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順天府。
王昉由言嬷嬷扶着走上了程家派來的馬車, 馬車看起來很是低調,只是在外邊放了一塊用烏木制成的木牌,上用朱砂書寫一個“程”字。車內倒很是寬敞,不僅布了茶案,還備了一個小箱閣,頭一層放着糕點、果子還有茶具等物,下一層便放着被褥軟枕, 是供人在路上歇息用。
除此之外, 茶案上還放着一個香爐…
這會正從這三腳獸形的香爐中緩緩飄來幾許果子香味。
王昉平日大多用的是百濯香, 冷月香這一類的清冷香味, 如今偶然聞到這股子甜膩的味道還有些許不适應。好在兩邊的槅扇都已經被打開, 随着外頭傳來的三月春風輕輕一打, 散在空中,倒也不至于那般令人難受。
馬車已行了起來…
言嬷嬷取出兩個軟枕放在她的身後, 一面是柔聲問她:“表姑娘可要先歇息一會?這兒離府裏還有段距離。”
王昉搖了搖頭,是笑着說道:“我這一路歇息的也夠多了…”
她這話說完, 是取過先前翻閱的書冊,便又跟着一句:“嬷嬷不必擔憂我會無聊,我看會書便是。”
言嬷嬷笑着輕輕“哎”了一聲,她看着王昉點了點頭:“老夫人當初還總說您是閑不下來的性子…”她這話說完, 是親自倒了一盞茶放在茶案上,才又說道:“轉眼幾年沒見, 您竟似變了個樣。”
王昉握着書冊的手一頓, 她也未曾擡頭, 任由春風拂面,輕輕一笑:“總歸是長大了。”
…
程府坐立在永安巷。
永安巷并非富人所居,也非達官府邸,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民坊巷子罷了。
巷子口的一座白牆上,用筆墨書寫三字“永安巷”…
經歷了一年又一年的日曬雨打,這三字與白牆已有些斑駁起來,沾上了幾分歲月留下的滄桑感。
程家祖祖輩輩皆住在此處——
其中約有百戶人家皆姓程,因此這永安巷便又被當地人喚作“程家巷”。
永安巷呈圓形包圍的模樣,屋子都是一個樣式,只是院落有大小之分…往外的大多是一進院落,越往裏院落也就越大。
馬車一路往裏走去,有不少大門皆大開着,其中小童、老人或是坐在院中,或是坐在門口聊天說話,一派安和。他們瞧見這一輛馬車從巷口緩緩行來,待瞧見那塊木牌,便都停了笑聲,面上帶了幾分恭敬,目視着它往裏走去。
如此便又過了一刻的功夫…
馬車停在了一戶四進院落門前,卻是程府。
程府門前已侯了不少仆婦、丫鬟,如今見馬車停下便都走上了前,恭恭敬敬在外屈膝一禮,口中是言:“給表姑娘問安。”
王昉早已放下手中書卷,這會由琥珀替她整了衣衫,而後便由言嬷嬷扶着她走了下去…
外頭一個看起來很是端正的婦人瞧見她走下,便笑着迎上前,扶了王昉另一條胳膊,一面是朝她笑着說道:“表姑娘一路辛苦,老太太自打收了信便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您呢。”
王昉先前就看見了婦人,記得她就是孔大夫人、也就是她大舅母身邊最得臉的嬷嬷…
如今聞言,是笑着喊了她一聲:“常嬷嬷。”
被她稱為“常嬷嬷”的婦人聽見王昉這一喚,是一愣,而後眉眼便越發綻開幾分笑來,她笑着輕輕“哎”了一聲。而後是與言嬷嬷一道迎着王昉走上轎子,一面是道:“表姑娘稍坐一會。”
王昉輕輕“嗯”了一聲,她彎着身子坐進了轎子…
待她坐穩了,轎子才被人擡了起來。
走過第一進院子,穿過垂花門,裏頭的布景樓閣便也顯現出來。
