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者
“請吧,冥後殿下。”
塔納托斯的聲音喚回納西索斯的注意,他收回目光,看向死神:“叫我納西索斯就好。”
塔納托斯不肯:“您是冥王陛下認定的冥後,我不能随便僭越。”
納西索斯皺眉,他無從辯駁,但又很不喜歡這樣的處境。自從他來到冥界,他就不再是納西索斯,而是冥王搶來的新郎,他被貼上了冥王所有物的标簽,哪怕獲得尊重和恭敬,也只是因為冥王哈迪斯。沒有人在乎他真正的想法。
他挑眉,目光冷冷,又變回了帶刺的納西索斯:“死神大人,您在拒絕我。如果您真的把我視作冥後來尊敬,就不該說出拒絕的話。”
塔納托斯愣住,他卡殼了。
衆冥神都知道,塔納托斯是冥界最執拗的神,他有自己的一套原則,不聽其他任何神明的安排。他不擅長争辯,所以他一般也不争辯,他就像只蠻牛一樣堅持,總能讓人受不了。
就像此刻,他梗着脖子,堅持:“我不是拒絕您,但我不能僭越!”
納西索斯好像在跟他饒舌:“你要是真拿我當作冥後來對待,那你此刻就是僭越!”
塔納托斯被繞進去了,兩條粗濃的眉毛糾結在一起,好像要打一架。
納西索斯無意以勢壓人,他只想達成自己的目的:“我無意讓你為難,就讓我們抛開冥後和死神的身份,重新認識一下。”他伸手,神态大方:“我是納西索斯。”
塔納托斯愣住,沒想到已經占據上風的納西索斯竟然會對他突然示好,想要和他以朋友的方式交往。他有些遲疑,看了看納西索斯的神色,又看了看他伸出的手,猶豫了片刻,還是把自己的大手遞了出去:“塔納托斯。”
有了這一套交友流程,塔納托斯對待納西索斯的态度也自然了許多。不得不說,其實粗線條的死神并不适應各種條條框框,像這樣簡單的相處對他來說反而更舒服。
他開始有點喜歡這位冥後了。
懷着一腔單純的熱烈,塔納托斯領着備受矚目的納西索斯,走遍了冥界的每一寸土地。
他們在真理平原上,見到了聯合審判的三位冥府判官。其中宙斯和歐羅巴的兒子米諾斯負責審判亡靈的思想,他的兄弟拉達曼迪斯負責審判亡者的言論,還有公正的埃阿科斯負責審判亡魂的行為。三位判官聯手,沒有一個罪惡的靈魂能夠逃脫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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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那一雙雙充滿睿智的眼睛望向納西索斯,納西索斯隐隐感覺到哪裏不對勁。
“冥後殿下,很高興認識您。您可以稱呼我米諾斯。”
米諾斯是三位判官中性格最外向的,他叫停了亡靈的排隊,沖納西索斯笑着問好。
納西索斯蹙眉:“你好,米諾斯,我是來自恩納的納西索斯。”他特地強調了自己的出身,不想被“冥後”這個身份概括。
富有智慧的冥府判官怎麽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微笑着改口:“你好,納西索斯。”
另外兩位判官也和納西索斯交換了姓名,他們目光平和,沒有表現出半點兒對待冥後的特殊,反而讓納西索斯感到舒服。
納西索斯喜歡這樣的交流,讓他覺得他們是平等的。
他收起了言語上的尖刺,難得的友好。
這樣的态度便于米諾斯和他溝通,兩位男神簡單聊了一句,氣氛不錯。等到納西索斯走遠,米諾斯忍不住啧啧幾聲,感嘆道:“玫瑰有刺,給了自己缺憾。太要強的神明,也會讓人敬而遠之。你們說,冥後何必這麽逞強?他明明走路都不方便。”
拉達曼迪斯往納西索斯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冷靜地提醒他:“冥後只是不慎踩到了不平坦的石頭,他走路沒有問題。”
啊?
米諾斯下意識再望過去,竟然真像拉達曼迪斯說的那樣,納西索斯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步調。
“這似乎有哪裏不對啊。”米諾斯搓了搓下巴,喃喃自語:“他不想我們叫他冥後,不是因為昨晚冥王讓他受累,他生氣了?”
拉達曼迪斯無語:“冥王的私事不需要你去關心。”
米諾斯早已習慣兄弟的冷言冷語,在人間的時候,他們兄弟倆就不太對付,現在能保持在只是打嘴仗的程度,已經是難得的和平。他沒有理睬拉達曼迪斯,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進行推斷:“是了,冥王一定用神力給他療傷了!難怪,就說冥後怎麽有心思出來,多半是一點兒也不想面對那張充滿旖旎纏綿的大床……”
埃阿科斯豎起耳朵在聽。他很少參與米諾斯熱衷的八卦聊天,但是這一次提到他擅長的部分,他就有些憋不住了:“冥王這樣是真不行啊!惹伴侶生氣了,不及時哄勸,還冷處理,是會讓雙方的關系進一步惡化的!想當年,我和恩得伊斯每次吵架,都是我先服軟哄她。部落裏的人有時會笑話我,說我是軟骨頭,但是軟骨頭能換來家庭的溫馨,有什麽不好呢?”
