南錦才走過去。
慢慢的接受了事實,安生幾日, 現在還是有些難過,總沒有表現的太明顯。
“長姐真好看。”謝南枝摸着南蘊嫁衣上花紋, 她眼中含笑,卻又帶着淡淡的憂傷。
謝南蘊握着南枝的手,小時候她可以抱在懷裏的妹妹,如今也長大了。
“南枝, 我走了以後,你就是這個家裏的姐姐了,你要懂事一點,孝順父親母親,不要總惹你二哥生氣,明朝瘋鬧的時候你要勸着,不能再胡來,還有,照顧好南錦和明繁,知道了嗎?”
謝南枝以為今日自己會哭的,可是很久也沒有掉眼淚,就是眼眶比平日濕潤些許,她微微點着頭,應聲:“我知道了,長姐,我會聽你的話的。”
等到前廳去的時候,謝崇孟夫人坐在堂首,謝明謹和謝明朝站在一處,謝明繁被江姨娘抱在懷裏。
南枝扶着南蘊過去,謝崇起身來,滿含欣慰和不舍的看着南蘊,煽情的話他是說不出來的,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自己的女兒遠嫁蠻夷受苦,南蘊一為自願,二是護國,他沒有立場去挽留。
“南蘊,我為有你這樣的女兒感到驕傲。”謝崇眼中蓄淚,道:“去了北燕,也記得常給家裏寫信,若是有誰欺負你,不必忍着,天涯海角,謝氏也會為你讨回公道。”
“兒知道了。”南蘊始終保持那樣得體的笑容,她退後半步,雙手緩緩擡起,最後置平于胸前。
“此行路遠,往後兒怕是不能再在父親父親身邊盡孝,還望父母珍重己身。”
謝南枝不太記得自己是怎樣送走長姐的了,一家人都圍在南蘊身邊,伴着她出府,而謝南枝站在院落裏的梨花樹下,它已經不開花了,只剩一樹翠綠,比南蘊嫁衣的顏色要淺一些,更為輕松和青春一些。
到最後,南蘊留給她的,只有一個筆直且華貴的背影。
“長姐,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幸福一生。”
大雪覆蓋了整座長安城,銀裝素裹,漫天飛霜,寒氣浸染了城中的每一處,霜花落于檐角,逐漸積聚成大片白色,連八角宮燈上都帶了不少,這樣寒冷的天氣,權貴人家多是窩在房中,四面暖爐,溫暖盎然。
琨玉齋裏面謝南枝正抱着手爐看書,謝明謹給她安排了不少任務,她還頭疼着呢。
“南枝,文茵約你去北山賞雪。”景央踏進屋內,寒風跟着刮了一陣,凍得謝南枝一哆嗦。
“不去不去,這麽冷的天氣,賞什麽雪啊,她怎麽比我還能跑?”
距離南蘊出嫁已經過去了小半年,她來信說北燕王子待她很好,夫妻和睦,王後雖時有刁難,但南蘊那樣通透的人有辦法躲她,是以她在北燕過的不錯,謝家上下也就放心了。
這半年來,謝家發生了很多事情,先是南枝跟溫辭之的親事定下,溫謝兩門交融在即,再後謝明謹作一篇瑤華賦,名動長安,他成了文人追捧的對象,只待來年科考奪魁。再然後,謝崇前往西境,連同當地官兵擊敗西境蠻夷,數國稱臣,他在民間威望更甚,歸朝之時百姓歡騰,呼聲有家。
建寧二十三年末的陳郡謝氏,達到前所未有的輝煌。
謝南枝算算日子,除夕就要到了,屆時入宮去,又要裝腔作勢難受好一陣子了。
“景央,攸寧這幾天怎麽都沒有消息?”
“攸寧她和晚蘅去了慈恩寺啊,崔夫人突發惡疾,攸寧去為她祈福,這幾日都住在慈恩寺呢。”
看書看的乏了,謝南枝揉了揉眼睛,她聽見外頭風雪呼嘯,沒忍住開了一點窗,雪花從縫隙中穿過,落在檀木小幾上,一會就化開了。
“時間過的可真快啊,馬上就除夕了,再過些時日,我就十六歲了。”她有些惆悵。
景央過來把窗拉上,按着南枝的肩膀,“過了十六歲,你就可以嫁給溫辭之了,不高興嗎?”