程府相較王家要小上不少,不過其中的景致卻很是閑适雅致,隐約幾步便有一景,長廊、牆上更是題滿了筆墨書畫…
王昉從那半掀起的轎簾往外看去,園中并未有什麽奇珍異花,随處可見的都是春日裏的尋常花,它們有的倚牆而開、有的在小道上随意擺着,閑适疏闊…再往前去,卻是一角池塘,池塘并不算大。
常嬷嬷看着那處,便輕輕與王昉笑着說道:“池中還養着大老爺從外頭帶來的錦鯉…”
王昉偶然聽她這一語,卻是想了一瞬,才想起一樁舊事來。
有回她來程家過年的時候,是見到池中養着的錦鯉,錦鯉約有成人胳膊般粗壯,長得也很是好看,她見之心下便生了歡喜。那會,她正是玩鬧的年紀,自個兒抓了幾條便讓人去炖了一鍋湯,還禀着好東西合該人人有份的道理,讓人送去了各房。
她的舅舅程柏還誇贊這湯是世間少有的美味…
等後來知曉這湯是用他那幾條寶貝魚做的,差點便暈了過去,只是他素來疼她,到底是沒舍得罰她。
不過…
王昉想着那陣子幾個表哥每日苦着臉。
舅舅雖然未曾罰她,卻是各自尋了個理由把幾個表哥好好罰了一頓。
她想到這一雙眉眼也沾了幾許笑意,半歪了頭,一雙杏眼彎彎挂着,面上也難得帶了幾分俏皮模樣,是言:“嬷嬷放心,如今我已不愛吃魚湯了。”
…
張老夫人住在第四進院落,名喚昌松堂。
轎子停在了昌松堂門前,原本站在廊下候着的幾個丫鬟有的去禀報,有的便笑着走過來,口中是道:“表姑娘來了,表姑娘來了。”
在這一陣歡聲笑語中…
王昉由言嬷嬷扶着走出了轎子,她擡眼看着院中景致和滿面帶笑的幾人…
歲月如白駒過隙,有些記憶早已經有些模糊了,唯有年少時的歡聲笑語恍若依舊纏綿在耳畔。
身後琥珀見她遲遲未動,便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王昉回過神,她收回了眼,面上依舊挂着一道從容而平和的笑,是言:“走吧。”
門前有人打起了簾子,王昉邁步往裏走去。
屋中布置很是低調,就如程家給外人的感覺一般,她未曾說話,依舊由言嬷嬷引着,待又穿過一道紗簾,便聽到裏頭的歡聲笑語。屋中未有多少人,坐在最上頭的是一個年約五十,頭發烏黑的老婦人,她面容帶笑,看起來很是慈祥,一雙眼卻很是明亮。
正是她的外祖母——
張氏。
張老夫人聽見了動靜,這會便擡頭朝她看來,見王昉俏生生走了過來,是一怔,而後是笑着擡了手朝她說道:“我的乖囡囡,可把你盼來了。”
她一面說着,一面是要站起來…身邊兩個丫鬟忙一人扶着一邊。
王昉見此,快走幾步,她如百褶一般的裙角泛起幾許漣漪,頭上的珠釵卻未曾發出一絲聲響…待至人前,她是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而後才擡了頭看着張老夫人,看着這個記憶中一直慈祥的老婦人,聲音難掩幾分情緒,喚她:“外祖母。”
前世外祖母是在她嫁給九千歲的那一年沒的…
素來身體無恙的外祖母,在經歷了一樁又一樁事後,終究也病如山倒。
可她…
卻連她的最後一面也未曾見到。
“好好好…”
張老夫人看着王昉,面上是遮不住的笑意,她讓身邊的丫鬟去扶了一把,一面是朝人招了招手:“來,到外祖母這邊來。”
王昉斂下那心中波動不已的情緒,由丫鬟扶着站了起來。
而後,她邁了幾步至人身前,任由張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細細看着。
張老夫人看着王昉,見她尖尖下巴,還有那一副未曾有餘肉的手腕,想着往日裏如福團子一般的可人兒,便深深皺了眉:“怎的瘦成這般?”