拉達曼迪斯更不想說話了,他實在想象不出軟骨頭的冥王是什麽樣子。倒是米諾斯和埃阿科斯聊到了一塊兒,從喀戎的女兒恩得伊斯,到來自海洋的普薩瑪忒,把埃阿科斯和兩位妻子的相處秘法研究得徹徹底底。
另一邊,納西索斯還不知道三位判官想歪了。他跟着塔納托斯,從真理平原一路往南,走過一大片黑色的石榴花樹。
在漆黑的枝桠下,他邂逅了幾個忙着采花的幽冥寧芙。在人間的傳說裏,她們是深夜裏舉着火把召喚亡魂的不詳的神靈,但在她們拈起手中嬌小的石榴花,別在鬓角露出嬌羞的笑容時,她們看上去和恩納那些來自山林的寧芙并沒有什麽差別。
納西索斯深深看了她們一眼,又回想起剛剛看到真理平原上亡靈排隊的場景,怎麽也想不到有序,和平,歡笑,這些充滿褒義色彩的詞語,竟然也會出現在這片毫無生機的冥土上。
“很奇怪?”塔納托斯順着納西索斯的目光望去,聲音悠遠,好像陷入了回憶:“在父神母神相繼沉睡,塔爾塔羅斯被上一任神王克洛諾斯充作囚牢的時候,我也想不到冥界會變成現在的模樣。但是冥王憑他的能力做到了。他把有限的冥神調度起來,根據不同的神職安排我們做不同的事情,漸漸的,冥府也有了歡笑……”
但是他自己,卻常年埋頭在公文中,越來越沉默寡言。
塔納托斯告訴納西索斯,今天,他第一次看到了冥王笑的樣子。他說,冥王是為他露出的笑容,他真的很喜歡他。
塔納托斯本來不想說這些話。他嘴笨,所以不愛表達,他怕自己弄巧成拙,反而讓納西索斯更反感冥王陛下。但是他想,他們的王應該更幸福,他值得擁有一位優秀的伴侶,一段美滿的婚姻。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幫到哈迪斯。
納西索斯靜靜聽着塔納托斯的話,他好像無動于衷,在他內心的縫隙中,卻已悄然陷進去些許微塵。
……喜歡?
他想,真有這樣無來由的喜歡?
在被搶婚以前,他确信自己沒有見過冥王哈迪斯。冥王的喜歡從何而來?
納西索斯不願深想。
——本來就沒有這樣的道理,不是別人喜歡他,他就要同樣交付自己的喜歡,何況是這樣充滿了不尊重的,被強搶的喜歡。
納西索斯抿出嘴角的不快,望向塔納托斯:“或許你也可以試試,說不定你也能讓冥王笑起來。”
納西索斯話音甫落,就後悔自己說得太沖,明知道塔納托斯并沒有強求他的意思,他不該那樣說。萬幸塔納托斯好像根本沒明白他的意思,他苦着臉抓了抓頭發,哀嘆道:“你就饒了我吧,我根本不敢這麽想,我這麽笨,只會惹冥王生氣!”
就,還挺有自知之明。
納西索斯揚了揚嘴角。
又走了幾步,他終究沒憋住,問:“你既然這麽崇拜冥王,怎麽不去幫他處理塔爾塔羅斯的動蕩?”他不是想支開塔納托斯逃走,他既然允諾了今天不會逃跑,就絕對不會在混亂的時候添亂。
只是,他想……
在昏暗的寝殿裏徹夜批閱公文的冥王,身上确實肩負了太多的責任。
他沒有心疼。一個搶掠者還不需要他這個被害者心疼。
但是撇開他和哈迪斯的沖突不說,沉默的男神确實是一位了不起的王者!在這一點上,納西索斯佩服他。
塔納托斯卻好像不太明白納西索斯的意思,他琢磨了片刻,向他确認:“動蕩?你是說提坦神的那些小打小鬧?”
見納西索斯點頭,他不以為意,擺擺手道:“你把這件事想得太嚴重了,被關在塔爾塔羅斯,那些不安分的提坦神沒有哪天不鬧。只要冥王把結界加固一下就好,不會有問題的!”
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想起自己的誤解,想起自己在哈迪斯面前說的那些話,突然燙紅了臉頰。
他不想呼吸此地尴尬的空氣,急忙往前走了幾步,穿過石榴花林。遠處,一團團比石榴花更豔麗的火光灼傷了他的眼睛。
他頓住,岔開話題:“那是哪裏?”
塔納托斯為他解答:“那是深淵的囚牢,塔爾塔羅斯。”
黑霧吞吐着,好像要把整片天空吃進肚子,卻又因為火光的照耀無處遁形,在極熱烈的紅色中,一點點彌漫着。
納西索斯凝眸望去,忽然看到火光沖天而起,然後大地震顫,冥土□□,巨大的轟響中傳出提坦神的怒吼。
“——該死的冥王哈迪斯,放我們出去!”
“——放我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