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安城裏都閉了戶,只有更夫穿過空巷,時不時敲一下竹梆。
一輛素緞馬車慢慢駛着,到沈府外穩當地停下。守門子的管事扛着條凳來迎,馬夫提燈揭簾,将沈問道扶了出來。
踩凳下車,沈問道摘冠,疲乏地捏捏眉心。入府沿長廊慢走,獨子沈舟等候在廳內,還備着一碗暖胃的熱面。
“爹,累了罷。”沈舟起身,除了更高大些,與沈問道頗為相似。
沈問道端碗篦一口湯,待胃裏轟的一熱,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他說:“旨意已定,霍臨風派遣西乾嶺,估計很快便動身。”
沈舟眸中沉沉,發表意見也無用,索性默着。沈問道又說:“我為他争了幾句,攪了陳若吟的興。”言下之意,陳若吟代表皇上,那皇上估摸也不痛快。
沈舟一驚:“父親,為何?”
沈問道答:“以命護國之人,不該淪落如此,又或為父惜才,不忍看那孩子失志。”
沈舟仍驚着臉,踱至沈問道跟前,伏低半蹲:“爹,可定北侯……”
那是波舊事。
一十七年前,朝中還有一太傅,名曰唐祯,其形貌也昳麗,其才情也拔群,有驚世之才。更通奇門要術,嘗著《孽鏡》一書。
唐祯狠遭陳若吟妒忌,然他謹慎,安守朝綱,盡心佐三皇子前後。時年三皇子八歲,經唐祯教培,在一衆皇子裏出類拔萃,已難掩鋒芒。
同年,陡然生變,陳若吟揭唐祯謀逆之罪證,樁樁件件,亂了朝中風雲。沈問道愣着,此刻憶起依舊膽寒,顫巍巍伸出手,扶在沈舟的肩頭。
就那麽一夜之間,太傅不是太傅,忠臣不是忠臣,皇命一下,滿門遭屠。此後,失去唐祯的三皇子一蹶不振,好似換了個人,衆皇子皆為之戰戰兢兢,再無人争鋒。
成帝的目的便達到了,保太子繼位無虞。
至于跟定北侯何幹,唐祯文武皆通,當夜,攜夫人逃至塞北,一出關,卻對上了霍钊。霍钊不詳內情,只奉旨誅殺,将唐祯夫婦了結于大漠。
據傳霍臨風那年六歲,親眼目睹了那一幕。而唐祯留下的遺物,除卻那本《孽鏡》,別無其他。
那書叫霍钊收着了,裏頭有張素馨小箋,箋面兒落着蠅頭小楷,寫就四句箴言:欲織蜀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當卧薪。
落款——雨夜,贈小兒。
唐祯膝下孩子有三,那年最小的,不過三歲。
一碗面冷得不香了,沈問道叫沈舟扶着,從側門入了內堂。他本無意賣霍钊人情,抛卻唐祯之故,單是違背聖意便足夠冒險。可,風骨未銷,夾着尾巴十數載,原來還剩着點君子胸襟。
至于到西乾嶺之後如何,就看霍臨風的造化了。
驿館中,親衛軍換班值守,站立如鐵壁。館內廂房倒燈火溫柔,父子倆還沒睡,老的床邊撫劍,小的倚着窗,招逗落于窗臺的一只鹧鸪。
“爹,早點歇息,我給你吹燈。”霍臨風說罷,停了停,“你歸塞北,我赴江南,也不知何時才能父子相聚。”
霍钊叮囑:“外頭不比家裏,驕縱無益,切記萬事小心。”擱下劍,觑着那活潑的鹧鸪,有些悵悵,“記得給你娘寫信,這一去,她要思斷肝腸了。”
霍臨風聞言惦記起白氏,心中發堵。還有垂蓮柱上的鈴铛,往後日複一日,恐怕難響。兄長、小厮、花眼的老嬷、城中的百姓、那一班軍營的弟兄,眼下細數,原來他吊兒郎當的日子裏,牽挂竟有這般多。
定是他佛龛前渾言,遭罰了。
霍臨風搖了搖頭,抛飛指上鹧鸪,吹燈回自己房中。杜铮已将行李拾掇好,鋪了床,落了帳,蜷坐在床頭守夜。他輕輕躺下,側着,偷薅杜铮的後頸頭毛。
“哎……”杜铮含混一聲,沒醒透。
霍臨風問:“呆子,你甘願随我下江南麽?”若不願,明日啓程他便不帶杜铮了,好歹伺候他多年,不如回塞北安安穩穩的好。
杜铮咕哝:“去呀,沒我伺候,少爺咋活呢……”
霍臨風失笑松手,滾進床裏再不吭聲,雙眸一合且尋周公。陳若吟有句話說得沒錯,既來之則安之,沈問道說得更好,将才,手心有兵便可颠覆天地。他掂掇着這兩句,半柱香工夫,穩了呼吸。
親衛軍交換兩次班,五更時,一隊精騎聚合于驿站外,共二十人,是朝廷派給霍臨風的随軍。燭息,雞鳴驚了鹧鸪,一水兒的禦侍備水端衣,排成一列恭候在房門外頭。
霍臨風眼未睜,耳先動,低聲罵道:“杜铮,想悶死我不成?”