王昉聞言,是笑着扶了人坐下,一面是道:“如今金陵城的姑娘都以瘦為美呢…”
她這話一落,一個約莫二十餘歲梳着婦人頭,身穿青色褙子的女人便笑着接過了話:“祖母,表妹說的是…這會金陵城呀,正時興這個呢。何況表妹這個也算不上什麽,我聽說有些姑娘為了好看,連着幾頓不吃飯,就是為了那腰肢可以一手握住。”
張老夫人聞言便皺起了眉:“好端端的,非得折騰自己的身子骨,真是…”
她說到這,便握着王昉的手拍了一拍:“你可不能學她們。”
王昉笑着輕輕“哎”了一聲,她可不希望自己真瘦成那般模樣,連着走幾步也要喘氣冒汗。
張老夫人聽她應了,這才高興,便與她說道:“你舅母今日去娘家了,得晚上才能回來…”她說到這,又指着坐在下頭的兩人與她說道:“你二表姐比你早幾日來,倒是正好湊在一道,讓你也有個伴。”
王昉擡頭看去,見坐在位置上的程瑛…
程瑛幾年前嫁去了蘇州,嫁的是蘇州知府韓青。
韓青當年是外祖父的學生,與程瑛也算得上是自幼相識,她記得兩人一直很是相愛。如今見往日溫婉和氣的二表姐這會正笑意盈盈看着她,王昉的眉目便又彎了幾分,她屈膝半禮,柔聲喚人:“表姐。”
程瑛忙讓人去扶了一把,一面是笑着說了句:“陶陶如今是越發乖巧了。”
張老夫人聞言,也笑着點了點頭,而後是又指着另一個,與王昉說道:“這是你大表嫂,去年才進的門,你去見一見。如今家中事務都是由你表嫂主持,在府中若有什麽事,只管去尋你表嫂便是。”
王昉把眼移向那個穿着紅色襖裙,頭梳飛仙髻的女人…
女人面若銀盤,一雙丹鳳眼透着一股精明勁,這會正朝着她笑。
程淮之妻…
江南孟氏。
王昉這一世的确還未見過她,去年孟氏進門的時候,恰逢家中有事…她們一家便都未曾過來,只是送了禮物恭賀程淮娶妻。只是前世,她與這位表嫂卻也是打過幾回照面的。
孟家與傅家一樣,都是行商…不同的是,孟家行的是皇商。
她想到這,便邁開步子,朝孟氏走去幾步,屈膝半禮,口中是言:“表嫂。”
孟氏還未等她這禮落下,便忙站起了身,去攙了一把:“妹妹快起來吧。”她說到這,是細細看了回人,而後是笑道:“我自打進了門就常聽說你的名字,只是一直苦于無緣得見。如今一見,也怪不得老祖宗一直念叨着你。”
“若我有這樣天仙似得妹妹,可不也得整日念着。”
張老夫人一聽這話,便笑着埋汰起她:“你個嘴上沒把門的,陶陶是阿淮的妹妹,不也是你的妹妹?”
孟氏一聽,便“哎呦”一聲,擡了手輕輕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還真是個沒把門的…”她這話說完,便又與王昉說道:“妹妹便在家中好生待着,平日若有什麽缺的,或是想去哪兒玩,盡管來尋我。”
王昉聽她話中爽利,便也笑着點了點頭,只又添了一句:“勞煩表嫂了。”
孟氏看着她,多了幾分責怪:“什麽勞煩不勞煩的,我呀看你就心生歡喜,只想把這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妹妹可別與我客氣。”
待王昉點頭…
孟氏這才笑着放開她的手。
幾人又說了會子話,張老夫人便讓程瑛和孟氏先退下,是要與王昉說些體己話…跟着是讓屋中伺候的人也都退了下去。
王昉心下猛地一跳,外祖母這會讓人退下,應是要與她說起江先生的事了。
待屋中走了幹淨,張老夫人是握着王昉的手輕輕拍了一拍,果真說起了江先生的事:“你母親送來的書信我收到了,你要找的那位江先生我倒也有幾分印象…只那是去年的事了。近日我讓你幾個表哥,和家中人去好生打探了一回,卻都未曾得到他的消息,”
“你可确定那位江先生還留在順天府?”
