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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風和日麗。

小院之中有風拂過院中桃樹, 傳來樹葉被風拍打的聲音。

于此之外,還有一道依舊不去的笑聲,卻是來自那個身穿灰布衣衫的男人。男人又好生端詳了王昉幾眼,心下更是滿意,便與陸意之說道:“你小子總算開竅了,還知道帶徒媳來見為師,不錯不錯。”

小圓歪着腦袋, 跟着看了看兩人, 好一會才說道:“先生, 先前姐姐說了, 她不是陸哥哥的媳婦。”

江鶴聞言是拍了拍小圓的腦袋, 跟着一句:“傻小子, 你懂什麽?她這是害羞了。”

小圓一手捂着腦袋,氣呼呼地看着男人:“先生不要總是拍我的頭, 小圓以後會長不高的…”他這話說完,是又看了王昉一眼, 才點了點頭:“原來姐姐是害羞了。”

琥珀聽着他們一唱一和,早就氣紅了臉…

若要擱在往日,她早就啐聲罵了過去,可偏偏眼前這人是他們尋覓已久的江先生。琥珀看着院中的男人, 咬了咬牙,平了平氣, 好一會才低聲問王昉:“主子, 這就是那位江先生?”

這副模樣——

怎麽看, 也不像啊。

王昉的面上也有幾許微紅,可她到底不是往日那個不知事的小姑娘了,便也只是這一瞬就恢複如常。她未曾說話,只身往前走去,待至人前,方屈膝行一大禮:“金陵王家四女請先生大安。”

而後是跟着一句,面色從容,語調柔和:“先生誤會了,我今日來此,是為尋您。”

“尋我?”

江鶴怔楞了下,好一會他才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小姑娘,雖然我的風姿的确要甚九章不少,可你我畢竟差了個輩數…你還是快快收了這份心,日後和九章好生過日子吧。”

琥珀聞言,越發急紅了臉,她攔在王昉跟前,只想不管不顧罵一回過去——

這哪裏有神醫的樣子?

簡直就是個市井無賴!

“琥珀——”

王昉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攔住了人,讓她走到身後。

而她看着江鶴依舊屈身打下一禮,聲音也未有變化:“我來尋江先生,是想請江先生去一趟金陵,為我祖母診病。”

“診病?”

江鶴看着她,又看了看依舊倚樹飲水未動聲色的陸意之,免不得有些可惜,嘆道:“原當你是開了竅,哎,可惜可惜,真是可惜。”他說到這,是坐在石椅上,才看向王昉:“你祖母得了什麽病?”

王昉聞言,便站起身。

她解下香囊取出裏頭安放的一張紙讓琥珀奉于江先生,跟着一句:“這是太醫院夏院判所寫,其中有祖母的病症,請先生一閱。”

江鶴取過琥珀奉來的紙,紙上書寫并不算多,唯有一些大致情況,以及夏院判旁言幾話…他看完便點了頭:“正好我也許久未去金陵了,既如此,我便與你走這一趟吧。”

王昉聞言,卻是難得忍不住喜上眉梢…

她還以為需要多請幾回,卻未想到這位江先生竟這般同意了。

江鶴看着她,也難得正色了一回,他捋着胡須慢慢說道:“小丫頭,我随你去自然會為你祖母好生診看一回,可這個病症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你心下可切莫抱百分确信,免得日後有所失望。”

世間本無神醫…

妙手回春,藥到病除,也不過是戲中說詞。

王昉心中自是明白,她斂下面上高興,是端端正正朝人屈身一禮,口中跟着言道:“我明白。”

她先前是實在忍不住才歡喜至斯…

只是這病究竟能不能治,能不能治好,卻要等他們回到金陵才知曉。

王昉想到這,便與人先提出告辭…三叔還在尋人,她該早些與他去說上一聲:“先生且在家稍候一兩日,待我們安排好,便來請先生。”

“嗯…”

江鶴捋着胡須點了點頭,跟着又老神自在的說了一句:“記得路上備好美酒,長路漫漫,若無美酒相配實在太過無趣。”

琥珀先前見他正色,心下對其還改觀不少,如今聽聞這一句,小臉便又忍不住黑了一回——

她想着那位陸二公子。

果然什麽樣的師父,教出來什麽樣的徒弟。

王昉卻是笑着點頭應了:“先生放心,待至金陵,我再請先生喝上好的金陵游。”

“金陵游?”

