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霍臨風霎時低笑,禁不住一般。彎刀無錯,畢竟使的是一雙正經彎刀,可前頭還要綴個酸詞“玉面”,實在有自吹自擂之嫌。
另,“小財神”頗耐人尋味,怎的?富甲一方不成?
直到一串名號末尾,才是娘胎出來後的大名,他暗忖,江湖人都這般虛張聲勢?像他霍家男兒,兩軍對峙出戰,自報名姓便可震懾蠻賊,才不需什麽鐵面寒劍霍驚海、俊臉神劍霍臨風。
他兀自嘲笑,用丹田鎖了聲息,蝸居葉間悠然觀戰。
樹下,陸準亮相完猛擡手,将一雙彎刀架在左右肩頭,有些滑稽,卻也露出些不入眼的匪氣。“嗬!馬車氣派得緊呢。”他甜絲絲一笑,凫趨雀躍,“想必銀兩細軟定不老少,真想開開眼哪。”
骁衛頭子喝道:“此乃長安來的官兵隊伍,我等乃朝廷骁衛軍,豈容你放肆!”分散開的十九人速速聚斂,排成一陣,準備再戰。
陸準譏诮道:“老子又不瞎,看不出爾等的官衣官靴?”說罷邁出三步,距骁衛僅一臂距離,“聽着,長安來的骁衛軍又如何?便是天兵天将下了凡,也得給我小財神上一份供奉。此路此樹,我開我種,沒有白走的道理。”
話音未落瓷實,陸準已揮出彎刀,一幹骁衛有些慌了手腳。霍臨風本端詳陸準,此刻眯起明眸打量那隊兵,頓覺藐意蓋頂。
陣者,無非攻守之道,良陣可破精騎,也可禦千軍。眼下這骁衛的陣,無樞紐,穩難求,屬絕對的下等。霍臨風輕蔑地想,若朝中兵丁皆如此質素,也難怪皇帝忌憚他塞北千軍了。
綠葉紛揚,陸準摻雜其中添一道碧色,彎刀快得現出弧形光影。行陣已破,骁衛軍瀕潰,唰的一聲,深豆青的官服齊腰割斷,白貼裏浸成紅貼裏,這一骁衛叫陸準彎刀剖腹,連驚叫聲兒都憋在嘴裏。
此招兇狠,陸準煞是喜歡,一旋數遭剖了七八人。
霍臨風仍靜觀,倏地,旁枝落下一只雀,灰羽豆子眼,銜着條青蟲。可把他忙的,垂眸觀兵匪之風吹草動,扭臉瞧灰雀之細細吃蟲,如此反複間,骁衛只餘三人。
“算你三人好命。”陸準的湖藍外袍濺了斑斑血跡,好似開了點點紅梅,“我呢,喘口氣,這工夫叫你們想想臨終遺言。”
骁衛面面相觑,勝算幾無,情急之下終于想起來……
霍臨風見狀,狠捏鳥肚再松手,那灰雀促促驚叫,橫沖直撞撲出如蓋樹冠。将将出口的“霍将軍”打斷在喉,恰逢陸準殆盡耐心,彎刀又起。
旋踵,骁衛二人頸上一冰,又一熱,一條紅線隐隐現出,滲透幾滴血來。陸準低眉羞笑,刀夾在腋下,騰手打了個響指,頓時,兩骁衛的頸子鮮血噴薄,失了生息。
最後一人吓跌,仰着面:“救命,霍——”
陸準手起刀落,滿意道:“嚯,死光了。”
二十名骁衛仍處這方天地,卻也別了這片天地。
陸準收刀,交錯別在腰後,登馬車尋摸值錢的金銀細軟。“呀,不愧是長安來的。”他抽出一面錦布,将好玩意兒盡數斂去,揣在懷中鼓鼓囊囊。
臨走,遠處矮叢窸窣叫他一頓。
霍臨風循着望去,遠遠的,杜铮藏匿後頭,駭得抖動不停。這呆子!他暗罵,卻做好飛身救命的準備。未料,那小財神樂陶陶地說:“大人莫慌,我累啦!今朝放你一馬,來日走馬上任,有緣再會!”說罷揚長而去。
林中趨靜,杜铮挂着滿身水囊爬出來,屁滾尿流般,到車轅旁蜷住。“少、少……”他耷着眼,艱難環顧,“少爺,你在何處哇……”
霍臨風躍下,渴極了,挑出牛皮囊子灌了幾口,揩去颌邊水滴,吩咐道:“瞧瞧還剩多少盤纏。”
杜铮查看發現分文不剩,欲哭無淚。忽又轉悲為喜,忙鑽入車下,将藏好的官印和公文取出。要緊家當沒丢,到西乾嶺入府接兵,沒盤纏也無妨啦!
霍臨風未置可否,從包袱裏拽出一件柔軟裏衣,浸了水,塞給杜铮:“給他們淨淨面。”
杜铮愣住:“這些骁衛?”
