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交鋒
納西索斯以為自己不會睡着,畢竟冷酷的冥王坐在床邊,雖然沒有看他,卻一直彰顯着自己的存在感,讓他感到無所适從。但或許是床榻太軟,鼻子漸漸習慣了冥王身上的味道,又或者是這一天太過驚心動魄,讓他感到難得的疲倦。他很快就奔赴了睡神的懷抱,沉浸在甘美的夢鄉。
哈迪斯沒有看他,依舊認真處理着公務。作為冥王,他掌管着瘟疫、死亡、亡靈等一切與不詳有關的事務,在每個人類看來,這樣的不幸更像是個例,對于冥神來說,卻稀疏平常,比每天進食的美味佳肴還要多。
就這麽一直忙到深夜。
哦不,冥界沒有什麽日夜之分,更遑論深夜。
哈迪斯一般都不休息,他是永生不死的神明,睡眠對他來說,更像是消磨時間,并不能使他恢複精力。他捏了捏眉心,緩解雙眼的疲勞,然後緩緩将目光移向沉睡的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窩在柔軟的被子裏,睡着的他有着不同于醒着的恬靜。他的臉頰是紅潤的,冥界最甜的冥石榴都長不出那樣新鮮的果肉,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好像浮着兩朵雲霞,他的呼吸就像世間最輕柔的風,吹得那兩朵紅雲忽而上,忽而下,好像在哈迪斯的眼前招搖。
哈迪斯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看着一個男神,浪費他神生的時間。
哦,這種說法不準确。
這是他的伴侶,他的冥後。
哈迪斯看着他,像在看着新奇的,剛從泥土滋潤的大地上長出的新植物的農人。他的神生中,似乎出現了一個全新的角色,而他,願意接受他……
哈迪斯支頤看了納西索斯一會兒,又去了辦公廳。
往常這個時候,冥府判官中負責傳遞信息的米諾斯該給他送來下午的公文,然而米諾斯并沒有按時出現。哈迪斯皺眉,派出他的聖鳥——那只在窗戶外逮着納西索斯的貓頭鷹,讓它去催促米諾斯,好讓舉止輕浮的男神趕緊完成自己的工作。
很快,貓頭鷹叼回了一張羊皮紙。
“咕。”
貓頭鷹張嘴,羊皮紙往地上墜落,在半空中燃燒出淡淡的黑霧。
黑霧中,是米諾斯促狹的聲音:“冥王陛下,結婚的晚上可不該想那麽多,您應該好好陪伴冥後,也讓我們得到一點休息的時間,好為您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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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諾斯就是這麽不怕死的性格,三位冥府判官中,只有他敢于調侃哈迪斯——哪怕每一次都會付出代價,他還是憋不住自己那滿肚子逗趣的話。
哈迪斯皺眉,嘴角抿出不滿的弧度。
貓頭鷹歪頭看他,又“咕”了一聲,好像已經預見了可憐的米諾斯在冥王手下受罰的樣子。
然而,哈迪斯并沒有那麽做。
很快,貓頭鷹又被派遣出去。
哈迪斯收到了米諾斯的回複:“冥王陛下果然威猛不凡,但即使冥後累了,困了,您也應該守候在他的身邊,這樣,他才會覺得把自己交付給你,不是一件錯事。您要知道,明早起來,冥後看到您在辦公,還是看到您在注視他,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哈迪斯覺得米諾斯啰嗦,像水草豐茂的弗裏城,那長在牛身上嗡嗡的牛虻。米諾斯純屬答非所問,他只是客觀地告訴他納西索斯睡着了這件事,他不需要他的陪伴,米諾斯就回了他這麽一長段。然而哈迪斯難得的聽完了,他陷入了沉思。
傳訊的貓頭鷹沒有得到新的命令,展開翅膀繞着哈迪斯飛了一圈,落在他的肩上。
哈迪斯想起米諾斯的那番話,覺得他至少有一點說得沒錯——他想要納西索斯适應冥後的身份,他就應該做出相應的行動。這就像他處理公文,想要解決一個問題,總要提出一個方案。
米諾斯的建議或許可以試行一下。
哈迪斯想到這裏,不再回複米諾斯的消息,他帶着貓頭鷹,也難得的帶着晚上不用辦公的空閑,回到了自己的寝殿。納西索斯在睡夢中換了個姿勢,他把被子抱在懷裏,睡得依舊香甜。
哈迪斯坐在床前,就那麽默默看着他。
米諾斯的意思他明白,是要讓納西索斯感到自己被珍視。
他就這麽看着他,看一晚上,應該足夠表達出自己的珍視吧?
第二天,納西索斯懶懶地從睡夢中醒來,疑惑的發現,耳畔沒有小鳥的催促,也沒有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他養了一只白乎乎的小狗,也沒有跳到他的床上,像往常一般,用濕熱粗糙的舌頭舔他的臉,叫他起床。
“唔,西奧多,到我的身邊來。”
他低低呼喚一聲,吸引了靜坐一夜的冥王的注意。
西奧多?