江鶴想着那繞梁三日也不去的味道,忍不住就眯起了雙眼,連說了三個“好”字。

王昉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說什麽,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陸意之看着王昉離去的身影,便擱下手中茶盞,跟着站起了身…

江鶴看着他,回過神來。

他輕輕“咦”了一聲,在身後喊他:“九章,你做什麽去?”

陸意之腳步未停,任由風拂過寬袍衣袖,淡聲一句:“送客。”

“送客?”

江鶴雙眉微挑,面上露出幾分興味,低聲嘟囔道:“往日可沒見你對誰這般殷勤過。”他這樣說着,握着手中的葫蘆搖了搖,仰頭飲下一口酒,醇酒穿腸過,而他輕輕笑道:“年輕真好啊。”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出院子,還未走出幾步,便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她轉身看去,卻是陸意之跟着走了出來。王昉以為他有事,便停下了步子,見他又走近了幾步,開口喚他一聲“陸二公子”,跟着是問道:“可是江先生有什麽事?”

“無事——”

陸意之看着她搖了搖頭:“我送你出去。”

王昉一愣,而後杏眼彎起一道月牙似的弧度,是言:“不用了,這兒離巷口也不遠。”

陸意之卻未曾理會,他先邁了步子往前走去,只跟着一句:“走吧,這兒不安全…”

王昉想着先前來時撞見的場面…

擡眼望去,見不遠處還有不少醉漢,倒也不再多說什麽,只輕聲與人說了一句“謝謝”,便由琥珀扶着她繼續往前走去。

陸意之走得不快,恰好離人兩步的距離。

一路往前走去…

小巷之中依舊混雜着不少聲音。

待至巷口,程家的丫鬟與車夫早就等得焦急了,見他們出來才松了一口氣…丫鬟扶着王昉好生看了一回,見她無恙才松了一口氣,一面是道:“表姑娘,天色晚了,我們該回去了。”

王昉點了點頭…

她讓兩人等下,而後是轉身看向陸意之,鄭重一禮:“多謝陸二公子。”

陸意之倚牆看她,好一會才道:“你謝我什麽?”

王昉一愣,謝他什麽?

謝他這一路相伴,還是謝他這一路奔波,解了她燃眉之急?

時下春風正暖,拂過兩人的面,蜷起兩人身上衣…

陸意之看着她,一雙桃花目微微一轉,盛了這春日裏的無數風華:“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說完這話,便上前牽過馬,轉身往另一條道上走去。

琥珀扶着王昉,他看着陸意之的身影,好一會才一句:“怪人。”

怪人嗎?

的确是有些怪啊…

他究竟是為什麽,才會親自跑這一趟?

王昉想不通,便也不再想,前路已無陸意之的身影,而她頭戴帷帽,由人扶着轉身往馬車走去:“走吧。”

王岱自打得了消息,便緊鑼密鼓的打點起路上的東西來。

王昉也與張老夫人提出了告辭…

張老夫人雖然心有不舍,卻也知道此時也不适合留人,只好在臨行前又讓王昉陪着好生說了許久的話…她握着人的手,一面是道:“你常住的屋子裏,有片池塘,等到夏日的時候滿池睡蓮便都長開了…前些年,你都錯過了,今年若得空可一定要來。”

孟氏聞言,也跟着笑說一句:“表姑娘可不知道,你屋子裏那片池塘可不知羨煞府裏多少人,我去年進府的時候掌了幾眼,記到現在都沒忘。”

王昉聞言,卻是一愣…

她記得有回夏日的時候來順天府,便與外祖母提起家中的睡蓮,那時外祖母便與她說會給她一池睡蓮。

沒想到,是真的。

王昉想到這,喉間便也有了幾分哽咽,她握着人的手,低聲道:“外祖母…”

張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柔聲說道:“傻丫頭,外祖母知曉你忙,只是往後你及笈了成家了,來的機會便越發少了…外祖母老了,只想着能多看你幾眼就多看幾眼。”

孔氏聞言,忙跟着勸道:“母親這是什麽話?您是要長命百歲的,陶陶若有空自會來看你…您可不能再說這些讓人傷心的話了。”

王昉也跟着勸說道:“外祖母放心,陶陶若是有空一定會常來看您。”