王昉一聽,一雙眉便也微微蹙起了幾分,當日棠之只是說了這麽一句,可也無法确定這位江先生是否還留在順天府?也許,他早就在他們來的路上便離開了?她想到這,略微低了幾分頭,跟着是低聲說道:“陶陶也不敢确定,傳言這位江先生行蹤慣是不定。”
張老夫人聞言,便也蹙了眉…
她想了想,依舊握着人的手,才又一句:“你也不必着急,只要他還留在順天府,我們肯定能把他找出來。”她說到這,看着人有些落寞的神色,便又跟着柔聲一句:“周邊幾個小城,我也會派人去打探一番。”
王昉擡了頭看着人,嘴唇嚅動,心中難掩感激,連着聲音也有幾分輕顫,是言:“多謝外祖母。”
“傻孩子——”
張老夫人笑着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你與外祖母客氣什麽?這幾日你就在府中陪着我,外祖母可有好幾年沒看見你了。”
王昉聞言,心下卻有幾分蒼涼…
她看着眼前這個慈祥的老婦人,想着當年外祖母即使在臨死前,一直耿耿于懷未曾攔住她、讓她嫁給了九千歲。
王昉輕輕應了一聲“好…”
而後是把臉埋在人的懷裏,這個懷抱即使隔了歲月,卻也依舊溫暖如初…
“只要外祖母不嫌我煩。”
張老夫人笑着拍着她的肩膀,猶如舊時一般:“傻孩子,外祖母怎麽會嫌你煩?”
…
王昉便這般在程府待了下來。
她平日多是陪着張老夫人或是看戲、或是陪着她摘抄佛經…
若是張老夫人有事,她便去尋程瑛,或是做個女紅針線、或是畫幾個花樣給程瑛未出生的孩子用。
王昉也是住下了幾日才知曉程瑛有了孩子。
程瑛這次回娘家是因為韓青有要事在身,需出門幾月,怕府中下人不會照顧便特地送她回了娘家,讓她在家中靜養,日子過得也能舒坦些。
王岱也曾給她寄過幾回信,卻都未有江先生的消息。
日子過得快。
王昉在程府待了已有十餘日了,最初的等待到現在已變成了焦灼…
她不止一次想到,江先生也許早就不在順天府了,若不然怎麽這麽一個大活人,這麽多人尋也尋不見。
若是陸意之在…
他一定會知道江先生在哪裏。
不知他有沒有回金陵,若是他回了,棠之自會給她送信…
她當日離家的時候已囑咐玉钏,陸棠之若是送信過來只管拆開,若有江先生的消息便快馬加鞭送來。
如今看來…
王昉心下一嘆,手中的筆便又擱置了下來。
程瑛看她這般,便笑着轉過頭與她說道:“若累了,便歇歇。”
王昉回過神,她看着手中不成樣子的花樣,臉一紅是把紙張收了起來,扔到一處廢簍裏,才又低聲說道:“抱歉,表姐,我…”
“沒事。”
程瑛笑着搖了搖頭,她手中依舊握着一方布,卻是在繡花樣:“你心中有事,靜不下來也是正常。你若覺着無聊,便出去走走吧,也不必總是陪着我…”
王昉已正了神,這會聞言便也只是笑了笑:“我陪着表姐就好…”
這園子她逛了三日,也早就逛厭了。
她看着人手中的花樣,手撐在臉上,半側着頭問她:“表姐喜歡小子還是姑娘?”
程瑛聞言,是放下手中的女紅…
她把手覆在尚未隆起的腹部,低垂着眼,眉眼彎彎,帶着數不盡的溫柔,跟着一句:“我問過夫君,他說不管是小子還是姑娘,他都喜歡…不過我還是希望這胎是小子,那麽以後再生個姑娘,當哥哥的便能照顧妹妹了。”
王昉記着程瑛頭一胎的确是個小子,便笑着說道:“表姐一定會得償所願…”
“嗯?”