難得景央揶揄她,謝南枝撓她癢癢:“你管我,我到時候走了不帶你。”
“不可以。”
兩人鬧得歡騰,謝明朝突然闖進來,他動作幅度大,風雪一下灌入,惹得謝南枝罵:“你還不快點把門關上!”
謝明朝踢了兩下門,抖落着身上的雪粒,“奇了怪了,今年的風雪這樣大。”
“謝南枝,賞雪去不去?”
“怎麽你們一個兩個都要去賞雪,文茵要去你也要去,不怕冷啊?”謝南枝皺着眉問,眼見謝明朝臉色微變,她便知曉大概是怎麽一回事了。
“想見文茵就直說嘛,為了幫我的好哥哥創造機會,這點冷算什麽。”謝南枝嬉皮笑臉,這半年裏盧文茵魏晚蘅崔攸寧來謝家的次數都很多,每次來的時候,她們四個人在一處,盧文茵總是要出去逛一逛。
起初沒感覺有什麽,自從發現每一次都能碰到謝明朝的時候,謝南枝察覺到那麽點苗頭了,她問的時候兩個人又扭扭捏捏不肯說,時間久了,大家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公然被拆穿,謝明朝有點底氣不足:“你胡說什麽,我好心叫你出去賞雪,不領情算了。”
他氣沖沖的走了,謝南枝和景央笑了許久。
“真是的,喜歡就說啊,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南枝把書擡起來,看了兩句又放下,等到她二哥婚事也定下,文茵和謝明朝也就不遠了,明明去年的時候一家人都還在一起,像小孩子一樣,轉眼都要成親了。
“有點不那麽想長大了。”南枝嘆着氣,長大了,煩惱也就多了。
屋外風雪還在繼續,似乎還要變得更猛烈。
除夕那日,各家各戶都很熱鬧,南枝早早就收拾齊整,緋色的珍珠紋衫裙,外面覆上鶴氅,暖和的很,她張開了些,原本明麗的容貌更添溫婉姝色,現今垂下幾縷碎發,簪着寶珠珊瑚花釵,眉心小小花钿,整個人都散發着光芒。
謝南枝和南錦一同上了馬車,她沒有再和以前一樣左顧右盼,到處偷瞄,很是規矩端莊的坐在那裏,和南錦說着話。
南蘊走了以後,孟夫人的身體也更差了,多數時候都躺在榻上,每日南枝都要陪着,孟夫人總不忘叮囑她要聽話,要規矩一些。
她已經做到了。
入了宮城,看到的人更多,謝南枝被穿着淺紫衫裙的宮女引着,就這麽一段路,她逗的小宮女開懷至極,到了分別時,還從荷包裏拿了一枚珍珠給她。
“謝過謝娘子!”
“不客氣。”南枝眉眼舒展,這樣的場合來的多了,她真的就習慣了。
在那些女眷貴女中穿行,謝南枝誰都能說上幾句話,她嘴甜的很,夫人們免不了誇上她幾句,連着她身後低眉順眼的南錦一起誇。
起初大家都覺得南錦是庶女,根本不值一提,誰承想人家謝氏根本不在意嫡庶,該怎麽疼愛怎麽來,大家到如今也知道,謝家這兩個女兒,都得罪不起。
衣香鬓影間,謝南枝明媚笑容晃了不少人的眼,無論是縱馬馳騁,還是奔走宴席,她都吸引着人們所有的注意力,漸漸成為長安城同齡人中被讨論的最多的那一個。
“南枝!”有人開口叫了她,謝南枝回頭去看,是好久沒見的昭陽公主。
“見過殿下。”
“哎呀你就不要跟我多禮了,我去洛陽玩了一段時間,可想你了,我給你,南錦,還有攸寧她們帶了禮物,晚些時候叫人送去。”
“謝謝昭陽!”謝南枝眼睛彎彎,抱着昭陽的胳膊蹭了蹭,乖巧溫順,旁人見了,又是一陣豔羨。
也就是她謝南枝能把長安城最難搞的幾個貴女都處成朋友了。
陸陸續續的,人都來了差不多,宴席開始後,謝南枝盧文茵,還有昭陽她們一共六個人圍在一處,本是不合禮制,奈何昭陽是皇後之女,被寵的厲害,亂了規矩也算不得什麽了。
酒宴正酣,南枝覺得殿內有些悶熱,盧文茵和崔攸寧在說話,昭陽在詢問南錦繡的帕子的針法,遂她拉了魏晚蘅同她一道出去透透氣。
“晚蘅啊,你同淮安侯世子如何了?”謝南枝側首問着她話,一個月前某場宴席上,魏晚蘅和她一道出去,在那裏遇上了淮安侯世子,世子對她一見鐘情,這些時日禮物書信不斷的。