前世她沒能見到外祖母的最後一面,這件事一直是殘留在她心中的刺…今後她的确該常常來看看外祖母。

幾人又說了會話,外邊便有丫鬟來禀了,是言“王家三爺來接表姑娘回家了。”

張老夫人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卻也不再攔人,只是握着王昉的手又說了一句:“等到了金陵,記得常給外祖母寫信。”

王昉忙點了頭,跟着說道:“您平日也要好生照顧自己,夜裏抄寫佛經很是傷眼,您可不能不聽丫鬟們的勸…陶陶若得空便來看您。”

她說完這話,便起身又行了個大禮,辭別程家衆人…

而後是在他們的注視中,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四月中旬。

臨近金陵的邊界上。

有一行整齊的車馬正緩緩往金陵城的方向走去。

途中亦有旁的車馬行商者,見到他們這行,雖人數并不多,卻整齊有序…前後二十名佩劍的男人,各個英勇雄偉,看起來要比江湖劍客多了幾分秩序,少了幾分随性。另有三個男人,位于車馬中間,他們騎着馬,手中各自握着一壺酒,仰頭而飲,竟有幾分說不出的風流随意之姿。

正是王岱一行。

因着離金陵越近,無論是王岱他們,還是許青山他們,都是滿面含笑。

有不少人還輕聲唱起了金陵小調…

傳至其他車馬行商者的耳中,都忍不住側目朝他們看來。

王岱這一路對陸意之也改觀不少,往日只當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相處之後才覺得外界的風評大多是摻了水的…這會便在這歡喜高揚的金陵小調中,笑着側頭問他:“九章日後可有什麽打算?”

“打算?”

陸意之手中依舊握着一壺酒,他看着前方路,仰頭飲下一口酒…

暖風拂人面,他一雙桃花目半眯了起來,良久才緩緩說道:“這世間能打算的東西,無外乎功名利祿…求取功名太苦,追求地位太難。不若乘舟遠去,享世間美景,縱人生之樂,可不快也?”

王岱聞言,卻未覺什麽,反而稱了三聲好:“好一個享世間美景,縱人生之樂…世上之人皆逃不過功名利祿,你卻是看的開。”他說到這,便又跟着一句:“人生在世若不稱意,也是無趣…倒不如似你一般,衣袂飄飄,來去自如。”

“為此——”

“九章,我該敬你。”

王昉坐在車中,手握一卷書正在翻閱着,王岱三人離馬車很近,她自然也是聽到了這一番話…

琥珀一面替她續了一盞茶,一面是道:“這位陸二公子,真是怪人。”

同行一路,她對這位陸二公子也的确改觀了不少,只是身為男子不重功名,不追地位,日後又有哪家姑娘願意嫁給他?陸夫人替他相看了這麽多年,至今尚未成…可不就是嫌這位陸二公子的無為。

王昉卻未說話…

她只是側頭朝那面嚴實的槅扇外看去,享世間美景,縱人生之樂?

潇灑随性陸意之,位高權重陸都督…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怎麽了?”

馬車外傳來王岱的聲音。

而後是許青山回禀的聲音:“三爺,有人攔路。”

王岱眉心一皺:“什麽人?若是要錢,打發些銀錢便是。”

許青山聲一頓,而後才道:“回三爺的話,是兩個女人…她們不要錢財,只想搭一程路。”

王岱聞言,更是蹙了眉心,好一會才道:“青山,你何時竟變得如此糊塗?”

許青山面色大赫,拱手一句:“小的知錯…”

若是以前早就打發了,只是其中一個女人…三爺至今未曾娶妻,不僅主子們急,他們做下屬的也希望三爺能早日成家,因此兄弟們才想讓他過來試一試。

江先生卻是有了興趣…

他放下手中的酒壺,是喊住許青山:“什麽樣的女人?”

許青山看了王岱一眼,見他點頭,才禀道:“她們自稱是從揚州來金陵探親,只因車夫起了貪心不僅偷了她們的銀錢還搶了馬車,這才一路盤旋至此…”

“喲。”

江鶴啧啧兩聲,是又飲下一口酒,才說了一句:“聽着怪可憐的。”他這話說完,是半傾了身子看向許青山,擠眉弄眼笑道:“長得也不錯吧?”

“啊?”

許青山一怔,素來沉穩的面上也止不住泛紅,好一會才答道:“遮有面紗,屬下未曾細看。”

外頭依舊說着話…

坐在馬車內的王昉卻心下一驚,她手中握着書卷,揚州?