神的贈禮。
能擁有這樣一個名字的人,一定是備受寵愛的人。
哈迪斯皺眉,他的伴侶還在半睡半醒中,竟然第一時間喊出這樣一個名字,難道他在恩納的那片原野裏,有着一位恩愛已久的伴侶?這是哈迪斯不願意接受的。
他沉聲,說:“這裏沒有西奧多。”
他的聲音冷冷的,好像深夜裏的雪,浸透骨縫的涼。納西索斯被那冰冷的聲音喚回現實,他想起了自己的處境。确實,他的耳畔沒有小鳥的催促,樹葉也不會在他的頭頂吹動,西奧多也不會晃着尾巴竭盡全力跳上他的床榻,來舔他的臉頰。因為他現在不在恩納,他被冥王哈迪斯搶到了冥界,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納西索斯瞬間轉醒,臉上的恬靜好像被風吹散的雲霧,消失得無影無蹤。要不是哈迪斯深深注視了他一晚上,或許會以為自己看到的表情無害,睡得安寧的納西索斯只是他的錯覺。此時,他的面前只有眼神冷冷淡淡,看着他時,好像要把全身尖刺都露出來的,不馴的男神。
“是的,您說得沒錯。”
納西索斯話中帶刺:“這裏沒有我心愛的西奧多,只有不受歡迎的貓頭鷹。”
貓頭鷹仍蹲在哈迪斯的肩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美美的休息着,突然被提及,還罵它不受歡迎,不由從喉嚨裏滾出一聲滿含委屈的聲音:“咕?”
哈迪斯怎麽聽不出他的意有所指?他不喜歡納西索斯這種含沙射影的說話方式,但他更不喜歡納西索斯用在西奧多前面的形容詞。他抿唇:“你會适應。”語氣裏竟然帶着些近乎孩童似的執拗。
納西索斯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想法總是好的,就像我也時刻想着能回到恩納。但是冥王,您不允許我回去,不是麽?”
哈迪斯注視着他,他沒覺得自己性格倔強的伴侶會輕易妥協,他在等待他的後話。
果然,納西索斯用一種輕飄飄的眼神看他,好像蔑視:“就像我無法左右您的想法,您也應該知道,我的思想,由我控制。我從來不會适應,不會将就——恐怕,要讓您失望了!”
納西索斯勾唇,他諷笑,眉眼都好像有了攻擊性,好像帶刺的玫瑰,戳穿人的心防。
哈迪斯沒有和他争辯,反而目露贊賞。
他的伴侶,就該有這樣的底氣,這樣的風貌!
“你很好。”
納西索斯又一次聽到哈迪斯給出這樣的評價。他仔仔細細去看哈迪斯的表情,沒有看到一絲違心的意思。哈迪斯是認真的,他從來不屑于裝模作樣,也不需要去讨好任何神明。
可是,他剛剛怼了他啊?
難道他猜得沒錯,冥王哈迪斯就喜歡別人怼他?
納西索斯頭疼。
他想,要真是這樣,他可真是太合冥王的意了!
這個結論讓納西索斯心煩意亂,他又瞪了哈迪斯一眼,不說話了。
哈迪斯也不跟他生氣,只道:“我會好好珍視你。”他想,米諾斯說的辦法并不是很有效,他的注視并沒有引起他粗心的伴侶的注意,他只能主動提及。
納西索斯卻感覺不明所以,好像聽到牛的嘴巴裏發出馬的聲音。他一頭霧水,看了哈迪斯一眼,忍了又忍,終于忍住了自己怼人的沖動。他告訴自己,納西索斯,你不能怼,哈迪斯就喜歡這樣,他等着你怼他呢,你不能讓他如意。
納西索斯深吸了一口氣,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到嘴的反駁。
他看也不看哈迪斯一眼,問:“我能出去看看麽?”
哈迪斯卻想,原來直白一點,效果更好。看,他的伴侶聽到他會珍視他,終于不像刺猬一樣胡亂紮他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心裏高興,說:“這偌大的冥界,屬于我,也屬于你。你如果想要參觀,我願意陪你。”
納西索斯願意參觀,準确說,他很願意借着參觀的名義,摸透冥界的路線,給自己策劃新的逃跑方案。但他不願意哈迪斯陪他參觀:“冥王陛下,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您事務繁忙,我不敢勞煩您,就讓我自己随便走走吧。”
他的心思那樣淺白,哈迪斯怎麽會看不明白。
他拒絕他:“你需要一位向導。”
納西索斯仍舊堅持原先的說法:“您是了不起的冥王,冥界有很多事務等着您處理,您不應該只做我一個人的向導。”
死神塔納托斯正精神飽滿,向冥王的寝殿大步走來。他已經很久沒好好睡覺了,才向他親愛的兄弟,睡神修普諾斯要了個夢,睡了個飽。這會兒心情大好,一聽冥後竟然如此有大局觀念,一心為冥王着想,而冥王陛下正為新婚伴侶和公務左右為難,不由沖上前去,主動道:“我願意充當冥後的向導!”
塔納托斯的嗓門一如既往的大,但因為他心思簡單,冥王哈迪斯對他的容忍度一向還算不錯。然而今天,遲鈍的塔納托斯難得敏銳,他感受到了一絲不善的目光。他呆愣片刻,打了個顫,把目光移向哈迪斯。只見冥王陛下的雙眸好像寒潭,要把他浸在其中。
……糟糕,他是不是說錯話了?