程瑛擡頭,她看着王昉篤定的面容,心下好笑:“若當真是小子,我與夫君卻一定要好生謝你一回。”
她這般說完,便擡了手,繼續就着先前的繡活做了起來,一面卻又說道:“明兒個我陪你出府逛逛,我也許久未曾回來了,聽府中下人說城中又多了許多有趣的地方。”
王昉聞言,方想點頭,便又想起她如今是雙身子的人了,猶疑道:“表姐的身子…”
程宜笑了笑,是說道:“如今身子還未顯,才能多走走…等往後身子大了,便是想走也走不動了。”
王昉聽聞這話,方點了頭。
…
翌日。
程府門前早就備好了馬車,張老夫人知曉王昉要出門很是高興,還給了她一百兩銀子讓她不拘什麽,只管按着喜歡的買…若不夠,便讓人記在程府的賬上,日後自會有人上門來收賬。
王昉推拒了一回,她未有什麽想買的,出門也不過權當散心…
實在推拒不過,才無奈應下了。
因着程瑛有雙身子,張老夫人便又給了她一個慣有經驗的嬷嬷,讓人随身跟着。
等一應弄好——
王昉一行人才往外走去。
馬車共有兩輛,皆挂着“程府”的木牌,緩緩朝永安巷外駛去。
駛出永安巷…
至得城中,那熱鬧的景象便顯現在了眼前。
馬車中開了一面槅扇,程瑛往外看去,也忍不住笑道:“這幅熱鬧景象,我也許久未曾看到了,記得以前每逢燈會、佳節,便與大哥他們一道出來…人擠着人,卻是連回頭也難回。”
王昉笑了笑,卻是想起上回元宵…
她被擠在人群之中,若不是那人正好也在,她還真的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王昉這樣想着,是擡眼往外邊望去…
卻見長街上正有一個身穿玄裳的男人策馬往這處奔來,許是因為隔得還遠,只能瞧見他衣袂飄飄,半束的墨發在身後随風飄揚。
順天府街道寬廣,平日也有不少少年、少女策馬過長街。
因此這一回事也未曾惹來多少話語,只是待瞧清那人的面容,卻都忍不住低呼一聲。
馬的速度很快,沒一會便離她們越發近了…
而那人的身形也已經全部顯現了出來。
王昉瞠目結舌,她看着那人已拉緊了缰繩,慢悠悠騎着馬朝他們過來…她好似還未曾回過神,待那人彎了腰,一雙流光微轉的桃花目隔着這一面半開的槅扇與她對視後,才喃喃說道:“陸,陸意之?”
陸意之看着她不敢置信的面容,挑了挑眉——
他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因長途奔波還有幾分喑啞,配着他如常的慵懶随性,聽在旁人的耳裏卻更令人心生幾分悸動:“是我。”
同行丫鬟偶然瞧見這麽個人,一愣之後,忙伸手拉下了車簾…她一面是拿着先前備好的帷帽替兩人遮了起來,一面是朝外與車夫喊道:“李大,駕快些。”
外頭的李大不明所以,卻也未曾問什麽,只抽了馬鞭加快了些。
程瑛也回過了神,她一面整着帷帽,一面是低聲問王昉:“陶陶,你認識他?”
王昉點了點頭…
她先前的确被陸意之的出現給驚到了。
如今回過神,便與程瑛一句:“我的确識得她,他就是江先生的徒弟…我今日怕是不能與表姐逛街了。”
王昉說到這,與丫鬟一句:“讓人停車吧。”
丫鬟面露難色:“這…”
程瑛說了句“無事”,而後是開了口:“聽表姑娘的話,停車,把後頭的車給表姑娘。”
她知曉江先生的重要性…
這幾日王昉茶飯不思便是為了這一樁事,如今好不容易出來個消息,自然不能錯過。
丫鬟低聲應了“是…”
而後是與李大說道:“李大,停車。”
王昉戴好帷帽,由琥珀扶着走下馬車,便見陸意之依舊策着馬不緊不慢的跟着,見她走下便也停下了馬。
“陸二公子…”
王昉由琥珀扶着朝他走去,待至人眼前,是屈膝一禮:“不知陸二公子…”
“走吧。”
“啊?”
王昉有些怔楞,她擡頭看去,這會才看見陸意之那雙泛着紅絲的眼睛,往日從容的面色這會也帶了幾許疲憊…她心下有些許猜測,還未等她再開口,便聽到陸意之喑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你不是要見我師父?走吧,我帶你去。”
程府的丫鬟也走了過來,是與她屈膝一禮:“表姑娘,馬車已備好,請您上車。”
王昉輕輕“嗯”了一聲,她斂下心中所思,朝陸意之是又一禮:“勞煩陸公子領路。”
而後是由琥珀扶着往馬車走去…
陸意之策馬在前,程家馬車在後,緩緩往前走去。
程瑛依舊戴着帷帽,她看着馬車離去的方向,好一會才關了槅扇,與車廂中的丫鬟、仆婦說道:“今兒個看到的全部把嘴給我閉緊了。”
雖說是江先生的徒弟,可到底也是個男人。
這事傳出去…
終歸對陶陶的名聲不好。
幾個丫頭、仆婦聞言,忙垂了頭,齊齊應“是”…
…
馬車一路随着陸意之往前走去。
王昉從槅扇往外看去,這處依舊很熱鬧,可其中游走的人群卻大多衣着樸素,連着兩邊的攤販、鋪子看起來也不似那邊繁華…跟着的程家丫鬟自是熟悉這些,她見王昉面上露出疑惑,低聲說道:“表姑娘,這兒是西市。”
西市?