打揚州來的,還偏偏就正好攔了他們的馬車?

王昉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幾分,真的會這麽巧嗎?若是三叔未曾去順天府,那麽這個時候,他與那個揚州瘦馬也應該認識了。

她想到這,便開了口:“把帷帽給我。”

琥珀一愣,卻也未曾說什麽,把放在一旁的帷帽取了出來,遞于她…王昉把手中的帷帽戴好,而後是推開槅扇,朝王岱喊了一聲:“三叔。”

她這聲并不算響,圍在馬車邊上的卻都聽了全…

陸意之自然也聽見了,他側頭朝馬車看去,卻只瞧見青紗帷帽下一張若隐若現的面容…他嘴角微微揚起一道笑,這個時候,這個小丫頭是要做什麽呢?

王岱聽見了王昉的聲音,忙策馬朝她走去,彎腰問她:“陶陶,怎麽了?”

王昉輕輕喊他一聲“三叔”,而後是問:“是有人攔車嗎?”

王岱輕輕“嗯”了一聲。

他看着王昉的面色依舊,和煦笑道:“不過是兩個無關緊要的,若無問題搭一程也就讓她們搭一程。”

王昉隐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着,聲音卻依舊從容:“聽說是兩個姑娘家,外頭都是男人,怕是不方便…不若讓她們過來,由琥珀問一問話吧。”

王岱眉心一皺,不過是件小事,又哪裏值得陶陶費心?

只是——

到底是兩個姑娘家。

他想到這,便點了點頭,與王昉說道:“我讓人叫她們過來。”

王岱策馬歸去,是與許青山說了這番話——

車馬停下,前頭的護衛散開兩邊,沒一會便有一個梳着雙環髻看起來很是嬌憨的圓臉丫頭扶着一個身穿水藍色衫裙,頭梳飛仙髻,臉上戴着面紗的女人緩緩走來…女人體态婀娜,行走起來裙角化開一片又一片漣漪,恍若蓮花一般盛開。

她身上并無什麽首飾,唯有頭上簪着一串丁香花,随着走動,那一串丁香花便搖搖欲墜…

兩旁的護衛瞧見這幅模樣,皆忍不住低呼一聲。

許青山輕輕咳了一聲,以示警戒,而後是繼續邁步領着兩人朝馬車走去,待至馬車前,他方停下步子,朝裏拱手一禮,口中言道:“小姐,人帶來了。”

車簾被掀了半面,琥珀彎腰走了出來,她看着眼前兩個女人,想着先前主子所說…便正色問道:“你們是從揚州來?”

頭簪丁香花的女人,聞言是屈膝一禮…

她半彎着一段脖頸,雖是行禮,卻并無半分卑微,反而讓人覺得禮起禮落,甚是流暢,讓人見之便覺賞心悅目。她依舊罩着面紗,聲音清雅,說話得體:“回姑娘話,妾身是揚州青蓮巷人。”

琥珀看着她,輕輕“嗯”了一聲,便又問道:“你是何時何地丢了馬車?”

那圓臉丫頭聽她說話,便不高興地撇了撇嘴:“你們怎麽那麽多問題,若不是小姐身子不好,我們早就走過去了。”

“圓圓…”

女人輕聲制止了她,而後是轉身與琥珀說道,話語之間有幾分不好意思:“抱歉,丫頭無狀。”

她語調婉轉,說話的聲音很是好聽,恍若春風拂過人心…跟着是一句:“我們是兩日前在檀城沒得馬車,因妾身身子不好,輾轉一路過來,花了兩日才至此地。”

檀城離金陵并不遠,若坐車馬只需半日便能到…

這兩個女人花了兩日走至此地,若說身子不好,倒也的确可信。

琥珀卻是微微折了一雙眉,她眼看着兩人,轉身朝王岱屈膝一禮:“三爺,這兩人我們不能帶。”

她這話一出,護衛隊的一行人皆楞了下,有人還低聲說起了話…

琥珀也未曾理會他們,繼續說道:“此人說是從檀城丢了馬車,一路輾轉至此花了兩日,可是她衣着幹淨、并無半點塵灰…她這番話不是在騙我們,就是心有詭計、有所圖謀。”

她說到這,是擡眼看了王岱一眼,見他已皺了眉,便又跟着說道:“何況這條路上車馬衆多,她們卻避之不見,好似專侯我們一般。”

她這話一落,一行人皆靜默無聲——

先前因兩人是女子,也未曾多想,如今聽琥珀這麽一說,這一條路上素來有不少車馬商隊,怎麽就正好攔住了他們?

