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君淚

第28章

揚靈聽喚來到正一堂，面對幾人恭敬地拱手行禮。懷定撚須打量她，從紫竹林回來後，揚靈的氣質愈發沉靜。

“揚靈，丹熏山此次地動皆由夫諸引起。你在丹熏之心時，可否注意到什麽不同尋常的跡象？”殊明和顏悅色地詢問她。

朗雲回宮後，曾将她叫去少微宮問過一次話，她隐瞞了在縛妖境裏遇到沈熙明與散華的事情，只說是雲清化去僅存的魂魄，制服了暴走的夫諸。

“并無其他異象。”

“那夫諸入魔是何形容？”懷定聲音威嚴，有種淡淡的壓抑感。

“夫諸心緒混亂暴躁，形容兇戾。我曾嘗試用靈識連接它心智，卻始終無法撥開它的心魔。最後……”她眸光晦暗，“最後便是雲清師姐化散魂魄，強行馴服了它。”

“你可有嗅到魔氣？”懷定突然問。

夫諸乃神獸，神識清明，理應不會再如平常妖獸一般走火入魔。

揚靈沉心細思，身體忽然幾不可見的一顫。當時她确實嗅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魔氣，可她一直以為那是沈熙明身上散發出的魔氣。

此時細細想來，沈熙明雖然是魔，卻好像從未在她面前洩露過一絲魔氣，想必是他修為已足夠精深，可以自如地收斂身上的氣息。

那麽她當初嗅到的那縷魔氣……

“如此一說，銅門打開時，好像确實有極微弱的魔氣從丹熏之心中溢散出來。”她誠惶誠恐地說。

殊明等人震驚不已。

丹熏之心乃神識所化，若想操縱神識，只有遁入虛空一種法子。魔界的手，竟然已伸到了如此地步？

懷定沒再說什麽，只是揚手令揚靈退了下去。幾大長老無一人說話，正一堂中盡是風雨欲來的肅穆。

良久，懷定重嘆一聲，打破了這沉寂。

“諸位，看來魔界是想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啊！”

抽絲剝繭，魔界的目标已再明顯不過，他們就是想要在五星會合的時候，打破蓬灜宮妖魔二界的封印。

夫諸的異動，不過是他們試探的一個信號。無論魔界想要打開封印做什麽，都會是人界的一場浩劫。

紫菀憂愁地守着躺在白玉床上的沈熙明，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沈熙明面無表情，修長的手搭在眼睛上，看不清其中的情緒。

他們這次行動，本可以用大獲全勝來形容。可沈熙明從縛妖境裏進出一趟，竟被丹熏之心的清氣傷到了魔元。

傷并不太重，用黯滅中的魔氣好生将養兩日也就無礙，可他從蓬瀛宮回來後落落寡歡，心如死灰的模樣，叫人看了不免憂心。

一月後五星會合之期，他們當與魔界內的閻蒼等人裏應外合，以魔族血脈血祭封印，喚醒蚩尤戰魂打破封印，令魔族得以降臨人界。

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地布置，屆時還要指望沈熙明使用緊那羅魔的秘術将蓬瀛宮人陷入幻境。紫菀只怕他現在一蹶不振，到時又生出什麽意外。

“我倒是想見見是一個什麽姑娘，能弄得你這麽失魂落魄。”紫菀閑極無聊地彈着指甲。

沈熙明一言不發，她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雖然不喜歡碧幽，可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天上地下數一數二的美人。模樣也就罷了，她還是修羅王族。修羅亦是天神之後，配你也綽綽有餘。”

“她自幼就傾心于你，你不用跟我裝你不知道。三百年前，你不也答應了與修羅族聯姻麽？怎麽到人界走一趟，就把人全抛在了腦後？”

“那個蓬瀛宮的小道姑饒是怎麽花容月貌，還能有我們魔族來的美豔動人？……”

“你話太多了。”沈熙明靜靜打斷她，只覺得被她吵得腦袋一陣陣發緊。

紫菀吃癟，不由恨恨瞪一眼依舊散漫躺在榻上的沈熙明。她心念一動，當即委婉笑着，将曲線起伏的身體貼了上去。

“你做什麽？”沈熙明伸手摁住她肩膀，眼裏浮現出一點疑惑。

紫菀的笑容媚若春花，“沈熙明，你不會這幾百年，都沒碰過女人吧？”

沈熙明涼涼掃過她一眼，并不說話。紫菀的眼睛一瞬發亮，忍不住輕笑出聲。

她曾聽過緊那羅魔個個癡情，一生一旦認定一個人，便矢志不渝。魔界衆族民風開放，男女間纏綿不定也是灑脫恣意。可若有殉情等事跡，十有八九會與緊那羅扯上關聯。

“沒想到啊……”紫菀意味深長地笑着，柔若無骨的手蛇一般滑溜進了沈熙明微敞的衣襟。

“你鬧夠了。”沈熙明捉住她的手，皺着眉頭看她，眼裏依舊平靜無波。那伽族行事詭谲妖異，他搞不清楚紫菀到底想幹什麽。

紫菀一雙美眸盯着沈熙明的一張俊臉良久，可惜無論她怎樣頻送秋波，他始終都是一副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的疏離模樣。