杜铮揉眼爬起來,推窗,叫冷風一撲清醒過來。他一望便知,折回床邊,隔着一層輕紗耳語:“少爺,來了一隊兵,中冠,官服深豆青,白貼裏,各騎馬佩刀。”
霍臨風心中有數,骁衛軍,看來是“護”他下江南。一猛子坐起,凜着目,極倨傲地努努下巴。杜铮會意,開門驢蒙虎皮:“還愣着幹啥,将軍醒了,巴巴兒伺候着!”
穿衣套襪,封腰蹬靴,霍臨風叫禦侍伺候個通透,戴上冠,攤手,杜铮将決明劍遞上。他大步出了樓閣,院中滿當,親衛軍、骁衛、恭送上路的官兒,把他霍家鐵騎擠得都站不下腳了。
“讓路。”他道,“先恭送定北侯啓程。”
一聽令,退居角落的霍家鐵騎紛紛動作,牽缰呼號,洩出刀口舔血的氣概,餘兵四驚,不沉穩的已臉色大變。
“怎麽?”霍臨風笑起來,有股得逞的壞勁兒,“我霍家小卒排列隊形而已,各位便吓着了?”
衆人讪讪,他斂笑,挺拔身姿立于前:“霍家鐵騎聽命,歸塞北一程,觀八方六路,護侯爺平安無憂。若有人犯,削首,斬無赦。”
一隊鐵騎齊齊應了,那吼聲震天開地,好大的聲威。
皆安排好,霍钊步出驿館,霍臨風躬身迎接,扶上馬,随隊伍一道走出大門。仍是肅清的街,也仍是偷啓的窗縫,唯有一變,父子來時同路,今日去時,成了背道而馳。
霍臨風踢開衣擺,當街一跪:“——送定北侯歸塞。”馬背上,霍钊身影寬闊,微側頭,眼尾急急地、放不下地望了他一眼。
杜铮捂着包袱啼哭,窗縫裏的百姓跟着輕輕嘆息,那枝頭鹧鸪,呼扇翅膀跟着飛出一段,又飛回來,如此反複似問:你為何不走呢……
定北侯的隊伍遠了,霍臨風瞧着,惶惶的,以為隔了千山萬水。
他定定神,立起來,蠻扯了把抽泣的杜铮,翻身上馬,和一隊不知底不知心的骁衛打個照面:“甚好,謝皇上體恤。”冷冷說罷,朝南一望,“——奔赴西乾嶺。”
官道平坦,一行人官服佩刀,惹得路人避忌。那西乾嶺遙距長安千裏有餘,期間更換三次馬匹,耽擱些工夫。
近半月,離西乾嶺終于不過百裏,黃昏入驿站歇腳,霍臨風望着遠山一怔。青山連綿,潤如蒙霧,半輪斜陽挂着,一片紅霞綠意沖撞。這日日都有的景兒,美得人心頭一緊。
他笑自己沒見識,挽袖,攥一把馬草切了切,親自喂他的良駒。忽聞身後窸窣,回頭見馬車輕晃,車下藏着一人鼓搗什麽。
杜铮鑽出來,鼓搗完邀功:“少爺,西乾嶺不太平,我将你的官印和公文藏到車下夾板中,這般便不怕劫道的匪寇了,防患于未然。”
“哦?”霍臨風反問,“你認為劫我有多大勝算?”
杜铮一愣,呆着面目,曉得自己又辦了錯事,一激靈,掉頭便逃:“少爺,我瞧瞧晚飯煮熟了沒,沒有葷腥可不成!”
那官印和公文便待着了,霍臨風喂完馬,未作理會。
當夜一過,晨霧正濃便趕路,預備今日到達西乾嶺。南方林深,樹密水盈頗不好走,晌午水囊喝空,大家均有些疲憊。
就地休息,杜铮去湖邊補水,霍臨風尋了棵老樹,躍上樹間閉目小憩。不多時,風吹葉動,他兩眼陡睜,撥開層層樹葉窺探東南方向。
一陣狂風起,叢中草木紛飛,只見一道湖藍碧影盤旋而出!
二十名骁衛軍登時抽刀,與對方拼殺。那道湖藍碧影似有笑聲,清而脆,腰身搖晃,雙臂揮舞,動作快得竟看不清手中兵器。
噗滋一聲,一骁衛掉刀,墜了地,血冒出來将綠草染紅,又被晴日照成了金。那道湖藍身影停下,後背沖人,半扭臉,嘴角上勾好不快活。這才看清,負手拿着的是一雙冷鐵彎刀。
骁衛問道:“來者何人?!”
那湖藍碧影答:“我呀……”尾音長長,仿佛稚子撒嬌,輕轉身,擺動二十啷當青春氣。白面皮,眉挑眼飛,秀氣中透一股子狡黠頑劣,恰似任性輕佻的小公子。
霍臨風瞧得真切,卻不動,等着對方報上名號。
只聽那人語氣張揚:“聽好了!我就是玉面彎刀客——小財神陸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