許青山聞言也變了面色,若這二人真有異,他這回可是行了大錯。

女人身形一頓,可也不過一瞬,她便擡了頭,聲音依舊清平:“姑娘因知曉女子最重面儀,妾身雖落魄至此,可也時刻謹記祖宗規矩…切不敢以蓬頭垢面見他人。路上的确有不少人,可來行之人多是三教九流,我們兩個弱女子,卻也不敢随意上車。”

她說到這,聲輕輕一頓,目視王岱,繼續緩緩而言:“妾身見這一行皆腰懸佩劍,又都是英勇之輩,方才提出…卻不知姑娘竟會如此視妾。”

一聲輕嘆驟然響起。

女人眉心微微蹙起,臉上的面紗随風一動,竟是落了一半,露出一張如秋月般的面容來。她的面容并不驚豔,難得的是她這一身浸于骨子裏的氣質…

她方想再說,車簾卻在日被人掀起,傳來一個幽遠而從容的女聲:“琥珀。”

琥珀忙走上前,伸手扶着人走下馬車…

衆人見她下來,護衛一行皆垂了眼,王岱更是翻身下馬走上前,低聲問她:“陶陶,你怎麽下來了?”

王昉卻未曾說話,她頭戴帷帽邁步上前,看着女人柔聲問道:“姑娘當真不要錢?”

女人聞言是搖了搖頭,她一面是把面紗系好,只露出一雙清雅帶笑的眼睛,柔聲說道:“妾身不圖錢財。”

王昉輕輕“哦”了一聲,話中難掩可惜:“姑娘高節…”

她說到這,側頭看向王岱:“三叔,這位姑娘既不要錢,我們走吧。”

女人一愣,似是有幾分不明,好一會才看着王昉說道:“小姐應是菩薩心腸,何不救妾主仆一回?待妾回了金陵,定會好好謝小姐一回。”

“為何?”

王昉已轉過身,聞言是側頭看她,青紗帷帽下她眉眼彎彎:“為何啊…大概是我不樂意吧。”

江先生正在飲酒,聞言是噴了出來…

他一面拍着腿,一面大笑道:“好好好,好一個不樂意。”

陸意之也忍不住彎了眉眼,他透過那一層青紗似是能看到那個丫頭微微擡起的下巴,水波潋滟的杏眼,還有那一股子我自傲然的氣勢。

這個小丫頭…

這個小丫頭啊,還真是令人意外。

女人聽着身後的笑聲,看着眼前的姑娘,面容有一瞬的不自然…

世家貴族之女向來最重名聲,為何眼前這個姑娘竟會如此?她擡眼看着隊伍中的其他人,見他們面上未有任何變化,恍若這個女子所言所語本該如此。

女人垂下眼睑,斂下心神,秉持着先前的風範,張了張口,剛剛吐出兩字:“小姐…”

王昉未曾理會她,她知曉這個女人打得什麽主意,不過是以為世家女子最重名聲與臉面...只是臉面與名聲?

那是什麽東西?

即便是當初的王四娘也從未為此擔憂過,何況是如今的她。

王昉擡了手由琥珀扶着往前走去,待至王岱身旁,與他一句:“三叔,祖母可還等着我們回去呢。”

她說完這話,便由琥珀扶着走上了馬車。

王岱聞言,點了點頭…

如今最大的事便是這一樁了。

他邁步往前走去,途徑那個女子卻是皺了皺眉:“你怎麽還在這?”