丫鬟便又低聲跟着一句:“這兒住的大多是尋常百姓。”
王昉點了點頭,她仍戴着帷帽,因此開着槅扇也不打緊…她一路往前看去,眉心微蹙,江先生就是住在這邊嗎?
陸意之翻身下馬,他随意把馬扔在這處,指着同行的程家車夫說道:“你在這處看着。”
“啊?”
車夫聞言是有幾分怔楞,見他蹙起了眉才忙應了“是”,跟着是拉緊了缰繩停在一邊,朝裏恭聲說道:“表姑娘,到了。”
程家的丫鬟先走下了馬車…
琥珀拉下了車簾,替王昉又整頓了衣裳,才扶着她走下馬車。
王昉擡眼看去,見巷子外的灰牆上寫着三字“康安巷”…
而陸意之正負手站在巷子口,見她走下馬車便循眼看她,淡淡說道“走吧”。
王昉讓丫鬟留在外頭,而後是由琥珀扶着往裏走去。
康安巷的路皆是青石板所搭,有不少還都缺了一角一半的,露出了下頭的泥土…昨兒個夜裏落了一場雨,這些泥土仍舊濕漉漉的,若不小心踩在上頭,還會濺起水來。
琥珀皺了皺眉,即便是她也從未走過這樣的路,更不用說是王昉了…
她看着不遠不近走在前面的陸意之,又看着周遭環境。
兩邊的屋子有不少都開着,其中還隐隐傳來不少渾話,有的是幾個婦人坐在一道講着閑話,有的是婦人拿着雞毛撣子打着小孩,也有吵架的聲音…紛紛擾擾混雜在一起。
琥珀忍不住低聲說道:“江先生怎麽會住在這?”
王昉心下也覺得奇怪…
她一直以為像江先生這樣的人,應該會與徐先生那般,擇一處幽靜之地,泛舟日上。
因此他們這一回尋找,也多是去這些地方去尋。
若是他住在這,也怪不得他們找了這麽久,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王昉擡眼看着兩邊環境,紛紛鬧鬧,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象…也許,這就是書中所說的“大隐隐于市”?
她剛剛想到這,便有玩鬧小孩從她身旁跑過,恰好那一塊是缺了一半的青石板…他這一踩,那泥水便都濺了起來。
琥珀即使想攔也攔不住,她瞧着王昉的紅色留仙裙上沾了幾塊明顯的印記,彎下身替她拭了好一會,卻也未曾擦拭掉…她心下憤憤,終歸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這群小孩也真是的…您這衣服都弄髒了,待會可如何回去?”
姑娘家最重面儀、身儀,若是讓旁人瞧見主子穿着這樣的衣服,還不知該說些什麽。
陸意之聽着身後的動靜,轉身看去,自然也瞧見了王昉衣裙上的污漬…他想着往日見過的女子,即便是家中幾個表妹,若是碰到這樣的事也早就叫喊出來。
不過,如果是她的話?
她又會做什麽呢?
陸意之想到這,便未曾上前,依舊好整以暇看着王昉…
王昉也察覺到了陸意之的眼神,她未曾說話,只是拍了拍琥珀的手:“過會用清水擦拭下,若不成,等回去的時候再去買一身成衣便是…如今江先生的事才最為重要。”
她說到這,便看向陸意之,點了點頭:“勞陸二公子久等,請繼續帶路吧。”
陸意之看着她,一雙桃花目微微一轉…
這個小丫頭,果然是不一樣的。
他未說話,眼中卻多添了幾分未可辨的笑意,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去。
而後的一路,無論是琥珀還是王昉多添了幾分小心…
待又走了一刻,三人便停留在了一間屋子前。
眼前屋子與巷子裏的其他民宅并無什麽區別,只是在臨牆處多植了兩株桃樹…如今正是三春月,桃花開得正好,有幾株略高的還穿過牆壁朝外伸了出來,在這紛擾的巷子裏,倒是平添了幾分閑适之态。
陸意之走上前叩起了門,沒一會裏頭便傳來腳步聲,跟着是一個小童聲音:“誰呀?”