“算了，便宜死她了。”她收回手，重新坐直了身體。她捋捋散在耳邊的長發，正經同他說：“你這個樣子被閻蒼曉得了，那個姑娘怕是活不了。”

沈熙明身體一僵，眼裏的寒光一下射到紫菀身上，“你同他說了什麽？”

“我沒那麽多事，跑去和他說長道短。”紫菀沒個好聲氣，“不過他在我宮裏安插的耳目有沒有亂說話，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沈熙明眸光明滅，半晌微微一嘆，低聲說道。

人謂癡情苦，苦不過戀時提心吊膽，瞻前顧後的卑微。即使是強大如沈熙明的神魔，也會不自覺地将自己放低到塵埃裏。

便是這樣一個深不可測到她都感到畏懼的人，此時被一個凡人弄得傷情不已。一念及此，紫菀竟有些開心。

甫一踏出宮殿，紫菀就見到緋葉輕快地笑着朝她走了過來。少女不谙世事，一臉的天真。

她伸頭看向沈熙明所居的泉綏殿，神色好奇：“那個人怎麽樣了？”

紫菀毫不猶豫地扭過妹妹的腦袋，挽着她往外走：“不關你的事，你別操心。”

“我……”緋葉還想說話，紫菀直接打斷她：“這種男人比我們血裏的毒還要烈，沾上了就蝕骨銷魂，永世不能翻身。”

“你最好離他遠一點，沒事不要往這邊跑。”

入夜，沈熙明又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披衣推開殿中的窗戶，粼粼的水光灑在白玉鋪成的地磚上，清冷不已。夜色中水波微微漾起的聲音，更顯得這夜靜籁無聲。

他從懷裏摸出那對玉耳墜，嘴角不由挂着抹苦笑。這幾日只要他合上眼，眼前便浮現出揚靈含淚的眼睛。

他穿着身寬大的玉色衣袍，腰間松松系着根水紋系帶，霜白幽朗的月光下他消瘦不少的臉龐輪廓更是清晰鋒利，俊逸非凡。

“恩斷義絕，兩不相欠。”他喃喃念着，将耳墜緊攥在了手裏。

不知何時，他隐約在榻上睡了過去。夢境混亂不已，一時是他與揚靈在紫竹林的小茅屋裏談笑的場景，一時是前世君蘅含羞帶怯地向他剖白。

夢境轉及君蘅錯失的那一夜，那濃藍天際的明黃圓月與風吹竹葉的簌簌聲，一下讓他警醒。

“是誰！”

沈熙明朗目倏然睜開，一張清麗絕倫的臉一下撞進他眼睛，他立時勉強收回放出去的淩厲魔力。

緋葉被他冰冷的眼神下得呼吸一滞。

沈熙明戒備地抓着她手腕，她小心翼翼地想要将手抽出來，沈熙明卻毫不放松。

“你在這裏做什麽？”沈熙明正言厲色。

“我……”

“紫菀派你來的？”沈熙明注意到她化成了原形，臉色更加冷峻。緋葉銀紅色的蛇尾盤曲在地上，散發着瑩瑩的亮光。

那伽族可入夢窺探人的記憶，方才自己做的那些光怪陸離的夢，想來必是緋葉在一旁作祟。

“你到底想做什麽？”沈熙明的眸子裏聚起可怖的怒氣。

緋葉雙眼一眨，害怕地流下了眼淚。

“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傷心。”她小聲地弱弱辯解。

沈熙明仔細端察地盯着緋葉的眼睛，緋葉的眼睛清澈的若一泓秋水，不似紫菀一般，永遠雲遮霧繞叫人看不清楚裏面的情緒。

“那你看清楚了麽？”他甩開了緋葉的手。

“除了……除了她前世是怎麽死的。”緋葉揉着泛紅的手腕，戰戰兢兢地說。那段記憶被沈熙明塵封在心神深處，剛剛她就是因為好奇催動了太多魔力，才驚醒了沈熙明。

沈熙明沉默不語，半張臉在遮在清朗的月色中，似乎在掙紮。

“她是被我一掌打死的。”

他的聲音低幽凄清，悠悠盤旋在空曠的宮殿裏。

緋葉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當時她發現我是妖魔，想要和我一起遠走天涯，結果被她師兄發現了。”

“她師兄咄咄逼人，我便動了殺心。她傻，替她師兄擋住了那一下。”沈熙明平靜地說，他已無數次回想過當時的情形。

緋葉遲疑地問：“那你還有沒有殺她的師兄？”

“她用命護着的人，我還能怎麽辦？”沈熙明苦笑。

緋葉專注地聽着，又問：“那之後呢？”

“之後？沒有什麽之後了。她死的時候，我從命魂裏分離出了一滴靈淚，注在她的魂魄中。”

“這一生，是我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