王岱說完這一句,便喊了聲“青山”…

而後是頭也不回往前走去。

許青山忙正了神色走上前,他朝主仆二人不茍言笑伸手道:“兩位姑娘,請吧。”

圓臉丫頭還想再說,卻被女人攔住了:“圓圓,我們走吧。”

女人說完這話,往前邁步走去…

她的身形依舊,面容依舊,唯有袖下無人瞧見的手輕輕攥了起來。

江鶴看着她們離去的身影,又看了眼那輛已歸為平靜的馬車,好一會是低聲說了一句:“有趣。”

他這話說完,是側頭看向陸意之,便見他正看着馬車嘴角含笑…他面上帶了幾分興味,拉着缰繩靠近陸意之低聲說道:“王家這個丫頭可真不錯,不僅人聰明長得還好看,比起你娘介紹給你的那些幺蛾子可好的太多了——”

而後是苦口婆心一句話:“九章,你可要加油啊。”

陸意之收回了眼,也斂了面上笑容。

他的手中依舊握着酒,聞言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多事。”

待主仆二人離開…

隊伍便又重新往金陵走去。

那個名喚“圓圓”的丫頭看着那一行離去的隊伍,跺了跺腳:“姑娘,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女人看着那一騎騎車馬,好一會才幽幽一嘆:“我也不知。”

原只當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哪裏會知曉,她竟連同行都做不過,經此一事,那人自然已對她生厭…往後若再想接近,怕是難于登天。

金陵。

隊伍駛進金陵城,速度便慢了下來。

陸意之先與王岱提出告辭,只是在離去時又望了馬車一眼…

馬車未有任何動靜,他眉目微動,而後才策馬揚鞭往陸府去。

其餘人便繼續往王家行去…

朱雀巷中的慶國公府打前便得了消息,王珵、王允兩兄弟皆站在門外,見遠遠一行過來便整了衣衫迎上前去。

王岱見到他們忙翻身下馬,與二人拱手一禮,口中喊道:“大哥、二哥。”

王珵看着他一路奔波而難掩疲倦的面容,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說道:“這一路,辛苦你了。”

王岱笑着搖了搖頭,口中是言“不辛苦”。

而後是與他們介紹起人:“大哥、二哥,這就是江先生。”

王珵、王允聞言立馬拱手朝那灰衫男人一禮,恭聲喚他:“江先生。”

江鶴擺了擺手,他把葫蘆挂在腰間,翻身下馬…

馬車停下,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下馬車,她依舊頭戴帷帽,邁步往前走去,是與二人屈膝一禮:“父親,二叔。”

王珵看着幾月未見的女兒,心中也難掩情緒,只是這會到底不适合家長裏短,便只是平靜一句:“你母親就在千秋齋,一道走吧。”

王昉低聲應是。

千秋齋。

因着有外男,家中女眷不好見面,便都移在了內室。

王珵一行先在外廳招待起江先生,王昉便徑直往內室走去…待進了屋子,她便取下了頭上的帷帽。

半夏看着王昉,情緒也難掩激動,一面引她往裏走去,一面是道:“您可回來了,這兩個月老夫人日日夜夜皆記挂着您,生怕您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她說到這,看着王昉往日本就不算圓潤的臉頰,如今更是消瘦了幾分,便輕輕嘆道:“老夫人瞧見您這樣,怕是又該傷心了。”

王昉聞言,是輕輕一嘆…

她如今比起剛去順天府的時候已要好許多了,只是比起當初在金陵的時候,的确要瘦上不少。

兩人步子走得很快,沒一會便走到了內室外…

半夏上前打了豆綠色紗簾,王昉彎了腰身走了進去,她看着屋中熟悉的布景和身影,心下情緒翻湧,只覺得眼中也有熱意泛起…她眼滑過坐在下首的母親、阿蕙,還有紀氏、王媛,而後是擡眼往前看去。

她方想說話,卻看到傅老夫人身邊坐着的王佩…

王昉步子一頓,不過也就這一會功夫,她便斂了思緒邁了步子繼續往前走去,待至人前是與傅老夫人行了個大禮,口中跟着言道:“祖母,陶陶回來了。”

“好,好,好…”

傅老夫人看着她,也忍不住熱淚盈眶:“陶陶過來,快到祖母這邊來。”

王佩聞言忙讓開了位子,站于一側…

王昉由半夏扶着起身,她看了王佩一眼,而後是笑着走到了傅老夫人跟前,見她精神比往日要好,卻還是忍不住問道:“祖母如今可好?”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祖母都好,都好…”

她說完這話,是細細看了一回人,見她往日還有些肉的手如今只能摸出骨頭,臉頰更是沒有半兩肉,連着身形也要比往日小上不少…便心疼的說道:“怎麽瘦成了這樣?”