魏晚蘅道:“也就那樣,世子對我還是很熱情的,我也有想過,我若是要嫁人,必定要做正妻,可是淮安侯府家大業大,又是七望之一的清河崔氏,只怕我也不能如願。”
“侯夫人還是不肯松口嗎?”謝南枝知道,世子一心想叫魏晚蘅做世子妃,淮安侯不怎麽管,就是侯夫人一直吊着,肯與不肯沒個準話。
見她颔首,南枝也有幾分心憂,其實她并不太贊同魏晚蘅嫁入侯府,身份懸殊,日後她要是被刁難就不好做了,可是她心思擺在那,謝南枝也不好多說。
兩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想的正入迷,尖銳的叫罵聲刺的她們一顫。
“怎麽每次出來都有這樣的事。”謝南枝皺眉吐槽,還是忍不住過去看。
“你便和你那下賤的母親一個樣子!敢對本宮無禮,你好大的膽子,一個賤種也配!”穿着華美宮裝的婦人用手指着地上那人,鮮紅的指甲格外鋒利,她破口大罵,羞辱人的樣子,真的很難看。
謝南枝認出了那是如今宮裏最受寵的崔貴妃,也是崔道衍的妹妹,攸寧的姑母。
“當年你母親就在這雪地裏跪着,今日你也給本宮跪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她憤恨離去,也不知到底受了什麽樣的氣。
謝南枝立于原地,看向跪着的人。
他大概已經跪了有一會了,霜雪覆蓋着他的身軀,纖長的睫毛上也挂上雪粒,他面色發青,雙拳攥緊,跪着的身體依然筆直,蒼茫天地間,他格外孤寂。
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了,仔細想想,好像每一次的對方都不太好。
南枝才邁出去半步,魏晚蘅伸手拉住了她,“別去,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得罪了崔貴妃,不值得。”她自是認得那是蕭琢,相比之下,一個落魄皇子,一個身世顯赫的後宮寵妃,差距太大了。
“可是他幫過我,替我解過圍。”
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逐漸松開,魏晚蘅看向她,道:“你去吧。”知恩圖報,她總不能攔她的。
蕭琢渾身輕顫,寒氣蔓延四肢百骸,他不得不佩服崔貴妃颠倒黑白的本事,明明是她見了他以後出言刁難,他沒有回話就成了大不敬。
賤人,賤種,這樣侮辱性的詞語,他聽了很多年了。
還是有些難受的。
蕭琢緊抿着唇,視線裏,逐漸出現一雙珍珠繡鞋和緋紅的裙角。
他目光緩緩上移,纖纖素手将手爐遞給了他。
“拿着吧。”
很多年後,謝南枝在蕭琢印象裏最深的模樣還是今天這一幕,漫無天際的白,她穿着紅色的衣裳,身上佩環作響,低頭一瞬,步搖搖晃着,貼在她面頰旁,瑩白的小臉被凍得有些發紅,可一點都不影響她的好看,像是跌落凡塵的仙子。
很久,蕭琢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輕聲道:“謝謝,但是,不必。”
幫了他,馬上就會有人告訴崔貴妃的。
那個不必的意思謝南枝聽懂了,她沒有後退,反而蹲下來把手爐塞到蕭琢懷裏,她還拿了件鶴氅,謝明朝嫌熱丢給他了。
把東西都給了蕭琢以後,謝南枝起身對他福身行禮:“殿下為我解過圍,今日我不能多做些什麽,今日是除夕,願殿下在新的一年裏,萬事如意,太平安康。”
她已經收斂了很多曾經的脾性了,否則就會去找崔貴妃理論而不是只留一些溫暖給他。
做完這些,謝南枝轉身離去,她和魏晚蘅結伴離開,沒有回頭看一眼。
蕭琢看了她很久,唇邊劃過一抹淺笑,周身寒意并未褪去,但好像沒有那麽難捱了。
那些祝福,他記住了。
“多謝。”
建寧二十三年的除夕,蕭琢确認了,他喜歡謝南枝,也只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