“我…”
門打開了小半面,小童在門後看着他們,待看至陸意之的時候才把門全都大開了,驚訝着說道:“陸哥哥,你怎麽回來了?”
陸意之面上也添了幾分笑,他伸手輕輕拍了拍小童的腦袋:“長高了…”
他這話說完,是望向院子裏,跟着一句:“老頭子呢?”
小童一面摸着被他拍過的頭,低聲嘟囔道:“陸哥哥不能總是拍我的頭,會長不高的…”一面是引幾人進去,跟着說道:“先生前幾日說有人在找他,恐是不知哪裏惹下來的冤家,便先躲他一陣子。”
他這話說完,便又跟着一句:“不過先生也說了,冤家宜解不宜結,躲他個四天也就夠了。”
陸意之面上未曾有什麽異樣,只是卷起袖子,從院子裏的水缸取了一盆水,擦拭過那幾個茶盞,才倒了盞溫水遞給王昉…他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般,讓人看得很是舒服。
王昉看着眼前的茶盞卻有些怔楞,一時之間也就忘了接過。
“不喜歡?”
陸意之看着她眉心微蹙,想了想是說道:“這裏除了這個便只有酒,你要喝酒?”
“不用了——”
王昉接過茶盞,慢慢飲下一口,走了一路也的确渴了,她把餘下的半盞遞給琥珀,而後是看着小童問道:“那你可知道江先生何時回來?”
小童原本就好奇這兩人是誰…
如今聽王昉說話,便歪着頭看了她好一會,才輕聲說道:“姐姐長得這麽好看,是陸哥哥的妻子嗎?”
琥珀正在喝水,聞言卻是咳了起來,好一會她才緩了過來,與小童厲聲說道:“你胡說什麽!”
小童也不懼,依舊露着一副稚趣的面容,有些疑惑:“姐姐既然不是陸哥哥的妻子,那為何跟着陸哥哥來呢?陸哥哥往日可從未帶人回過家。”
陸意之手中也握着一盞水,他餘光看着王昉有些緋紅的面容,茶盞掩下的唇角微微揚了幾分…
到底是姑娘家。
他垂下的眼中帶着幾分笑意,待飲下盞中水,是開了口:“好了,小圓…老頭子出門幾天了?”
那個名喚“小圓”的小童,聞言是掰着指頭數了數,才道:“今兒個正好第四天,先生應該要回來了。”
陸意之輕輕“嗯”了一聲,他看向坐在身旁的王昉:“你是稍坐會,還是明日再來?”
王昉聞言忙道:“我稍坐會便是…”
好不容易有了江先生的消息,即便是回了去,她又哪裏歇得住?還不如就待在這…她想到這,便又跟着一句:“陸二公子若有事盡管去忙,不必管我。”
陸意之看着她,擱下手中茶盞,淡淡“嗯”了一聲,身形卻依舊未動:“缸中有水,屋中無人,自便…”
王昉一愣,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杏眼彎彎,是言:“多謝。”
琥珀舀了半盆水,而後是扶着王昉走進屋子,替她擦拭起裙角…待拭完,她是開了一面窗,一面替人絞着裙角,一面是由着外頭的徐徐春風吹進來。
春衫本就薄,沒一會那裙角便被吹了幹。
琥珀把水倒在窗外的一株桃樹下,而後是扶着王昉走了出去…
恰也是此時,屋外傳來一個微微上揚的聲音,跟着那扇木門便被人推了開,走進來一個穿着灰色衣衫的男人。男人約有四十餘,模樣并不出色,一手握着一個葫蘆,一手握着三吊錢,身形卻有幾分潇灑滋味:“小圓,我回來了,先生我賺了三吊錢,今天讓你開個葷。”
男人說到這,是看着從裏屋走出的王昉主仆,一愣之下,腳步也跟着停了下:“啥時候我家竟來了兩個美嬌娘?”
小圓走了過去,他看着男人手上的三吊錢,是皺了皺鼻子:“你這又是從哪騙回來的?”
男人一聽這話,是輕輕咳了幾聲:“混小子,什麽叫騙,我是行醫問診,做的可都是正當事。他說到這,剛想問話,餘光便看見一個倚樹而坐的玄裳男子,更是一驚:“你怎麽回來了?”
他看了看陸意之,又看了看王昉,似是有幾分了然,跟着是哈哈一笑:“好小子,你比你母親的眼光可要好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