王昉聞言,笑着勸起了人:“您別擔心,我這會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沒幾日便吃回來了。”

傅老夫人聽着孫女說笑,心裏卻還是忍不住難過…

往日如珠如玉的姑娘,出去一趟竟瘦成這般,這一路也不知是辛苦成什麽樣?她想到這,便又忍不住跟了一句:“早知道這樣,祖母卻是如何都不該放你去。”

王昉倚着人撒起嬌來,輕輕喚她:“祖母…”

而後是跟着一句:“江先生如今就坐在外廳,陶陶扶着您過去?”

傅老夫人點了點頭,她由王昉和半夏扶着往外走去…

程宜幾人便依舊留在內室。

外間坐着的一行瞧見傅老夫人出來,王珵幾人忙起身喊她:“母親。”

傅老夫人點了點頭,而後是看着王岱笑着說道:“老三,這一路,辛苦你了…”她說完這話,便又看向那個灰衫男人,聲音恭謹而客氣,是言:“讓江先生一路奔波,勞累了。”

江鶴笑着站起身,他朝人也拱手一禮:“老夫人客氣了。”他這話說完,是又看了看人的面色:“老夫人面色還算不錯…”

傅老夫人聞言,是笑着看向王昉:“這還得多虧我孫女的丫鬟,如今我是覺得身子骨比往日要好上不少,就連平日下雨膝蓋骨也不似往日那般鑽心的疼。”

江鶴點了點頭:“這是好事…”

他說到這,便又與傅老夫人一句:“我替老夫人診診脈。”

王昉聞言,忙扶着傅老夫人坐下…

江鶴坐于人對側,擡手號起了人的脈,他收回手,在幾人的注視中,是言:“舊疾只能慢慢根治,我近段日子都會留在金陵,每隔十日便會過來給老夫人針灸一次…平日若覺着疼痛難耐,便把艾草制成條狀,懸空放于膝上驅寒。”

王允聞言,是上前一步與人拱手作揖,而後是道:“依江先生看,母親的病可否完全根治?”

江鶴捋着胡須,淡聲說道:“從來醫者皆無法斷言,可否完全根治,只能看日後…我如今說來兩三語,除了安心之外沒有任何保證。”

王允被他這麽一說,難免面上有些過不去…

傅老夫人倒是未有任何異樣,依舊笑着與江鶴說道:“有您在,我已寬了一半心…至于結果如何,也不必太過計較,幾十年都這麽過來了,所得所失也早該看開了。”她說到這,便又跟着一句:“江先生長途勞累,今日不若便留在府中吃個便飯?只是不知江先生喜歡什麽?”

王昉便笑着打趣一句:“祖母,先生最愛金陵游,您若備了此酒,即便粗茶淡飯先生也也咽下。”

江鶴聞言是哈哈大笑:“還是你這個小丫頭最通我的心…”

晚間。

有容齋。

琥珀手中握着一碗消食湯,見王昉半靠在軟榻上歇息,忙奉了過去,一面是無奈道:“您也不怕撐壞了肚子?”

王昉也有些無奈,她接過消食湯慢慢喝着:“祖母、母親只差抹眼淚了,我即便想停也停不下——”

她把一碗湯飲用盡,才又遞給琥珀,跟着一句:“你也累了,讓珊瑚進來伺候,這幾日你便好好歇息。”

琥珀聞言也未曾拒絕,連着兩個月她也的确累了…她替人把臨榻的幾面窗關了,便握着碗走了出去。

簾起簾落,沒一會珊瑚便走了進來。

珊瑚看着倚在軟榻上,蹙眉休息的王昉,便輕了幾分腳步,而後是跪坐在腳凳上輕輕替人揉起了頭…

王昉也未曾睜眼,只是松開了緊皺的眉心,說了一句:“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

珊瑚笑着搖了搖頭:“不辛苦,傅老夫人待奴很好。”她說到這,看着人消瘦的身形,聲音便又放低了些:“您瘦了不少。”

王昉輕輕“嗯”了一聲,她想起午間看見的王佩,便問道:“六姑娘是怎麽回事?”

“六姑娘自從病好了,就常常往千秋齋跑,老夫人念她乖巧平日便也留着她——”

珊瑚的話一頓,手中的動作卻依舊未停:“如今…六小姐的身份在府中已高了許多,就連二夫人近來也不敢與她太過争鋒。”

王昉一聽,便睜開眼…

外頭的清冷月色打在她的身上,好一會她才幽幽一句:“看來我離去的這一段日子,府裏也發生了不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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