霍臨風輕輕“嗯”一聲,抽出決明劍,斬除一片雜草,挽袖親自挖土。二十骁衛,他沒救,朝廷疑他忌他,他斷不會用這一隊人馬,然,到底是命,願入土為安早度輪回。
杜铮蹲在死人間,補來的水沒喝,全用來淨面了。他偷偷望一眼,主子抿着唇奮力挖土,不痛快呢。“少爺,我曉得的。”他低聲嘟囔,“這和屠城一樣,小處,一條條性命,死得冤枉,大處,是為長遠計,是時局所迫。”
他被救下那年,突厥人屠了整個村落,只留些年輕人擄回去奴役。性命說來最為寶貴,但有時候,其實比草芥還輕賤。
霍臨風叫人戳中心思,煩道:“話恁稠,幹你的活兒。”
待坑穴掘好,二十骁衛一一埋下,在墳丘上楔了根枝子。主仆二人舍下馬車繼續趕路,只騎馬奔赴。杜铮忽而好奇:“少爺,那小財神幫你除了骁衛,可你之後為何不現身呢?”
霍臨風言:“我人還未到西乾嶺,他卻知是上任的新官。”表明陸準身居西乾嶺,且消息靈通,而他人生地不熟,怎好草草亮相?
兵書有雲:知己知彼。
霍臨風牽缰,遠遠望見西乾嶺的城門,磚瓦古樸。他征戰數載,此番權當修身養性,先探一探,這“江湖”的渺渺真容。
——入城。
冷桑山間,風光物候無一不迷人,那西乾嶺中,又添一份人間的油鹽煙火。青石板是潤的,瞧着冷,三兩垂髫小兒立那兒玩耍,便暖和了。長河淌過,烏木船冽水波,岸邊幾家婦人浣衣言笑,那搖橹的翁子聽一耳朵跟着笑了。
城中樁樁盡落眼底,霍臨風走馬觀琳琅瑣碎,沒聲兒,見杜铮已一臉憨态。“少爺,嘿嘿。”杜铮笑得傻氣,“原以為是窮山惡水,未成想,這般繁華呢。”
可不是,連甍接棟,廣廈細旃,途徑一客棧,二人索性先落了腳。
身無分文,卻鬥膽開一間上房,雕花的軒窗,錦被團枕,鏡臺旁兩只粗紅的新蠟。霍臨風解帶脫衣,繞至屏風後:“呆子,打水給我沐浴。”
跋涉千餘裏,距塞北更是遙不可及,熱水浸泡,濯去這一路風塵。霍臨風背靠桶沿,臉蓋巾,竟舒坦得睡下了。
翌日,他着一身素簡常服,通靴,未佩劍,搖一把山水折扇上了街。長街喧喧,人形色各異,至街尾再擇陋巷慢行,偶遇三兩暗門賭坊,倒也別有滋味兒。
霍臨風終至城南,軍營在此,挂着旗,旗布蒙一層黑垢膩子。兵營內,草木蠻生無人除,兵器架歪着,青天白日不見一兵一卒操練。
笑罵聲入耳,遙遙一窺,帳中賭局正酣,叫號子的将士在喊“開大開小”。
他怒極,甚至被激起殺心,只道江湖惡霸難除,試問憑這班酒囊飯袋,何事能成?!他憤憤然離去,臨走,刷啦搖開折扇,運氣揮腕狠狠飛出。
帳中一人慘叫,手臂已皮開肉綻,賭桌,骰盅被生生劈裂,兩枚骰子上蓋着一柄竹骨折扇。衆人倉惶奔出,除卻四方空空,偶有一陣清風。
那如風的霍将軍行遠了,朝着東,腦中盤算日後如何整治手下。不知不覺遠去七八裏,停步瞻前,隐隐望見冷桑山下築着一面灰石高牆。
密樹遮掩,虛虛實實,前路馬蹄印跡疊成小溝。門卻偌大,烏鐵銅釘,一股子森嚴氣,那上頭,沉甸甸三字寫就——不凡宮。
霍臨風遠觀半晌,悄然離開,他琢磨,莫非這便是“江湖惡霸”的巢穴?既已入草澤,他便行三十六計之十三,謹複索之,切勿打草驚蛇。
霍将軍素衫私訪西乾嶺,回客棧時背負天邊暮霭。盛光的眉眼、輕揚的馬尾,暫褪武将淩厲,柔軟些,恰似游手好閑不歸家的公子哥。
用過飯,更了衣,霍臨風披袍卧于小榻,夜沉沉,風習習,手中書卷揚了邊角。他輕輕撫平,待心肝寶貝般,低頭看面兒上,書名“孽鏡”遒勁,著書人“唐祯”卻內斂。
此書記布局破陣之術,精絕妙絕,霍钊多年讀此書,時常動容。分別前,霍钊将此書交給霍臨風,悲戚地想,霍臨風此生倘若無緣戰場,這一本《孽鏡》便慰藉一二罷。
書頁翻開,那張素馨小箋靜躺着,霍臨風拈起,微動唇,念了箋上小字。雨夜,贈小兒,他指腹遮蓋住後頭,松開,也只見一點暈開的血滴。
十七年了,那滴血由紅變黑,塗了“小兒”後的名字。
霍臨風遭不住想,唐祯的小小孩兒,應已渡了輪回罷。恩怨難計,左右他一身殺孽消不幹淨,死後定入地獄……
不妨将陰德奉了,願那孩兒再世,安樂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