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君淚

第16章

沈熙明從床上坐起，閉目盤膝，沉心靜氣地進入虛無石中的靈識。在虛無石中流動的靈力緩緩從石中飄出，幻化成一個人影。

屋裏點着盞昏黃的油燈，燈盞裏的油只剩下小半盞，豆大的燈光時不時被夜風吹得奄奄一息。

雖然小茅屋被揚靈收拾得整整潔潔，可破舊的桌椅和四面漏風的土牆，依舊看着寒酸不已。

沈熙明環顧四周，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知道揚靈受罰，卻不知道她在這麽惡劣的地方受罰。

冷清的月光從窗棂裏灑下，斑駁的照在揚靈身上。揚靈側身躺着，氣息悠緩綿長。

山裏夜間涼，揚靈緊緊裹着被子，只有腦袋露在外面，一頭青絲散亂，如墨般鋪陳在枕頭上。她本就單薄，在明月湖清修的這段時間又消瘦不少，臉龐不過巴掌大。不知在夢裏遇見了什麽，她薄唇微抿，眉頭輕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在夢裏也不開心嗎？”沈熙明輕嘆一聲，有些後悔将她送來蓬瀛宮。

揚靈前世在一個小門派修煉，曾和他說過很羨慕蓬瀛宮的弟子厲害又氣派。當年他令青羽将她送來蓬瀛宮，也是想圓她前世一個念想，讓她一心證道，好好修仙。

揚靈翻個身，枕頭稍稍挪動，放在枕下的一張紙露出了一角。

“什麽東西這麽重要，還壓在枕下。”沈熙明想着便想伸手将紙拿起來。

手剛伸到枕邊，他覺得失禮，又收回了手。

“算了。”他看着揚靈，搖頭輕笑，收斂了靈識。

清晨和煦的陽光照上揚靈臉龐，揚靈醒了過來。她睡眼迷蒙地坐在床上，總覺得昨夜睡得格外舒服。

她揉揉眼睛，将枕下的紙展開，看着看着不禁勾起了嘴角。

紙上畫着個面容頗為滑稽的男子，紙上人面容俊秀儒雅，眉目清朗，赫然與沈熙明有七分相似。可那兩撇在鼻下的小胡子和滿臉的麻子，卻又與沈熙明有天壤之別。

揚靈就看着這幅怪裏怪氣的畫看了好長時間。

“下次淩風出世，一定要他正正經經地好好畫。”揚靈将紙折起來，重新放回枕下。

不知想到了什麽，她臉上的笑容又漸漸淡去。她摩挲着虛無石，有些難過地想：“離兮明上次找我，已經七天了。我不理他，他會不會再也不來了。”

胡思亂想一番後，揚靈心思卻如四月的天，須臾又轉成晴朗，“等我以後有機會下山，我一定要去玉華派找他！”

接下來的幾天，她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堕入甜夢，一覺沉沉睡至天光。這日她在林中采藥，恰好在沐芳洞附近遇上了在林中巡查的綸羽與倚青。

“揚靈！”綸羽遠遠見到揚靈身影，連忙同她打招呼。

“你在明月湖差什麽東西，改日我和清問給你送過來。”兩人許久未見，綸羽格外熱心。

“我很好，你們不必挂心。”揚靈笑着回答。

倚青抓着她就一股腦地訴苦：“揚靈你是不知道，懷定師伯出關後，把我們每天的課業都翻了一倍。玄見師兄天天被師伯抓着罰抄書，已經半個月沒出澄觀閣了。”

“夠了夠了。”綸羽拉住倚青，免得他禍從口出。他正經對揚靈叮囑，“最近天象不好，紫竹林裏恐會生出異獸，你自己多當心些。”

本該晦暗無明的長沙星，最近與轸宿的四顆星一樣明亮。按古籍記載，五星入于轸宿之中，乃不祥之兆。

蓬瀛宮乃仙山福地，對天象變化格外敏感，每有異常天象，林中便會感蘊而生許多魔獸妖靈。

“是麽。”揚靈答應着，若有所思。

明月湖地方偏僻，晚間時不時能聽到林中獸鳴，是以揚靈從來不敢睡得太熟，以防妖物突破結界而反應不及。這幾日她睡得格外香甜，便不免疑心自己被引人入夢的妖物給盯上了。

這夜，她和衣躺在床上，背對着門閉眼假寐。秋風掃過破漏的門板窗棂發出可怖的嗚嗚風聲，揚靈裹在被子裏手腳冰涼，警醒地注意着外間的動靜。

驀的，被子上投下一片陰影。她心頭一緊，立時将靈力凝于手心。感受到妖物離自己越來越近，她再忍不住，立時一掀被子将手中的靈力劈出去。

“何方妖孽！……？”

揚靈擡起的手直愣愣地停在空中，她面前站着的人那風流倜傥的模樣，赫然與淩風畫的畫像有幾分相似。

“兮……兮明？”她遲疑地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熙明側身閃過她那一擊，對這變化顯然也是猝不及防。他苦笑一聲，道：“正是在下。”

“你怎麽會在這兒？”揚靈小心翼翼地慢慢縮回手。

沈熙明尴尬地咳嗽一聲，摸摸鼻頭，“你不理我，我怕你出了什麽事情，就化形前來看看。”

“那這幾日……難道都是你？！”

“咳……”沈熙明一甩袖子，白玉似的俊臉在昏黃的燭光下看不清有沒有發紅，“我瞧你晚上裹着被子輾轉反側地睡不好，就給你施了個安神咒。”

他看了圈破舊的小茅屋，皺眉道：“這兒四面漏風，你蓋的被子也太薄了些。”

揚靈恍若未聞，只是怔怔看着他。半晌，她回過神，連忙偏過頭不看他，故作冷淡地說：“你夜半前來，未免也太過失禮。”

“你不願見我，我只能這般失禮。”

揚靈聽到他這有一分委屈有一分落寞的音調，心裏不覺猛然一抽。她答應過淩風不再理會兮明，此時卻忍不住悄悄側頭看他。

兮明側身對着她，長身玉立，形容風流，一身斯文氣質，怎麽都不像淩風說的‘不是一個好人’。

沈熙明近來一直在暗中思忖着如何與揚靈見面，今日意外之下乍然見了，他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他匆匆掃過兩眼揚靈攤放在桌面上的藥草圖譜，不免嘆氣：“你明明把不明白的地方都圈注出來了，為何我來找你，你又一言不發。”

揚靈一霎紅了臉，她坐在床上，捏緊了抓着被角的手。

沈熙明心裏暗恨：那個劍靈是給她灌了多少迷魂湯！

“你不願再與我牽扯，直說便是。這些日子，兮明打擾姑娘了。”沈熙明說着便捏起一個訣。

“等等！”揚靈慌亂地喚住他，旋即又失悔似的掩住嘴巴。

沈熙明松開捏訣的手，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過。他早料到揚靈不會讓他就這樣離去，因為她看他的眼神，與前世一模一樣。

揚靈輕而鄭重地問他：“你為什麽要把虛無石送給我？”

“因為不給你，你會死。”沈熙明低聲回答。他沒有說實話，可是也沒撒謊。

揚靈低頭，半晌輕輕地道：“我信你。”

她心裏其實明白，即使兮明在騙她，她也願意相信。她好像有一點點懂得，為什麽散華明明與其它妖類并無二致，雲清卻始終執拗地相信他不會害人。

因為她再沒有別的選擇。

雲清，我一直以為你不清醒，可是看我自己，好像也不比你強到多少。

她思緒萬千，完全沒注意沈熙明走到了她面前。

“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為難。”沈熙明蹲在她面前，直視着他，聲音堅定而溫柔。

揚靈心裏僅存的疑慮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

能通過縛妖境裏妖神封印的妖，要麽是感神識而生血統純正的妖，要麽就是實力異常強大的妖。

無數無法進入妖界的妖靈徘徊在封印門口，年深日久，漸漸形成了一套生存的法則。妖與人不同，它們不認仁義道德，只信奉弱肉強食。欺騙、背叛、羞辱，這裏時時刻刻都在上演。

不過有一個人，所有妖物見到她都避之不及，那便是在數年前堕入縛妖境的雲清。

雲清以魂魄施禁咒，肉體早已不存，只能将破碎的魂魄寄托在一根鳥羽上。常年徘徊在離蓬瀛宮祖師布下的結界處。

妖物畏懼她，不是因為她是蓬瀛宮的弟子，而是因為每到月圓之夜，就會有人穿過妖界封印前來看望她。而曾經欺負過雲清的妖的下場，每一想及還會讓它們背後發涼。

又是一個月圓夜，雲清像往常般在離結界最近的地方徘徊，直到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她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着一身華服的散華。散華是欽原一族的少主，回歸妖界後，自然要領導一族。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靠近這裏。”散華皺着眉頭同她說。雲清破碎的魂魄沾染了妖氣，會被祖師封印一點點湮滅。

雲清無所謂地一笑，她擡起手，勉強化形的軀體已然模糊不清。

“那我要去哪裏？和你一起去妖界嗎？”她自嘲一笑，聲音飄得像落在滾水上的雪花，“我不去。”

散華煩躁地嘆氣，他和她因為這個事情争執了無數次，他的耐心已經快要消耗殆盡。

“你快要灰飛煙滅了。”

“灰飛煙滅好像也不錯。”雲清依舊漫不經心。

散華盯着她，沉聲道：“接下來我很忙，可能顧不上你。”

“忙着和青鳥族聯姻？”雲清歪頭看他，無悲無喜。

“你？！”散華一驚，心虛地別過臉，“你怎麽知道？”

雲清擡擡下巴，看向散華腰間挂着的一塊青玉墜，“我在書裏見過，青鳥族的玺印。”

“恭喜你。”

“你以後不必再來了。”

散華緩緩吐出口氣，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